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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七宝瓶

1

黑暗的巷弄之中,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戴着黑框眼镜的娃娃脸男生一脸焦急,他疯狂地奔跑着,而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枪拉开保险栓的声音,还有带着明显外国口音的召唤声:“Here!那男孩往那边去了!”

袁天河一边疯狂奔跑,一边在心里暗自咒骂。他怎么会这么倒霉,只是好心帮一个坐轮椅的老奶奶推了推轮椅,老奶奶居然在他面前死了,然后这群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要抓他回去。

一群穿着黑西装,配着枪,全套黑帮装扮的彪形大汉,谁会愿意跟他们回去啊!

况且袁天河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会看到老奶奶的灵魂以少女的姿态脱离肉体,无法解释那个戴着半张青铜面具、双眼猩红的辛是怎么回事,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转身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老奶奶的尸体边……

无法解释,只能先躲为上了!袁天河疯狂奔跑着,一转身才猛地发现,那是个死胡同!

袁天河想转头,身后却传来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只好急刹车,没想到一个踉跄,猛地踩到了什么,耳边传来小姑娘的痛呼声。

袁天河惊讶地往下看。

身边的巷弄和周围的景色就在这一瞬间再次悄然变化了——如同鱼鳞一般层峦的灯火、古老的房屋,以及夏天浮躁的空气淡去,化为冬天鹅毛般的大雪飘摇而下。袁天河惊讶地看着陌生的环境,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此刻,原本那条黑暗的巷弄里面,拿着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面面相觑,刚才明明看见那少年跑进了死胡同,但胡同里根本没有人存在的痕迹。那个少年仿佛就这么化为水汽消失了。

2

袁天河上一秒还在夏夜的巷子里面奔跑,下一刻却半个人陷进了快到大腿那么厚的积雪里。他听到小女孩的娇呼吓了一跳,赶忙扒拉着雪,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个眉宇都结了寒霜的小姑娘。

小姑娘躺在洁白的雪里面,皮肤和雪一样白,一头黑色长发盘成双髻的样式,红色的发带下各吊着两个金铃铛。

袁天河把她彻底扒拉出来,才看到小姑娘穿着红色的夹袄和棉裙,外面套着火红的狐狸毛披风,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金项圈,上面镶嵌着宝石璎珞,整个人看上去华贵无匹。

“我的天啊……”袁天河抱着小姑娘,环视着这个古色古香的地方,两旁都是古代的建筑,远方还有飘着酒旗的酒楼,他呐呐自语,“我不会是穿越了吧……”

再低头看怀中的小姑娘,袁天河轻声低喃:“戴着镶嵌宝石的项圈,难道是公主或是大家族的小姐?怎么会落在雪里没人发现……”

“不对,这里到底是哪里?我到底要怎么回去啊?!”袁天河欲哭无泪地抱着小姑娘,一阵带风吹过,刮得袁天河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刚才疯狂扒拉雪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停下来,穿着短袖的袁天河被冻得打了一个大喷嚏。

“啊……”袁天河还站在风中发呆的时候,胸口突然传来了细碎的声音,一低头就看到怀里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她有一双实在太过妩媚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眼尾上挑得厉害,不过因为年纪小,所以看上去还是可怜可爱居多。此刻她眼里波光粼粼,小手揪着袁天河的衣领,轻声说:“救、救我……”

见小姑娘冻得嘴唇都发紫了,袁天河猛地清醒过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个地方,虽然他现在很想什么都不管先找找怎么回去,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真实的,还是先救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比较重要。

袁天河环视一圈,发现自己完全处于一个古代城镇里,远处是巍峨的城楼,四周却较为空旷,除了几栋矮房子什么都没有,显然是城中比较偏僻的地方。

袁天河当机立断,把小姑娘抱得高一些,艰难地往远处传来香味的酒楼走,一边走一边注意给小姑娘挡着风雪,安慰她:“没事的,别怕别怕,哥哥马上带你去找医生。”他用小姑娘身上的红色狐狸披风裹住她,一路把她抱进了酒楼,又用她脑袋上的金铃铛作抵押,找了一间客房,然后飞快请来了医生。

袁天河想着,这小姑娘身子骨这么脆弱,得让医生好好看看,开点药,古代的医疗条件不是很好,据说小孩的夭折率很高,这小姑娘可别出事。

然而袁天河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小姑娘就缓过气来,他自己反而一病不起了。外面大雪飘摇,袁天河昏昏沉沉、没有太多意识地躺了两个多月,冬去春来的时候,才算是彻底好了起来。

等到他起床,才发现住的地方已经完全变样了。

小姑娘买了一座二进的宅子,雇了门房和两个侍女,像模像样地过日子,每天就是晒晒太阳,懒洋洋地躺在廊下吃花糕。袁天河在侍女的搀扶下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懒洋洋地躺在廊边,穿着白上衣、葱绿色的齐胸襦裙,依然扎着双髻,只是发带也变成了绿色,下面挂着两朵金制的芙蓉花。

“小姑娘……”袁天河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这么虚弱,外面阳光璀璨,小姑娘穿着纱衣,他却笼着全白的狐狸披风也不觉得热。袁天河缓慢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她,笑着说:“谢谢你救了我……”

袁天河本来想问问她现在是哪个时代,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可侍女之前说这小姑娘买了这里的房屋,并没有打算寻亲,也没有说过自己从哪里来。袁天河猜测她的身份应该很复杂,可是他没有精力陪着这个小姑娘了,他病了这么久,追他的那些拿枪的西装男,应该已经走了吧?他想告辞,去找找穿回去的办法。

但是小姑娘懒洋洋地转过头,闭着眼睛轻声说:“你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来的门还关闭着,现在回不去,你不用再回去看了。”

袁天河顿时惊了,追问道:“什么意思,我来的门关着?”

他以为小姑娘只是胡乱说话,但是下一秒,小姑娘的话让袁天河心里一沉:“就在你踩到我的地方,我看到那里有离开的路,可是我过不去,接着你从里面掉了出来……那门现在关着,等到门把上的咕咕鸟走一整个圈,才会再次打开……”

“那它要走多久啊?”袁天河急了。

“……照这个速度……大约还需要二十年左右……”小姑娘说完,睁开眼睛,轻声说,“你乖乖听话,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

袁天河被她的眼睛吓了一跳。这女孩初见的时候明明是黑发黑瞳,但此刻她的眼睛却没有了眼白,变得全黑了。而且她龇开牙,袁天河才惊恐地发现,她的犬牙十分锋利,看上去像是要进食的吸血鬼。

袁天河吓得屁滚尿流,转身往外跑,还没跑几步,就突然被一股猛力扑倒,重重摔倒在地上,只觉得脖子一痛,接着就是一阵眩晕——是快速失血的感觉。

难怪一个风寒都能让他昏昏沉沉了两个多月,难怪都初春了他还要穿着夹棉袍子和大氅,原来他一直在失血!

