宋萍已经来厂一周，办公环境焕然一新，中晚餐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清清楚楚，这是个不错的、可以信赖的女孩。杨海心里想。
一天上午，宋萍竟然将杨海换下的脏衣服洗了，这让杨海觉得不太好意思，毕竟这不属于工作范畴的事。杨海告诉宋萍，不用帮他洗衣服，宋萍答应了，但过了几天，脏衣服又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整整。连续几次下来，杨海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现在杨海每次回到办公室，都能喝到沏好的热茶。尽管工作挺累，但也挺快乐的。
这天傍晚，杨海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疼，这是老毛病，但今天疼得特别厉害，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晚饭没吃，躺在休息室的床上，用一只手抵着疼痛的部位。头莫名其妙变得昏昏沉沉的，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只有十几岁，躺在土炕上，胃疼得难受，母亲端着一碗姜汤走到他身边，他闻到了姜的辣香和糖甜丝丝的味道，母亲撮起嘴吹着羹匙里的姜汤，然后慢慢往他的嘴里送，他固执地闭着嘴，姜汤顺着嘴角淌到脖子里。母亲用毛巾把脖颈里的汤水擦净，扶起他的身子，他的身子好沉，费了挺大的劲，他的头才斜靠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怀里好温暖，有股甜丝丝的香味。一勺一勺的姜汤缓慢地流进他的口，他的胃，好温暖，好舒服。喝了一碗姜汤，母亲嘴他喝了两勺温热的白开水，把他平放到枕头上。
他闭着眼睛，拽着母亲的一只手，唯恐母亲把手抽回。母亲的手多么细腻啊。胃就像任性的孩子耍脾气，现在心气顺了，不再拧劲了。他踏实地进入甜甜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真香，醒来时已过夜半。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胃里有了饥饿感，头脑清醒过来。嗯？宋萍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床边，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发现自己紧紧抓着宋萍的手。
他在头脑里迅速进行电影回放，似乎明白了什么。
胃里一阵抽搐，肚子叽哩咕噜出怪声，应该起来吃点东西，可是不行，他只要一动，宋萍马上就会醒来。
宋萍的头发散在腮边，眼睫毛偶尔扇动一下，口水顺着嘴角流，床单贴着嘴的地方洇湿了一个圆。可能侧着脸睡的缘故，宋萍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有点滑稽。
一直拽着人家的手毕竟不太合适，杨海轻轻地、缓慢地张开紧握的手，宋萍的手像触电似的一抖，猛然坐直，愣愣地看看周围，瞬间明白自己身处何方，赶紧站起身：
“杨厂长，您醒了。昨晚您病得很厉害，发烧，说胡话。我都快吓死了。”
“不好意思，害得你没下班，给你添麻烦了。”
“您是不是做梦了？”
“好像——是吧。”
“您现在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吧。我也饿了。”
“你昨晚没吃饭？”
“哪里吃得了？您拽着我手，不停地嘟囔，我咋吃呀？”
宋萍去厨房热饭热菜，杨海心里暖暖的，这个傻丫头，还真是实心眼。他摇摇头，起床。
两人吃完饭，已经后半夜两点。这么晚回家，还不得把全家人吵醒？干脆在这凑合一夜吧。宋萍睡沙发，杨海睡床。
当天晚上，母亲问宋萍昨夜怎么没有回家，宋萍说在单位加班，并请教母亲，胃不好的人吃什么比较好。母亲说当然应该多吃面食和粥，吃容易消化的东西，如果是胃寒，可以喝点姜汤。母亲问她是不是胃不舒服。宋萍说随便问问，但已把母亲的话默默记在心里。
随着彼此信任的增进，杨海有时让宋萍去上级单位送报表，偶尔宋萍也陪着杨海去见客户，宋萍的表现都挺得体。大家看得出来，宋萍已经成为杨海的得力助手。有些工人背地里戏称宋萍是杨海的“秘书”。
宋萍常常单独给杨海煮点面条、小米粥，秋凉以后，隔三差五煮姜糖水。杨海口头没说什么，心里感到很温暖。杨海有家庭，有孩子，但他觉得自己心理上更像个孤儿，曾经有过的爱都留存在童年的记忆中。现在，宋萍像妈妈一样地呵护着他，他感到生活有了滋味。他就在宋萍的工资袋里多塞点钞票，说这是奖金。宋萍便更用心地研究饭食，尽量让三位领导满意。
