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晓一走出禅房，就看到海棠正在树荫下拿一根小树枝划来划去。她还以为她在写字，走进一看，才发现她在玩石子。取细小的碎石一捧，在双手离地面越一拳头高处洒下，然后用树枝一一拨开，若碰到别的石子移动则算输。
是山下孩子常玩的石子游戏。
东方晓忍不住轻轻一笑，海棠听见她的声音，回头一看，忙丢了手中的树枝，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清咳了一声，似乎被人瞧见她玩石子游戏颇是不好意思。
“主子跟师太说了什么，竟说了这般久，我差点都等得睡着了。”她扯开话题。
“嗯，所以你才玩石子提提神。”东方晓逗她，道，“我是来与静慈师太辞行的，师太宽慰了我几句，这才费了些时辰。”
“……辞、辞行？”海棠吃了一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主子，您要去哪里？”
“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跃。去哪里不行？”
“主子，您可是不要婢子了？”海棠闻言，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抱住她的手臂道，“主子觉得婢子玩石子游戏不妥您就狠狠地骂婢子一顿，婢子改就是了。您千万别不要婢子……婢子、婢子以后再也不一个人在后山烤鸡，也不会再偷吃您给静心的点心，您别不要我……”说着说着，她竟嚎啕大哭起来。
东方晓站在原地，哭笑不得。有时候她吩咐海棠送给静心的点心会被偷吃，她这是知道的。在后山烤鸡是什么鬼？
见海棠越哭越凶猛，自己那衣袖都快被她的眼泪浸湿了，无奈道：“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海棠一听这话，不可置信地抬头，待看到东方晓的表情不像是哄她的，这才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擦擦自己的眼睛，道：“我这不是害怕嘛……婢子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主子不要我了，那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见东方晓看着被她弄脏的衣袖，连忙掏出帕子擦擦，讨好道：“回去我帮主子把衣裳给洗了，准保您这衣裳干干净净。”
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东方晓拉着海棠回草庵。站在普慈寺后门，一眼就能看到上方小小一座茅草屋。她记得她刚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便是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一眨眼，十年都过去了。
“我们今日便别了青城山。”
“……主子，我们一走了之，会不会不太好？”
“不太好？”东方晓转头看向海棠，问道：“被钓上的鱼跳回池塘不好，应该躺在案板上慷慨就义？够正气凛然了，连敌人都要夸句肉真好吃呢。”
“婢子不是这个意思……”海棠急急道。“我是担心被人捉回来，到时候，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她听说过刘氏曾经把人卖到窑子里去，她害怕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
原来只是担心东窗事发。
“我问你，有谁见过你的真面目？又有谁见过我的真面目？”只要出门，她一定头戴面纱，而海棠也在她的要求之下把一张脸敷上黄粉，画上满脸的小雀斑，甚至眉毛都要剃掉一半。
海棠恍然大悟地看着她，原本她还以为，自己这张脸太过引人注目，主子不想她惹来麻烦才让出此下策，没想到是为了有朝一日逃离青城山！转念一想，自家小姐是十年前就让自己隐藏真面目，难不成，小姐从十年前就开始谋划……
东方晓看她一脸愧色地不知想些什么，便打趣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扮丑，是因为嫉妒你吧？”
见海棠低头不语，脸颊微红，东方晓气得一拍她的屁股，“好啊，我就随口一说，原来你是真的这样想！你主子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说着追着她就要打。
海棠连忙躲避，朝草庵上跑去。银铃般的笑声飘在风里，“没有啊，主子，婢子怎么会这样看您呢？”
……
到了草庵里，她吩咐海棠把自己的银子拿出来一一清点。小小的草庵并没有什么密室，但重要的东西却都是放在厨房，用木柴遮掩着。海棠一听，便去厨房，把木柴枯枝移开，拿出一麻布包裹的布包，又在放酱菜的地方，拿出一个跟酱菜缸一模一样，只比酱菜缸小上一号的陶罐子来。
东方晓把陶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除了一些碎银外，就只剩下各种铜钱。除开东方府上每年送来的几两银子，加上自己做花魁糕的收益，合起来约莫三十两多些。
只有三十多两。
最多只能摆个街边小摊，离她要做的五星级大酒楼太遥远了。
东方晓把这些钱银法翻来覆去地数，依旧是三十两和七个铜板。东方府的庶小姐们一个月也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银，而她们的胭脂水粉首饰衣裳都不需要自己买。包吃包住有银子，还有源源不断的礼品，真是个好职业。
可惜她吃不了这碗饭。
东方晓忍不住叹气，她一个嫡长女，十年了，存下来的钱只比她们一个月的月银多一点，真是太令人沮丧了。
不知是刘氏给的少，还是手底下那帮奴才私自扣下得多，或者，二者兼有？
资金不足，就只能从摆摊子做起了。可是摆摊子也不容易，遇上吃霸王餐的，不好好吃饭打架掀桌子的，收保护费的，隔壁摊主不乐意的，一年下来，能不亏钱就得谢佛祖保佑了。