袁天河只觉得体温又变低了,不由地全身发抖。小姑娘把牙齿拔出去,发出不舍的喟叹:“世外之人的血……真好喝……”

她小小的手轻轻抚摸着袁天河的脖子,轻笑着说:“放心,你这么珍贵,我是不会杀你的。”

袁天河再也不觉得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小天使了,在她松手的一瞬间,袁天河翻身起来仓皇往后挪了几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才发现伤口已经愈合了。

“你、你是吸血鬼吗?!”袁天河一脸良家妇女遇到色狼的提防表情,紧紧地缩在走廊靠墙壁的地方。

因为失血过多,他觉得冷,全身发虚汗,还有些眩晕。但这都不妨碍他看到小姑娘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表情竟然还显出几分天真:“吸血鬼?”她闭上眼睛,似乎在查探什么,然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不能行走在阳光之下?世界上还有这么脆弱的生物吗?”她睁开眼睛,眼白处的漆黑散去,又变回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不,我是天地间,千年才出现一只的七宝瓶。”

袁天河没有说话,他根本没听说过七宝瓶。

“你没有听说过是很正常的。”小姑娘的眼睛又变得全黑了,每当这样的时候,她似乎就能知道袁天河在想什么。她的笑容非常可爱,仿佛最天真的天使,但她的所作所为却比最凶狠的捕猎者还要可怕:“放心,我不会吃你,这二十年里,我会把你养起来。不要妄想骗我,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人可以骗到我。”

她黑黝黝的眼睛靠过来,轻轻笑着拍了拍全身肌肉紧张的袁天河,轻声说:“毕竟你救了我,我上一个哥哥教导过我,如果要做人,就要懂得感恩。”

“那、那你上一个哥哥去哪里了……”怎么不把你这个小魔星照顾好,放出来把我害得这么苦!

结果小姑娘摸了摸肚子,一派天真地笑:“我把他吃掉了。”

袁天河背后的冷汗刷地一下掉了下来。

3

风雪关乃是西北边关十二城中最靠近中原的一个小城,来往客商大多在这里交易,物产也极为丰富,所以这地方居住的人很多。但这地方早晚的温差很大,到了最热的夏天,白天人恨不得赤着身体,晚上却要穿上薄棉衣服,盖着厚被子睡觉。

只是袁天河不这样。

他活到二十一岁,性格不算大胆,但是他喜欢运动,爬上爬下的从来都闲不住,就算陪他妈妈逛街,都是能帮忙拎包走路五小时的人。但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后,他一瞬间懂得了一个好身体对人类到底有多么重要!

在连续被小姑娘吸血导致头昏目眩之后,袁天河试图和她讲道理:“小妹妹,人类不能每天失去那么多的血,长此以往,我要么被你活活吸死,要么……没有要么,你不是说天下没有人能骗过你吗,你可以用你的能力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姑娘歪头看他,眼睛飞快变成了全黑。说实话,一般的古代人看到这些估计真心没办法接受,但是长期看动漫的袁天河经历了第一波冲击之后,这会儿还可以苦中作乐地想,这比电影院里的3D效果酷炫多了啊,回去之后可有的吹了。但是他马上就不去想了,毕竟回去之后都四十岁了,也不知道爸妈还记不记得他。袁天河不敢再细想这些,只能打起精神,先努力让自己脱离每天卧床的窘况。

“……好麻烦。”小姑娘显然已经查到了人类可以被吸食的极限,她皱着眉,一脸不高兴,“太少了,不够我恢复。”

“除了喝人血……你就没有别的恢复方法吗?”袁天河战战兢兢地问。

“有。”小姑娘想了想,“需要吃百年以上的灵草,灵虫最好。若是只有珍宝玉髓……也能勉强吃吃。”

“那还不简单!”袁天河觉得死里逃生的庆祝歌曲已经奏响,他斟酌语句,试图和她谈心,“你看,你光吸我一个人,肯定不够吧?你放我出去,我去做点活儿。之前当了你的金铃铛,我看你身上的璎珞金环也没有了,估计也花完了。咱们需要钱,有钱了就能给你买你要的东西,这不比只抓着我一个人吸强吗?”

小姑娘完全不懂袁天河在兴奋什么,她伸出洁白的小手,上面发出浅淡的白色光晕来,那光晕如同蝴蝶一般飞舞,盘旋了一会儿就散开了,露出几颗金光闪闪的金元宝来。她疑惑地问:“钱还需要做活儿换吗?不是可以变出来吗?”

……袁天河表示这对话进行不下去了,他现在内心非常愤怒,又有种想给土豪跪下的无力感。

袁天河深呼吸几下,打算谆谆善诱,认真谈话:“不是这样的。你每天变出金子来,但没有人出去做活儿,周围的邻居一定会怀疑我们的来历。你不是吃了你哥哥跑出来的么,现在之所以想留在这里,也是为了避风头吧?万一到时候官府上门该怎么办?”

“吃了他们!”小姑娘龇牙,露出一副猛兽的表情。

袁天河无力扶额,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要揍熊孩子的冲动,认真地分析:“你上次昏倒在雪地里,说明你也会受伤,一个人两个人你打得过,可若是军队呢?若是有什么来历的高人呢?”他认真地看着小姑娘,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了什么,或许你天性就是嗜血,但是你现在也知道了,人被吸血,少量是没事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杀人,如果你难受了就来吸我的血,其他时候,我会很努力去干活、赚钱,去帮你买你想要的东西……我们和平相处,怎么样?”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袁天河大约有点明白了这小姑娘的性格,她根本没有任何罪恶感,说起吸人血和吃人肉,就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一派残忍的天真,跟什么都不懂的熊孩子一样。

袁天河看她皱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耐心地解释:“而且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可以凭空得到的东西。我看的漫画里有句话叫‘人没有牺牲就什么都得不到,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要用等价的东西进行交换’,你能变出金子来,难道就真的一丝代价也不用付?”

