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自别武松,转身向东,往清风山来。一路上只是想忆武松,又行了几日,却早望见清风山,宋江看见前面的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尽,贪走多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店。看看天色黑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日天气,胡乱在林中歇上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若走出一只大虫来,如何敌拦,却不是丢了性命。”只顾往东边小路走,约莫到了一更时分,心里遂发烧,看不见地上,踏上一条绊马索,树林里铃声乱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的小喽啰,发声喊,便把宋江捉住,一条麻绳捆了,夺了朴刀、行李。吹起火把,将宋江推上山来。宋江只得叫苦,却早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中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放着两把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得粽子相似,将来捆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刨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
宋江捆在将军柱上,寻思道:“我的造物如此偃蹇,只因杀了人,变得如此之苦,谁想过这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弹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约有三更时分,只见厅后走三四个小喽啰叫道:“大王起来了。”便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起来。宋江偷眼看时,只见出来个大王,身上披一件枣红纻丝纳袄,便来中央虎皮交椅上坐下,问道:“孩儿们,哪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道:“孩儿们正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铃响,原来是这个牛子撞了绳索,一跤绊了,因此拿得,献与大王做醒酒汤。”大王道:“正好,快请二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厅侧走出二大王,披一领白团花战袍,坐在交椅上,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了这牛子的心肝,做两份醒酒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提来一桶凉水,放在宋江面前,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里明晃晃的握着一把牛角尖刀。那提水的小喽啰便用双手泼起水来,浇宋江的心窝。原来但凡人心,都被热血包着,把这冷水泼上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便脆了,好吃。那小喽啰又将水直泼宋江脸上。宋江叹口气说道:“可惜我宋江死在这里。”
那穿红的大王听了“宋江”二字,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问小喽啰道:“他刚才说什么宋江?”小喽啰道:“这厮口里说,可惜我宋江死在这里。”穿红的大王便站起身来问道:“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红衣大王走近了问:“你是哪个宋江?”宋江道:“我是济州府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红衣大王道:“你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宋江道:“你怎的得知,我便是宋三郎?”红衣大王听了,吃了一惊,便夺小喽啰手中尖刀,把绳索割断了,脱下自己披着的枣红纻丝纳袄,裹在宋江身上,扶在中央交椅坐下,唤了白衣大王纳头便拜。宋江忙下来还礼,问道:“二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而行重礼,此为何来?”红衣大王道:“小弟只想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来不识好人,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令仁兄说出自己的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小弟久在绿林丛中,问得义士大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天使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能得,叫足下如此挂心错爱,敢问二位壮士尊姓大名?”红衣大王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学习了方天画戟,人都称小人叫‘小温侯吕方。’”又指白衣大王道:“这人姓郭名盛,是西川嘉玲人氏,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提辖的方天戟,人都称他‘赛仁贵郭盛。’”宋江道:“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遇二位,天与之幸。”吕方道:“仁兄礼贤下士,结识豪杰,名闻四海,谁不敬钦,不知仁兄为何一人独自到此?”宋江就把要去清风寨花荣处一事说了。二位头领大喜,吩咐叫取一套衣服来,与宋江穿了,便叫杀牛宰马,连夜宴席,管待宋江。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息。
次日辰时起来,诉说了许多事务,将武松报仇一事也说了一遍。二位头领跌脚道:“我们无缘,若得三位来这里,十分好子,却他投别处去了。”
宋江自到清风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肉管待。时当腊月初旬,山东年例,腊日上坟。只见小喽啰山下来到,报说:“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人跟着,挑着担子,去坟头烧纸。”郭盛便点起三五十人,敲了一声锣,骑马提戟,下山去了。吕方自陪宋江在寨中饮酒。
郭盛去了一个多时辰,小喽啰回来报:“郭盛赶到半路,七八个军汉都走了,轿子抬得一个夫人被捉了,只有一个银香盒,别无他物。”吕方道:“那妇人那?”小喽啰答:“正被郭头领押解回来。”吕方对宋江道:“我们同去迎迎。”
吕方引宋江下了山,远远望见郭盛押着轿子来,见了二人跳下马来,轿子中拽了妇人出来,宋江见了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那妇人含羞上前,深深地道了三万福,便告道:“奴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官,因为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上化纸,哪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这莫不是花荣之妻,我正欲投奔,如何不救。”宋江便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与你出来同去上坟?”那妇人道:“告大王,奴不是花荣之妻。”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怎说不是花荣之妻?”妇人道:“大王不知,清风寨如今有一文一武两个知寨,武官便是花荣,文官便是奴的丈夫,知寨刘高。”宋江寻思道:“她丈夫既是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须不好看。”宋江便对两位领头道:“我看这位娘子,是朝廷命官的恭人,看我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她下山回去,叫她与丈夫完聚如何?”吕方、郭盛齐声道:“哥哥吩咐,小人怎敢不尊。”宋江便命轿夫抬妇人下山,妇人听了这话,播烛儿似的拜谢宋江,一口一口叫道:“谢大王!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休要谢我,我不是寨中大王,我是郓城县来的客人。”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着妇人飞也似的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且说清风寨军人,一时间被掳去妇人,只得回来,到寨报与刘高,刘高听了大怒,喝骂众军人,如何1丢了妇人,木棍打那众人,众人分辨道:“我们只有七八个人,他有三五十人,如何敌得过。”刘高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回夫人来,我将你们都下在牢中问罪。”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求本寨内七八十人,各持枪棒,用意来夺。不想半路上正撞见两个轿夫,抬着妇人飞也似的来了。众军人接见了妇人问道:“怎的能够下山?”妇人说:“那厮捉我到寨里,见我说是刘知寨夫人,唬得那厮们慌忙下拜,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众军汉道:“恭人可怜我们,只对相公说是我们打夺恭人回来,权当救我们众人这顿打。”妇人道:“我自有道理便了。”众人拜谢了,簇拥这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飞快,便说:“你俩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鹅行鸭步,如今怎么这般走得快?”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的,却背后有老大栗棒打来。”众人道:“你不是见了鬼了,背后哪里有人打?”轿夫方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着脑勺子。”众人都笑,簇着轿子,回到寨中。
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道:“你得谁人救你回来?”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夺得我回来。”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杀一口猪,赏了众人。
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投奔花荣,当时要作别下山,二位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宴席践行,各送金银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洗漱罢,吃了早饭,栓了行李,作别二位头领,二位头领直送到山下二十余里官道,洒泪作别。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唱个大喏,分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