初冬时节，北方的白天变短，下午五点天就擦黑。等三位领导吃完饭，收拾利索碗筷，天已经彻底黑透。宋萍索性不着急回家，有时给车间干活的工人送开水，有时帮助车间主任整理当天做完的成品，有时帮着记录工作量，能干的活很多。既然全厂的人都在加班，宋萍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搞特殊化，她不再是一个新人，而是工厂的一分子，应该承担一份责任。
刚好三车间的大姚住在曙光区，晚上，宋萍就与大姚结伴同行。因为多劳可以多得，所以加班是司空见惯的事，有不少人还乐得如此呢。
宋萍回到办公室喝口水，坐在椅子上发呆。
“想什么呢？”杨海也坐回自己的老板椅上。
“明天是我父亲50岁生日，想不出来该送点啥。”
“这事容易，交给我办，包你满意。”
“怎么能麻烦您呢？不行，不行。”
“客气啥？你帮我那么多，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一点儿事。”
“您这话说的，我都接不上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杨海打开办公室的门，冲宋萍一招手，示意跟我来。宋萍内心忐忑地跟出来，杨海坐在司机位，车子发出“突突突”即将启动的声音。杨海冲宋萍一甩头，像个调皮的小男孩，宋萍坐在副驾位。十分钟后，车停在一个蛋糕房门前。
一个头戴白帽、身着白色围裙的女孩提着一个系着彩带的漂亮盒子站在门口，看到杨海，满脸笑容地说：“杨厂长，这是您订的生日蛋糕。”
杨海下车，接过蛋糕，放在后排座上。
小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奔目的地。
到宋萍家门口，杨海像变戏法似的从后备箱拎出两瓶“五粮液”，塞到宋萍手里，把蛋糕提进院子，便借口单位有事，开车走了。
这个晚上，宋萍成了全家人的焦点。父亲第一次喝到五粮液，全家人第一次见到三层高的生日蛋糕，一家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知道是杨厂长亲自买的东西并送到家，大家更对宋萍刮目相看了，毫无疑问，宋萍在厂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是极大的好利好。宋萍找到一份好工作，还得到领导器重，多么了不起啊！有几个孩子能给父母带来这样的荣耀？自此，一家人对宋萍都高看一眼。
这天宋萍上班淋了雨，白天喉咙有点痛，感觉头重脚轻。晚饭后，感觉身上乏得很，眼皮很沉，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儿。杨海从车间回来，看到宋萍的脸红通通的，一摸，很烫。他让宋萍进休息室盖上被子躺一会儿。宋萍推辞，杨海不容分说，抱起宋萍走进休息室。杨海买来感冒药和退烧药，先喂宋萍吃药，然后用热毛巾敷额头。
宋萍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竟然觉得有点心酸，眼泪溢出眼眶。以前在家里也曾感冒发烧，但家里人几乎没怎么关注自己，可能孩子太多，父母也不把小病小灾当回事。现在有一个人把这种特殊的关爱送给自己，竟莫名其妙心里变得脆弱起来。杨海心里一凛，用毛巾轻轻擦去宋萍眼角的泪水。宋萍越发难过，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杨海用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宋萍的手，好像长辈在安抚自己的孩子。躺宋萍浑身沐浴着阳光。
宋萍的烧退下来了，杨海开车送宋萍回家。
夜里，宋萍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出神。我是怎么啦？不就是个感冒吗？有什么好委屈的呀？是潜意识里希望有个人呵护自己吗？
此后，宋萍和杨海之间有了某种默契，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但有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两个人。有时他们不约而同互望一眼，嘴巴闭着，用眼睛说话，说的内容加入了各自的想象，比实际情形要丰富得多。杨海回到办公室，没有其他人在场，宋萍直接帮其脱去落满灰尘的外套；杨海洗手，宋萍把毛巾递过去；杨海靠在椅子上休息，宋萍送上一杯热茶。他们有点像相熟多年、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既不前进半步，也不后退一步，就这样，感觉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