大约小姑娘之前的人生之中,完全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认真谈话和细细教导,她嘟着嘴,扣了扣腰上的轻纱,嘟嘟囔囔地说:“……用人……”

“什么?”袁天河听她说得迷糊,轻声追问。

“用人的身体。”小姑娘看着袁天河,似乎从袁天河的态度里面猜到,她的行为不怎么正确,“爹爹和娘亲教我的,用人的身体变出来的金元宝,可以放很多年都不会消失。如果是用木头和石头变,只能放三天。”

袁天河看着她刚才变出来的金元宝,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抖着嗓子问:“那、那这个是……”

“我偷了你肚子上的肉。”小姑娘撅着嘴巴。其实她吃饱的时候显得很温顺,但袁天河知道,只要他稍有异动,她就会用小手一掌把他推倒,再把牙齿狠狠地扎进他的动脉。

袁天河内心开始庆幸,这个夏天因为侄子袁晓鑫来家里长住,他被他妈耳提面命了很多和小孩相处的技巧,因此这时候才能按捺住自己的脾气,不断告诉自己和小孩相处要温柔,不能刺激他们。他深呼一口气,笑了一下,说:“肚腩肉这一点点不要紧,但是你要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好吗?”

小姑娘皱眉,不高兴地说:“为什么要这样麻烦,我不喜欢。以前爹爹和娘亲才不会让我受委屈,我想吃谁就吃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袁天河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算明知道眼前这小姑娘有随时杀了他的能力,这时候也有些忍不住生气了,直接说:“他们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吃了你哥哥,还从那里逃走?”

小姑娘认认真真想了一下,皱眉说:“那天娘亲给我准备的小侍女吓得失禁了,好臭,我不想吃,刚好白天也没吃饭,正在饿肚子的时候,哥哥跑到我的房间,说等我长大了要娶我,我让他离我远点,他不听。他身上好香,我一时没忍住……”

她的眼睛开始渐渐变黑,袁天河赶紧打断她舔着嘴巴的想象,生怕她再次暴走:“醒醒!”他认真看着小姑娘,大约有些懂了。这姑娘大约是天生不凡,然后被一家高门大户养起来,不知道利用她干了什么,反正估计不是什么正道心思,所以才养出这么一个混世魔星来。他认真地说:“从现在开始,忘了他们教给你的一切,他们是错的,他们都在骗你!”

“为什么?”小姑娘一脸天真地问,“我觉得很开心啊,让我开心,不就是最对的吗?”她歪着头,金色的芙蓉花在耳边飘荡。

“不是的。”袁天河看着她,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哀愁和怜惜来,不再是用谈判的态度,而是真切地对眼前的小姑娘产生了关怀和怜悯。她仿如一张白纸,却被人染上污糟的颜色,这不是她的错。

这一瞬间,袁天河忘记了眼前这小姑娘的诡异和凶残,仿佛是对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发自内心地说:“让我们开心的事情有很多,就像让你吃饱的方法也有很多一样。既然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你开心、饱足,为什么要选择人人喊打的方式呢?你要学会克制自己,好吗?”

袁天河有些憋闷,内心的感情如此汹涌澎湃,可因为天生言语不是特别丰富,他觉得自己没有说清楚。小姑娘却突然趴过来,柔软白嫩的小手抚上袁天河的胸口,眼睛全黑,抬头看袁天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好温暖、好舒服……第一次有人是这样的味道……”她靠过来,依恋地窝在袁天河怀里,“我喜欢这个味道。”

“那你答应我了?”袁天河虽然有些跟不上这个小姑娘的节奏,但是感觉到了她全心全意的依赖和放松,赶紧问道。

小姑娘发出细细的呼吸声,已经窝在袁天河怀里睡着了。

袁天河苦笑,虽然这小魔星行事十分凶残,但此刻睡着了,也不过是跟自己的侄子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他把她抱到房间里,感觉入手十分轻盈。

也是个可怜的小孩。袁天河看着她的睡脸,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苦笑着说:“我自己还不知道这二十年怎么过下去呢,连你都不如,起码你不高兴了还可以一口把我吃了。”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小心地替小姑娘盖好了被子,然后才压着咳嗽,披着大毛裘出了门。

黑暗之中,小姑娘睁开眼睛,半晌又闭上,沉沉睡了过去。

4

三年时间匆匆而过,袁天河正蹲在院子里面翻动着酱缸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他擦了擦手,飞快跑去开门,就见隔壁的徐虎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外。徐虎和他爹都是老猎户,一家人就靠他和他爹进山打猎养活。而且他们家也擅长采药,常年给镇上的医馆供草药,所以虽然徐虎六十多岁的娘因为身体虚弱常年卧床,但他们家算得上是这村里一等一的殷实人家。此刻徐虎拉着他说:“袁大郎,我和我爹今天去山里打猎,挖到了个稀罕东西,说不定对你妹妹有用,我们没送去医馆,特地先来找你!”

“真的?”袁天河一脸高兴,关上了大门往外走。院子里面却突然传来女孩的声音:“哥哥,等等我!”

里面快步跑出来一个穿着红齐胸襦裙的小姑娘,额上贴着牡丹花佃,盘着双髻,红发带下垂着两个做工精致的金牡丹。她手里还抱着做成了百花玲珑的精致式样的红色蹴鞠球,那球一看就和外面唬小孩的玩意儿完全不同。她满身大汗地跑过来,小脸上写满不高兴:“哥哥出门又不带宝瓶!”

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一丝当初那个吸血凶手的样子了。这三年的朝夕相处,小姑娘虽然不太提之前的生活,但是偶尔几句话,也能让袁天河大概明白,小姑娘原本长在山林之中,乃是天地灵气的化身,可惜懵懵懂懂地被人采摘下山,落入高门大户之内,被养出个凶煞不分好歹的性子。

她开始还很凶狠,难以教导,但是好在她好像很喜欢袁天河。袁天河每次都细细地教导她,也不许她再用能力,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做小吃开饭馆的财路之后,每次攒到的钱都用来给她找灵草灵药。他们跟徐虎一家就是因此熟悉起来的。

时间久了,她身上的伤好了许多,被袁天河教导得更像是个普通小姑娘了,这会儿不开心撒起娇来,看上去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姑娘。

“就去徐叔叔家一趟,你要来吗?”袁天河笑着,帮她拿着蹴鞠,看她似模似样地拿着小帕子擦汗。

袁天河虽然一直小心看着她,但是也鼓励她和周围的人交流,还认认真真地给她取了名字,上了户籍。以袁天河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把她当成正常小姑娘,她自然就能学会和人建立感情,学会分辨。毕竟她又不是先天的情感缺失,只是被人故意养成这个样子罢了。

“去!”宝瓶擦了擦汗,脆生生地回答,“哥哥不许丢下我。”

“小宝瓶,不记得徐叔叔啦?”看到娇憨可爱的宝瓶,生了三个儿子、一直没闺女的徐虎顿时心都要化了。而且宝瓶一贯聪慧,他们从山里带回什么不认识的东西,都是靠着宝瓶来分辨,因此格外稀罕她。徐虎从怀里拿出饴糖逗弄她:“来,叔叔特地给你从城里带的!”