海棠见她皱着眉头，知道她是嫌少，突然叫唤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跑了一趟厨房把另一小陶罐拿了过来。
“主子，我们还有这个。”她把陶罐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檀木盒，里面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和一根和田玉簪，那玉簪只是做成最普通的如意祥云式样，却翠绿通透，一看便知非凡品。“这是五年前，济秋师太随静慈师太外出云游，途径青州，遇见周命夫人，闻见小姐在普慈寺，便托济秋师太给您带了带的。”
周命夫人乃周归念的老妈子，也就是她的外祖母。
可是她只占用了东方晓的身体，和周归念不熟，这东西她不敢要。她看了那东西半晌，叹了口气，把银票拿上。自我安慰道，她和周归念不熟，难道周命夫人就和她很熟了？周命夫人只是求个心安，让自己这些年对她不闻不问的行为少些内疚，她就拿下这银票，就算是让她安心。
东方晓很想的开，她正缺钱用呢，有钱不要是傻瓜。然后嘱咐海棠，“把玉簪放在床前的盒子里。”
海棠顿了顿，看了看那根漂亮的簪子，问：“主子，您……不带走吗？”
“我用不上这玩意儿。”她抬起头，望向海棠，“往后，我便不再是东方晓，你也不再是东方府的丫头海棠。”
“可婢子的卖身契还在东方府……”
“一个死了的人，留着那卖身契有何用？”忙了一整天，太阳再过不久就要下山了。她想起和静心小尼姑的约定，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安排。“你先去做些糕点和饼子，等一下我们要去断肠崖。”
“月黑风高的，去断肠崖作甚？”
断肠崖乃青城山最高峰，从草庵出发，要走上一个时辰才到，且那里陡峭异常，山路难行，但风光最好，变幻莫测的云海不知吸引了多少人冒着危险，也要亲自去看看。这些年里，没少听说有好游山玩水的在那失足掉落。
“月黑风高杀人夜，我们去断肠崖，自然是去死了。”
“……”海棠小脸白了一下，见东方晓一脸挪揄，不满地嘟嘟嘴，“主子又吓唬婢子。”
东方晓打开凳子的盖子，她的笔墨纸砚都是放在凳子里的。草庵里空间小，她便找了人做了个正方体形的凳子，内里中空，可放些物品。海棠怕这凳子凉，就拿了块布盖着，她一进门又第一时间坐在了这上面，崔妈妈这才没有找到。
这十年来，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写日记，也不多，每日一两句，故而十年来也不过两三本。
日记里写的东西不多，大多是“三月初三，今日于菩提道发现一野牡丹，花有五瓣，其色艳丽，闻其清热解毒可入药，甚喜。”
“三月初四，细雨绵绵，拥被听春雨，残灯一点春。”
诸如此类有的没的。
她拿起那根自己用惯了的树枝，沾了墨水，写下最新一页。“三月初七，闻断肠崖景色醉人，故携婢子一名，于明日前往断肠崖观日出。”
搁下笔，她端详了一下。又看到凳子里还有她写的《为食指南》，还有一些话本小说以及，她练字留下的纸张。东方晓想了想，把它们全部塞进灶膛里烧了。
崔妈妈那日看到的是她练完毛笔字忘记收的纸张。作为一个受过高等厨艺教育的女人，用硬笔写字才是正道。而椅子里这些，才是她真正的笔迹。
“小姐，怎的要烧了它……”
“我怕夜长梦多。”反正烧了就好。她拿起火钳子，让火烧得更旺些。等那些东西一张残缺的纸张都没有，全数化成灰烬了，这才罢休。
两人做完糕点已是晚上，她拉上海棠，点了灯就往断肠崖上走。天朗气清，虽不是满月，但地上亮堂。好不容易到了断肠崖，海棠气喘吁吁，拉着东方晓，“小姐，这断肠崖不好走，一不小心失足如何是好！断肠崖下万丈深渊，听闻摔下去的人都是残缺不全、面目全非的。”
在这里，死无全尸是一种非常大的羞辱。
东方晓仿似没听见海棠的话，她松了海棠的手，交代她坐下歇歇不要乱走，自己仔细探查四周。见崖边草木丛生，藤蔓众多，她挑了一条粗壮的，用力拉了几下，心下便知这藤蔓是结实的。紧接着，她紧紧拉着藤蔓，快速跑向断崖边，然后脚步一滞，滑倒地上。
海棠大惊失色，喊了一声“主子”，喊得声音都要裂了。直把树上的鸟吓得扑簌簌地往外飞。
东方晓在离崖边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了，转身看看地上那一大条滑痕，满意地点点头，又把一只鞋子脱了扔下悬崖，另一只就扔了一边。
她再从一边草木茂密的地方赤脚走过去，海棠马上跑过来，解开包袱，拿出一双男式鞋履，帮她穿上。“主子你可吓死婢子了。”
东方晓穿好鞋子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不得不说，海棠做鞋子的手艺真是一绝。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她不免有些累了，便坐了下来看夜色，见海棠还是一脸惊魂未定，便也拉着她坐下。“以后你莫再叫我主子，叫我公子吧。你也别叫海棠了。”她想了一下，“就叫仙鹤吧。”仙鹤是一种长寿吉祥的动物，她希望这个一睁眼就陪在自己跟前的傻丫头能够平安长寿。
“主……”海棠刚要说话，见东方晓盯着她，话到嘴边硬是转了个弯。“仙鹤知道了，公子。”
东方晓满意地点点头，真是孺子可教也。海棠，不，仙鹤就靠着东方晓的肩膀，“从此以后，海棠便和公子相依为命了。”
“傻孩子，我们不一直相依为命吗？”东方晓点点她的俏鼻子。
仙鹤闻言，更是搂紧了东方晓得手臂。“我不管，现在相依为命，以后更要相依为命。”
“唉，可惜我的性取向是男人。”东方晓看了看倚靠着自己的佳人，遗憾道。
“您说什么？什么男人？”
“没什么、没什么。”东方晓摸摸鼻子，敷衍道。
两人相依着看了一会儿夜色，仙鹤忍不住开口打破这一秒的静谧。“公子。”
“嗯？”
“公子给自己取了何名？”
这个东方晓还真的想过。“寻欢，往后，我便是寻欢公子。”
英俊潇洒李寻欢，玉树临风焦恩俊，无论过多少年，无论身处何方，都是她的白月光与朱砂痣啊。
“……”仙鹤听了这名，愣了一下，随后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因为你家公子喜欢寻欢作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