宝瓶喜欢吃甜食,看到糖,顿时眼睛一亮,乖乖地叫:“徐叔叔。”

徐虎开心地大笑,把一块手掌大小的饴糖递给了宝瓶。一行人往徐家走,宝瓶左手被袁天河牵着,右手拿着那块有她脸大的饴糖,小猫一样快乐地舔着。

一进门,就看到徐家那三个皮猴子在打架,还大吼着:“滚开!宝瓶妹妹要和我玩!”“二虎你才滚开!这是我给宝瓶妹妹留的核桃酥!”“哎呦老三你挠我!”

……

徐虎尴尬地咳嗽一声,院子里的三个小屁孩才意识到来人了,赶紧松开,然后刷地眼睛亮了,像三只见到主人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向宝瓶冲过来,但又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徐虎和袁天河收拾,只能摇着看不见的大尾巴,争先恐后地和宝瓶说话。

袁天河不由地笑起来,这三个小屁孩每天都这样,宝瓶不出门就翻墙进来给她送自己觉得稀罕的东西——青蛙、花草或者木枝什么的。幸好宝瓶不是真的娇滴滴的性格,否则不知道吓哭多少次了。

徐虎一家三代没有出过女儿,第一次看到宝瓶就稀罕得跟什么似的,每天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巴巴地送来,知道宝瓶需要稀罕药材,从此采到什么稀罕东西都宁可便宜一点卖给袁天河。因为如此,两家人处得跟亲人没什么两样。

“你们让开!”宝瓶竖眉毛,像个小女王一样指挥,“我和哥哥都进不来了!”

三只小老虎赶紧让路,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宝瓶,这次我爹采到了好神奇的东西!肯定能治好你的病!”“对啊,那草半夜还会发光呢!”“而且还很香,像卤肉的香味!”说最后这句话的是最馋的三虎。

“这么神奇?”袁天河倒是有兴趣了,可他没发现,随着三只小老虎争先恐后地详细说明,宝瓶原本有些感兴趣的脸沉了下来。

袁天河牵着宝瓶走进门,看到房子里摆放着一株半米长、幽蓝发光的兰草,看上去价值连城的样子,绝对不是凡物。宝瓶突然沉下声音,轻声说:“哥哥,不要过去了。”

袁天河停下脚步,疑惑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宝瓶摇头,环视了徐家一家人——正在看稀奇的徐虎老婆,正在吹嘘的徐虎父亲,跑过去招呼他们的徐家三个小兄弟,还有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们的徐虎。宝瓶轻声说:“这是幽魂草,短暂接触不要紧,若是过了十二个时辰,就没救了。”

“宝瓶,你这是什么意思?”徐虎哑着嗓子,有些紧张。若是一般小孩这么说,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他们村子里谁不知道,远方来的袁家兄妹神乎其神。袁天河脑子里面仿佛装了全天下的美食,随便在城里开个饭馆,就引得有钱的行商和客人每日提前拿号排队,甚至还有人靠在那里排队倒卖号码维生。而袁家妹妹则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什么诗书和传奇,她看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而且往日说起来刁钻奇怪的问题,她都能答出来,所以他们在山里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愿意给她看看能不能吃,开始还有人不服气,偷偷煮了袁家小妹断言不能吃的菌菇来吃,人虽活了下来,但是整整疯癫了一个多月。此刻听到宝瓶这么说,徐虎顿时脸色发青。

宝瓶没看懂徐虎哀求的神色,轻声说:“幽魂草沾衣十二个时辰,人会慢慢溃烂而死,死后化为血浆,成为幽魂草的养料。”她转头看着袁天河,说,“哥哥,把这株草买走吧。它长得这么高大,可见吃了不少养料。”

袁天河却顾不上买草药了,他这三年来,在周围人的帮衬下学会使用这个时代的工具、学会烧灶火、学会舂米……现在能有多余的钱财替宝瓶治疗,离不开这些热情邻居的帮助,尤其是如同亲人的徐家人的帮助。他急了,蹲下来看着宝瓶,问:“没有办法救他们吗?”

“……太晚了,他们最软嫩的肚子其实已经开始腐烂了,现在只怕肚皮上已经长了红斑,只是幽魂草有麻痹作用,猎物感知不到罢了。”宝瓶说罢,一旁听得心惊胆战的徐虎便掀开衣服,然后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叫声。

围过来的其他人也纷纷看了,徐虎老婆的眼泪顿时下来了,连声说:“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东西,我就说摘了神草只怕神仙怪罪,你看看、你看看……”

徐家人哭的哭安慰的安慰,一片混乱。袁天河定定地看着宝瓶,轻声问:“宝瓶,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宝瓶咬了咬牙,抬眼偷看他,考虑了一会儿,才把头伸过来,在袁天河的耳边说:“……可以是可以。可是要把这毒移给未中毒的血亲,才能得救……如果我把他们的亲戚害死,哥哥你会不高兴的。”

袁天河心里一酸,抱了抱宝瓶,轻声说:“嗯,宝瓶你做得对,我们再想想办法。”

可是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哪里又能轻易找到其他的解决方法呢?刚才还欢闹成一团的徐家,此刻一片寂静。

“……显见是我们祖祖辈辈在山里找饭吃,杀了无数生灵,才让我们遇到这祸星。”徐虎惨笑一声,反而先宽慰袁天河,“这与大郎你无关,今儿是不能招待你了,你先回家去吧……到时候,还麻烦大郎替我们一把火烧了这祸害。”

这话已经是在交代后事了。袁天河鼻子一酸,这种无妄之灾实在是令人痛苦,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正犹豫要不要走的时候,听到徐虎的老婆抹了一把泪,说:“我们去就去了,只是娘卧床多年,如今却被我们连累,无法安享晚年。我们不孝啊!”

袁天河一愣,转过头看徐虎,又看了一眼乖乖拿着蹴鞠在玩耍的宝瓶。

“宝瓶……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他颤着嗓子问。

“什么?”宝瓶正在看蹴鞠上的花朵,疑惑地抬头。

袁天河隐隐觉得,宝瓶虽然外表越来越像是个正常的小女孩,但是根子里面,似乎还是没有变化。

徐家是她总来玩的地方,徐虎他们也很喜欢她,总是买糖给她,从镇上带好吃的也会特地给她留一份,把她当成求而不得的小女儿一般关切。可是在这一片绝望的气氛中,她还含着那块饴糖,捧着蹴鞠,仿佛没察觉到徐家人即将死去的事实。

这三年累积下来的信心,似乎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了。袁天河心里微微发寒,但是这感觉一闪即逝,他焦急地继续问:“你刚才说,若是把毒移给未中毒的血亲……”

宝瓶懂了,抱着蹴鞠歪着头,说:“是的,但是一个人只能换一个人哦!”

“我去问问徐大哥。”袁天河抹了抹脸,艰难地说。

这又何尝不会良心不安呢?但是六十岁无法独自存活的徐奶奶,和家中懵懂未曾长大的娇儿,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人,至少得是这个家庭最后的希望。

六十多岁的徐奶奶握住老伴苍老温暖的手,听已经生出些许白发的儿子跪在床边,颤抖地说清了全部的事情。屋里的人全都一脸不忍,她却一脸慈爱,轻声说:“虎哥儿这么大了,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她温和一笑,伸手把愣愣一排站着的孙儿都拉到面前,微微抖着手一个个摸了摸脸蛋。

已经十来岁的大虎二虎三虎都懂事了,都明白奶奶这是在挑将要活下来的那个人。她眼里含了一点点泪花,正要拉大虎的时候,大虎却往后一退,轻声说:“奶奶,弟弟还小……”

他往父母身边站去。

原本一脸害怕的二虎愣了一下,突然粗鲁地一擦脸,转身来到了哥哥的身边,梗着脖子喊:“让给三虎吧!”他脸红脖子粗地对哭着要走过来的三虎说:“站住!不听话,哥抽死你!”

袁天河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曾在电视小说里见过无数感动人心的场景,见过无数次英雄的舍生取义和牺牲,见过无数炮火之下人性的升华,但从未有一次,他置身其中,不见炮火,不见波澜,却难过得揪心。

这样简单的一个石砖屋子里,一个平凡老者的病床前,跪着一地的家人,三个倔强的小少年,几句简单的对白,却让他一瞬间感知到了生命的瑰丽和重量。

这就是人啊。

上一刻还在撕扯扭打,争一块核桃酥的小孩,在最可怕的选择面前,做出了与任何英雄相比都不逊色的抉择。

袁天河哭得要抽过去了。他不过是个普通大学生,虽然经历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毕竟在和平饱足的年代长大,从未直面过这样直白却又令人心酸的事情。

他控制不住自己,转身抱头痛哭起来。

这一瞬间,袁天河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这几个小孩活下来。此前,他还把这里当作不得不停留二十年的陌生时空,在这一刻,却突然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活着的重量。

“哥哥……不要难过……”袁天河突然听到身后宝瓶的声音,心里一沉,转头的时候突然看到幽蓝的幽魂草发出光芒来,宝瓶身上的光华与它辉映,就连徐家人身上也泛出幽蓝的光芒来。

袁天河定睛一看,吓得飞快地冲了上去,裹住宝瓶,往家中跑去。

5

徐家人没能都活下来。

年纪最大、最虚弱的老两口还是去世了。徐虎他们两口子,还有大虎二虎三虎三兄弟却活了下来。

他们一家人感激涕零,徐虎不顾袁天河的阻止,跪在地上,指天发誓说不会把宝瓶的异象说出去,说完又说:“大虎二虎三虎经过这回长大了许多,我打算把他们送去学学本事,他们吵着走之前想要见见宝瓶……”

“宝瓶太过虚弱。”袁天河叹了口气,说,“她经过这一次,只怕这辈子都不能走动跑跳了……”

说完,袁天河眼圈红了。

徐虎心头大震,这个满身肌肉的大汉泪如雨下,哐哐哐又是三个响头,说:“我知道和阎王爷抢人不易,却没想到连累宝瓶到这个地步。大郎你放心,等到宝瓶及笄,我那三个不争气的儿子随你挑,保证让宝瓶脚不沾一点灰尘,手不沾一点水,我徐家一辈子都会好好伺候好她!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袁天河原本只是想借机夸大一下宝瓶的伤势,这时候听到徐虎说要定亲,赶紧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此事也算是虚惊一场,宝瓶让我嘱咐你,最近进山不要采东西,说山里有大家伙,可能要出事。”

又说了一会儿话,徐虎才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还留了半人高的零食点心,都是宝瓶平日爱吃的。

袁天河叹了一口气,拎了一盒点心来到宝瓶所在的房间。透过房间的窗户,能看到院子里茂密的野花野草,自从那些下人被遣走之后,袁天河也没怎么管,此刻看上去倒也很有野趣。

他拎着东西进了房间,看到在窗台上正在晒太阳、一身斑驳的琉璃瓶,脸上闪过一丝难过。

他走过去,对着那仿佛玻璃一样,窝着一小团七彩光晕的长颈瓶轻声说话,语调轻柔:“宝瓶、宝瓶,醒了么?”

里面的光晕懒懒地转动了几下,好像是懒蛋蛋翻了个身一样。

袁天河见宝瓶没有醒,赶紧把切得细碎的人参、新鲜鸡血和肉蓉混杂着,一勺一勺往那小瓶子里面倒。

这是那天宝瓶力竭后,被抱回家时告诉他的。她说她彻底耗干了元气,需要用灵草和生血肉慢慢喂养,然后就在袁天河的注视之下,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只手掌大小、精致无匹却满是裂纹的琉璃瓶。

袁天河不敢怠慢,只能慢慢地养着,他原以为宝瓶最多一两年就能恢复了,可一眨眼五年过去了,瓶子上的裂纹虽然慢慢地消失,瓶子也越长越大,但宝瓶一直没有醒过来。

据说边关告急,风雪关外已经有逃避战火的流民聚集,饭馆的生意一落千丈。也是,要打仗了,谁还有心出去吃好的,大多都在家里囤了大量粮食和好放置的咸菜酸菜。袁天河在和平年代长大,从未经历过这些,对打仗完全没有概念,但是看着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的,他也开始紧张起来。

接下来,城被围住了。

徐虎也不出去打猎了,他备了很多风干的腊鸡腊鸭,每过几天就给袁天河送来一些。

“宝瓶还是没起色么?”徐虎擦着汗,看到袁天河摇头,叹了口气,半晌咬牙,轻声说,“大郎,我之前说的话,从来不敢变过。我家二虎你也知道,前几年我送他学做木匠,他不去,自己偷偷跑去顶了我的兵役,这回送信回来,说是也算是个偏将了,手下有一两千人,算是三兄弟之中最有出息的。你看要是这回他能回来,不如就把宝瓶和他的事情办了吧?”

袁天河苦笑,如果宝瓶真的恢复成普通的小女孩那样,未来要谈恋爱嫁人,他最多把关一下,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袁天河根本不会阻止。他来到这里八年了还是一张娃娃脸,连一丝衰老的迹象都没有,袁天河心知,他来到这里,大概是注定要来帮助这个无辜的小姑娘。

宝瓶和徐家的小孩两小无猜,玩耍时都是她欺负人家,可宝瓶昏迷了五年,两人再也没见过,更何况她到现在都还没恢复人形,袁天河根本不敢接这方面的话。他只能说:“这哪里成,不如等二虎回来了,他们俩见个面再说吧。”

徐虎只能失望地回去了。

他们没想到,当晚就有人打开城门,放了关外敌人入城,守城诸将悉数战死殉城,叛军刘将军揭竿而反。这是大势,人身在局中,一个升斗小民是无法得知这些的。袁天河只知道自己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了门被撬开的声音,然后再一次听到了宝瓶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害怕,轻声说:“哥哥……我怕……爹爹和娘亲派人来了……”

袁天河翻身起来,看到在月华之下,琉璃瓶里那团七彩的光团从瓶子里钻出来,慢慢变成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小脑袋,接着出现蒙眬的半身少女,看上去像是童话里的小精灵一样。

袁天河凑过去细看,双髻桃花眼,果然跟宝瓶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缩小了无数倍而已。

他激动地问:“宝瓶,你醒了?”

宝瓶高兴地点点头,伸出细细小小的手,摸了摸袁天河的鼻尖,然而下一刻又害怕地缩进去一些,轻声说:“哥哥,快跑,是爹爹的侍卫,他们来抓我了!”

袁天河一愣,赶紧捧着宝瓶往外走,可瞬息之间,窗户边便传来了声响。

“谁?”袁天河回头,只看到一道黑影,接着脖子一痛。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宝瓶焦急的声音:“不许伤害哥哥!”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非常浓郁,仿佛整个人都躺在屠宰场一样,整个天地都是厚重得令人作呕的腥气。袁天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幕可怕又瑰丽的场景。

宝瓶突然长大了,上一刻还是双手可以捧起来的大小,此刻看上去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女子了。长大的宝瓶果然美得惊人,狐狸眼上挑着,眼睛全黑,没有瞳仁,黑漆漆的一丝光线也没有。

但她和以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完全不一样,甚至不算是个完整的人——她上半身立在透明的瓶子上,下半身是细长的丝线,透过半人高的透明瓶身,可以看到人的手臂、脚和内脏,还有一颗颗完整的人头。

宝瓶在消化这些人,就好像这五年来,消化袁天河一勺勺喂给她的鸡鸭鱼肉一样。

“宝瓶!”袁天河是真正把宝瓶当成自己亲人一样疼爱的,甚至因为这八年的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比起平常只在暑假才见到、一脸冷冰冰不会撒娇的小侄子,更加喜欢这个会撒娇的可爱小妹妹。

此刻见到她一身血气的样子,袁天河第一感觉竟然不是害怕,而是替她着急和难过,他挣扎着起来,想冲过去,却立刻被身边的人抓住。

“不要紧,让他过去。”袁天河正在挣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袁天河转头一看,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留着长须的老者,正好整以暇地看着院子里的修罗地狱。他没有管袁天河,反而笑着看着宝瓶,一脸慈爱地说:“好姑娘,多吃点,那些鸡鸭鱼算什么,只有人肉才是最能让你增强力量的,吃饱了,就好好帮爹爹办事……”

说话间,宝瓶消化完了残肢。见她停顿了一下,老人一皱眉,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了宝瓶身上,宝瓶发出野兽般的号叫,听起来就知道她很疼很疼。老者厉声说:“快些,不要磨蹭,爹爹没有时间了!”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袁天河几步冲过去。

老者也不阻挡,直到看到袁天河冲过去抱住宝瓶时,宝瓶不但没吃他,反而嗅了嗅,疑惑地叫了一声“哥哥”,接着眼睛慢慢开始变白,他才愕然地厉声大喝:“把他拖开!不要让他打扰七宝瓶点金!”

袁天河被人拉走,宝瓶徒劳地哭着叫着哥哥,却抓不住袁天河。接着密密麻麻的鞭子抽上来,那鞭子似乎是特制的,打得宝瓶哭号,却根本躲不过。袁天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宝瓶全身散发出光芒,面前整齐码放的尸体被光晕包裹,华光散去,变成整整齐齐的金条。

“快搬!继续!”老者狂笑吩咐,一旁穿着铠甲的军士见怪不怪,过来把金条一箱箱码好抬走。

原来……宝瓶小时候,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袁天河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老者咬掉一块肉下来。他小时候淘气,从凳子上摔下来擦破一块皮都哭号得房梁都要塌了,可是宝瓶被抽得血肉淋漓,面前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难怪最开始遇见她时,她就像野兽一样。

因为没有人把她当人啊。

6

袁天河和宝瓶被老者带着,一路往燕京的方向而去。路上袁天河大致了解了老者的身份,知道他是一方大将,精心筹划了许多谋反之事,知道了宝瓶吃掉的是他的庶子,知道他监视他们许久,只等着开始谋事,就把他们抓回来。

“幽魂草你不是最喜欢的么,经过幽魂草的炼化,人肉会变成甜甜的果酒一般可口,不正是我挑嘴的女儿最喜欢的食物吗?”袁天河听到刘将军狞笑着对宝瓶说话,听着他骂她、打她,听到了宝瓶如同野兽的号叫。

刘将军原本的计划,是折磨够了胆敢逃家的宝瓶,再让宝瓶吃了袁天河,他不想看到宝瓶有正常的意识,他只希望得到点石成金的七宝瓶罢了。可是他尝试了无数次,宝瓶却牢牢记住了袁天河的味道,不肯吃他。

刘将军一计不成,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把袁天河关了起来。

袁天河这才知道,宝瓶还有一个能力,是隐匿。大凡天地异宝,都为得天独厚之物,造化毓秀,所以才为人觊觎。而隐匿是每个宝物的能力。宝瓶年幼时不巧被人发现,之后就一直被刘将军控制,用来刺杀政敌,杀害反抗的部下。

这一次,他扣着袁天河,勒令宝瓶继续使用这个能力去刺杀边关大将。出发前,宝瓶见到了袁天河。

好不容易见到宝瓶,袁天河忙劝她不要这样做,甚至提出一起逃跑,可是不知道刘将军做了什么,宝瓶只是红着眼圈摇头,说:“我再也跑不掉了。”

袁天河顿时一阵无力,也是,那样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可能给他们留这么大一场生机。

袁天河正懊恼,便听到宝瓶轻声说:“哥哥,如果是你先捡到我的就好了。”她此刻看上去十八九岁,样貌冶艳倾城,可惜笑容哀泣,“可惜,我现在连死都死不了了。”

袁天河一阵难过,宝瓶却狠狠一笑,说:“不过呢,我生而知之,我知即可用。开始我不懂,刘将军让我会什么我就学什么,他曾教我解毒、点金、洞察人心乃至潜伏暗杀。我上次在哥哥的脑袋里,看到一个叫游戏的东西,里面有个能力我觉得很好玩,所以记了下来。”她眼里还有泪,却深吸一口气,俏脸含霜,抬起了手。袁天河看着房内房外一片戍卫,猛地想到了什么,然后就见宝瓶整个人升腾起来,展开双臂,背后出现了冰雪王座的图案,她轻声说道:“冰封万里!”

只在游戏里见过的画面,在这一刻被完全搬到了现实之中。天地之间猛然降下大雪,所有戍卫在这一刻被冻了个结结实实,一瞬间就收割了无数人命。袁天河一句“不要”还卡在喉咙,就被宝瓶拉着往外跑,仓促间,他听到了无数尖叫和脚步声。

“果然杀不死他……”宝瓶苦笑,喘了几口气。她刚放了个大招,看上去轻松,负担其实很大。袁天河被她拉着一路奔跑出去,发现已经是夏日了。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人,袁天河身体本来就虚弱,加上不断奔跑,人都脱力得有些迷糊了。

他只记得后面有追兵,宝瓶似乎是被什么不断地伤害,原本还能背着已经半昏迷的他往前跑,动作迅捷,如同一只真正的野兽。可后来她开始一口口吐血,身上也不断显现出被击打的流光。

“往前跑。二虎他们就在前面那座城外驻扎……”宝瓶显然再也无法抗衡身后控制她的力量,她叫醒已经到了极限的袁天河,看他恢复了一丝神志,抹了抹脸,惨然一笑。

宝瓶轻轻抱着他,就像那几年撒娇的时候一样,她哽咽着轻声说:“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变成他想要的样子的……我是人,我记得哥哥你教我的,宝瓶是哥哥的妹妹……”

袁天河内心大痛,之前的猜测、对宝瓶的最后一丝提防和忌惮,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泪如雨下,伸手去抓宝瓶:“宝瓶,跟哥哥走,别回去!”

可宝瓶不舍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咬牙飞快转头,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一路冲向追兵。

袁天河想跟着她,但他完全追不上宝瓶猎豹一般的速度。

袁天河跪地痛哭。

徐家人中毒的时候,他还曾想过宝瓶到底不是人,徐家关心了她那么久,她却毫无反应,还曾为此心寒。可是此刻自己身在其中,袁天河才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她只是被袁天河认真教导,被袁天河当成人、当成妹妹,于是就只认他一个人。

七宝瓶生而知之,其实很聪慧,只是她不愿意让人所知,于是就连袁天河也忽略了她平常收敛起来的锋利爪牙。

“宝瓶、宝瓶……”袁天河号啕大哭,内心的内疚痛苦纠葛成一团,他该怎么告诉她,他虽然表面上一直把她当妹妹,努力教养教导她,可是内心深处,也对她带着如同人类对野兽的忌惮。

“对不起……”袁天河跌坐在地,满脸泪水。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卑劣。他带着忌惮和提防面对宝瓶,宝瓶却从来不说,最后依然给了他野兽般的忠诚和真正的关切,甚至愿意为此冒着被鞭打虐待乃至死亡的危险,把袁天河从刘将军的手里解救出来。

袁天河一擦脸,知道跑回去也没用,压根儿拼不过那个不知道怎么操纵了宝瓶的刘将军。他咬牙,转头继续往前走。幸好追兵一直没有追上来,他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平平安安到达了宿城驻扎的兵营。

这里与天子所在之地不过相隔两个城池,即便天子已经收拾了行囊打算出去避一避,这里的军士也依然气势昂扬,显然未受战局的影响。

袁天河一身破破烂烂地到达军营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被盘查了好久,总算是有人叫来了二虎。二虎长开了,再不是村中那个一根筋的少年,而是虎目剑眉,透着一股彪悍之气,显然不是一个小小偏将的打扮。看到袁天河惊讶的表情,二虎脸色有些差,轻声解释说:“上面几个头儿都被刺杀了,幸好我们赵将军没事。”

袁天河心里一沉:“什么时候的事儿?”

“前段时间,刘开明那个老匹夫不知从哪里雇来的高手,我们完全无法防范。”说到这里,二虎的凶横气息又来了,说,“哪天让我逮着,我要亲手杀了他祭我死去的兄弟们!”

原来,已经很多次了吗?袁天河口里一股苦味。

他亲眼看着宝瓶一步步被人逼着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袁天河突然再也忍不住那股翻涌逆行的血,他一脸凶狠、紧紧地抓住二虎,不知道自己已是眼含泪水:“不可能吧,天地间难道只有刘开明有办法控制宝瓶吗?!”

“你说什么?”二虎愣了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你说刺客是宝瓶?”

……

袁天河花了小半天,才颠三倒四地说完了宝瓶和刘开明那边的情况。

二虎沉默听完,半晌才说:“原来是这样。一开始将军就说,叛军不疾不徐,局势诡异,且刺杀从不失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只怕有鬼。我们都不懂是为什么。但是如果是宝瓶……将军写了折子,陛下已派了司天监的特使来查探……宝瓶,不知有没有危险。”

“司天监是做什么的?”袁天河问。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听说表面上是管理日历农桑的,但是陛下宫中遇鬼神问策,都是找他们呢……”二虎压低了声音,说,“不要紧,若是真有事,我必然跟在旁边保护宝瓶妹妹!”

袁天河一愣,抬头看二虎,这个一脸彪悍煞气的年轻男人听了宝瓶那些不凡的事情,听了那些杀戮和血腥,竟还能如此自然地叫出一声“宝瓶妹妹”来。

袁天河内心触动,鼻子微酸,轻轻“嗯”了一声。

7

司天监派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坐着一辆极其神骏的白马拉的蓝色小油篷车,眉飞入鬓,丹凤眼,悬胆鼻,额头上一朵燃烧火焰的红痕与嫣红薄唇相映,配着一头如雪的白发,看上去着实比宝瓶还像个妖怪。幸好他穿着一身还算朴素的蓝色长袍,手上挽着拂尘,总算挣回来三分清朗正气。

“……竟然是七宝血煞瓶。”他下了马车,并不进军营,而是看着叛军的方向,皱着眉道,“居然有这样大的血煞之气。不行,我必须马上出发,尽早了结此事,否则一旦她成了气候就晚了。”

“道长,你能救我妹妹宝瓶吗?”袁天河激动地问。他早早陪着二虎一起等在军营门口,此刻见到这司天监的道士这么说,仿佛看到了希望。

“七宝血煞瓶无知无觉,嗜血嗜杀……等吃够了万人,就会流血万里、生灵涂炭……”道士疑惑地看着袁天河,轻声问,“你说你是血煞瓶的哥哥?”

“是的是的!”袁天河小鸡啄米一样疯狂地点头,赶紧解释,“宝瓶不想的,她是被刘开明逼的!刘开明那个老贱货控制了宝瓶!”

“……那你必然是后面遇到她的了。”道士一挥拂尘,长叹一声,丹凤眼微垂,身上气息一肃,额头燃烧的火焰都似乎一瞬间悲天悯人了起来,他轻声说,“七宝瓶天真纯稚,乃是天地阴阳之气的化身,遇善则善、遇恶则恶。世人每每只说血煞瓶令世间血流漂橹,却不想,造出这天地浩劫的,是自己本身。”

他长叹一声,突然一挥拂尘,立于马上:“你不必见她了,徒增伤心罢了。”说完,道士一挥拂尘,套车绳索俱断,白马长嘶,快如闪电地从面前闪过。

“等等我!等等我!”袁天河焦急,听这道士的口气,显然是要给宝瓶一个了断,他怎么能真的就让事情这么发生!

袁天河要往外冲,一旁二虎一把抓他上马:“用脚怎么追,走,我们一起!”

袁天河赶紧抱住二虎,两人往前追去。

那白马极其神骏,两人根本连马屁股都看不到,幸好袁天河记得来时的路,两人催马赶路,到了天色全黑的时候,总算到了地方。

原本两人还在想,宝瓶身在叛军敌营核心,要怎么才能找到她,却没想到叛军城中早已哗然。

刚才看上去只觉得妖异的司天监道士,此刻立在高墙之上,只是轻轻开口,如同雷劈的声音便传遍了整个军营:“七宝血煞瓶,出来!”见无人响应,道士又冷冰道:“刘大人,司天监不理世事,不代表没有办法屠你全军。”

下一刻,传来野兽出笼的嚎叫声,袁天河和二虎只看到一个一身黑纱、长发及臀的女人一跃而起,起纵之下,飞快来到道士的面前,摆出威胁的姿势。她眼睛全黑,看不到一丝眼白,獠牙长及下巴,满身鞭伤和烙伤,连脸上都是疤痕,显然经受过非常可怖的惩罚。

“那、那是宝瓶妹妹?”二虎骇然。

“道长、道长!”袁天河再也顾不得隐匿,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大喊,“道长,不要动她!”

见那道士根本不搭理他,袁天河跳脚,惊慌之下破口大骂:“我都说了宝瓶是被那个老畜生给逼迫的,你只晓得杀了我妹妹,怎么不晓得惩罚真正的坏人?我看你们司天监是非不分,大约也就是个皇权走狗!”

“大胆!”道士大怒,衣摆一动,下一瞬间,袁天河便觉得衣领被人拎起来,就在他快被勒断气的时候,总算被丢在地上。

“这妖孽已经失去意识。你既然如此是非不分,就自己试试!不过我可不会救你!”道士冷哼。

袁天河完全没听进去,他只知道,宝瓶就在不远处。

袁天河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宝瓶面前跑:“宝瓶!哥哥来了……”袁天河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突然愣住了。

“宝瓶!宝瓶!那是你哥哥!”下方传来二虎焦急的大叫,他无法上城楼来,只能大吼:“袁大哥,你快把宝瓶打昏!”

袁天河轻笑,环抱住埋在他颈边贪婪吸血的宝瓶,轻手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她还是七八岁的稚童一般。他轻声说:“宝瓶,只能吃十下的时间哦。”

可此刻的宝瓶根本不是七八岁时和他约定好吸血只能吸十个数字的时间的小姑娘,她贪婪地大口吸着,袁天河只觉得头迅速地昏昏沉沉起来,可是他没有推开宝瓶,而是笑着轻声数:“一、二、三、四……”

“宝瓶!放开你哥哥!”二虎借着鞭子之力爬了上来,把自己的手伸到宝瓶的脑袋边,“你先吸我的,快放开你哥哥!”

宝瓶什么都听不到。袁天河觉得好冷,但还是哆哆嗦嗦地慢慢数着:“七、八……九……十……宝瓶……”袁天河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二虎大急,一个手刀想把宝瓶打昏。

下一刻,宝瓶却抱着袁天河,对他发出威胁的吼叫。她眼睛黑黝黝的,像是苍蝇的复眼,看上去格外可怕。可此刻她抱着袁天河,愣愣的有些呆。

“不自量力。”道士冷哼,就要上前,却又愣了。他看着一身彪悍之气的二虎横立在他面前,面目沉静地轻声说:“大人,宝瓶……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们这一个两个,真是稀奇。”道士挑眉,显然不懂凡人愚蠢的选择。

就在这时候,道士突然瞪大了眼睛。

二虎也愕然回头。

华光大盛……

二虎只听到一声带着低泣的呼唤:“哥哥……哥哥……”

黑纱双髻的小女孩穿着过大的衣服,脸上全是泪水,她紧紧抱着昏迷着的袁天河,抬头看了一眼二虎,轻轻一笑:“二虎哥哥,宝瓶好高兴……”

“宝瓶真的很高兴。”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下。

从出生起就被人当作野兽抚养,接触到的都是人类贪婪的欲望和恶念,不通人性只知道杀戮和吞噬……七宝瓶乃天地造物所钟,却被人类的欲望染成最不堪的样子。

幸好,还有哥哥他们两个,把她当作真正的人。

“不可能……血煞瓶……自毁了……”道士惊讶地轻呼。

那一夜华光大盛,整个天地亮了整整一刻钟。有人说听到了女孩的尖啸,仿佛逃脱了牢笼的囚徒的呐喊。

袁天河带着眼泪醒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黑色华服的衣摆。

他抬头,看到戴着半张青铜面具,眼睛猩红,嘴角带着探究意味笑容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看上去不过是大学生的样子,却仿佛一头研究着食物的凶兽。

“你居然把我珍藏的血煞瓶净化了?”辛慢慢走过来,低头看着袁天河,摸了摸下巴,轻声自言自语般说,“这可怎么办,七宝瓶碎了,你得赔我。”

“你说什么?”袁天河听到“七宝瓶”三个字,回过神来。

下一刻,他惊恐地发现,除了他和辛所站的地方,整个空间都开始移动,一个个或光耀动人或血腥可怕的画面从面前划过,最后在面前定格的是琉璃的碎片,仿佛被火熏过,不再剔透,反而有些焦黑。

“看。你怎么赔我?”辛指着那格子里面的碎片,笑眯眯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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