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原名不叫Blind,柯道尔也不知道是什么,这不重要,老板自称说是自打穿着开裆裤的时候爸妈就背井离乡离开了那个偏远的小村庄。
在他戴着口水巾的时候还会偶尔爬上院子里一层高的猪笼房梁上看看漫山遍野的碧绿和翠黄,祖母家矗立在整个坐落在山上的村庄的最高处,能够流着口水咿咿呀呀远远地把村民们挖好的那片无限大的梯田看个够。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蝉还抖着薄薄的透明羽翼吱吱作响的时节,巨大的绿荫把毒辣的太阳挡住,这个时候他很乐意打着赤脚去沟垄旁挽起裤脚坐下,清澈的水从沟垄里流进成片的梯田,他会恶趣味地想着整个村的人都吃了自己泡脚的水养出来的蔬菜,然后趁着红色的夕阳嘿嘿嘿地傻笑着带着一屁股的黄土屁颠地跑回祖母怀里享受那双满是褶子的手的宠溺。
村里人都喜欢但又有些烦这个皮肤黑不溜秋的野孩子,喜欢是因为在秋天的时候开着裤裆的他也会跑去田里帮忙捡麦穗什么的,烦是因为偶尔会一把火点燃了人们堆好的麦秆谷堆,这个时候他就会站在田埂上冲着在扑火的叔叔伯伯们笑得直不起腰,雏鸟一般的咿呀声给干涩的秋天添了几分盎然生意。
淘气的Blind也会跟村里孩子一起用沾了水的泥巴捏泥人,结果就是一群满脸是泥的小孩儿追在他身后绕了半个村子,嚷嚷着要把他塞进村口的大泥缸里。
在被欺负的孩子的大人上门找麻烦之前,他会从赢来的玻璃弹珠里挑出最好看的那一颗送给祖母主动认错。
他与听话的小孩们显得如此不一样,但又如同听话的小孩儿们一样听祖母的话。
他也以为自己和大家都一样。
直到有一次发了火的孩子王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说他没爹没娘,是个杂种。在那一刹整个孩子堆都安静了,那是因为跑在老前面的Blind猛地停了下来,整个田野里安静得像是坟墓。
孩子王还在叽叽喳喳地嚷嚷,头颅抬起高得如同在斗鸡一样。群体的恶性行为是因为有了第一个人的引导,一些孩子逐渐也大骂着Blind是个没爹没娘的杂种,再然后,一些平日里分给他半个馍馍当早饭的孩子也踌躇着叫唤了起来。
半晌孩子们才发现眼前的Blind转过了身来,手里死死握着一块石头,什么也没有说地冲向了那第一个开口的孩子王。
不是他不愿意去争论,而是村里人以及祖母都知道,他的爸爸和妈妈确实是没了,终其一生留给他的也只有一个破口琴。
村民们以为他不知道,祖母也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六年没回过家的父母,不是死了还能是怎么样。
他握紧石头冲向了那个孩子只是因为他突然才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去反驳一个事实,即使是自己再不愿意去面对的现实。
世界上最绝望的事情不是失去了希望,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自己也终究和这群白天畅游在山野里,傍晚可以有爸爸妈妈守在门口喊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回家吃饭的孩子不一样。
在打架的事情发生之后人们才觉得这个孩子过于野蛮,让祖母供他上学。八岁半的Blind背着祖母缝的土布书包走向了村口那口大泥缸旁边的小房子,那是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唯一的小学,他倔强的背影看上去委实像个真正的男人,忍着眼泪和到嘴的苦。
安分地上了几年的小学,他开始变得收敛一些,老老实实地偶尔帮隔壁李叔家在天气微凉的时候利落地拾穗,也不再会咿咿呀呀地去捏泥人,只是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趁着农闲的时候去垄沟边坐着发呆,挽起裤脚把脚放进冰凉的溪水里。
老人们都指着这个长得有几分硬朗的孩子,说他一定会是个有用的庄稼人。
祖母去世了,同样是在一个瑟秋,就像平日里帮叔叔伯伯拾穗的瑟秋,再平常不过的日子。那个时候Blind刚刚升到五年级,已经是班上算的上高个子的大男孩了。
祖母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她的手里挽着一根只串着几颗玻璃珠的红绳,其他的玻璃球散得满地都是。
在村里人的帮扶下他把祖母下葬,风光大葬,花光了父母留下来的抚恤金,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凌晨,傍着微凉早晨的一丝阳光以遍地肃穆萧瑟的白绫为背景离开了这个从小长大的村庄。
经过那道长长的垄沟的时候他把收拾好的玻璃球一股脑地扔了进去,它们就像无数条婉转于水中的鱼游遍了偌大的村里。
Blind评价说他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最酷拽的时候了。
不知道他经历了一些什么,故事再度聚焦到Blind的身上的时候他已经年近二十了,原本该稚嫩光滑的少年额角平添了两道隐晦的疤,那大概是整个以青春为主题的人生电影落下了帷幕之后唯一留给他以便他还能够模糊地回忆起自己还尚为青涩的时光。
中间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杂工,有的时候是在烧烤摊帮忙打杂,闷热的夏天呛人的烟味占据了对于他那十几岁的身躯早已经不怎么合身的衣服,偶尔会在午夜下班之际收到慷慨的老板送他一份微凉的绿豆粥外加十块钱的加班费,但是在老板娘第三次试图对他大打出手之后他抡起木制的椅子甩向了对方的脑门。
作为代价他当场把已经存了三个月的工资全部还给了老板当作那个如同泼妇的女人的医药费。
他从来就不是个乖孩子,只是人们以为低眉顺眼的他是个可以揉捏的小羊羔。
最后的旅程终止在了一个火爆的小酒馆,那个时候他的身份是一个跟在某个自以为很屌实则在别人眼里特别二的扛把子身后的小喽啰,是扛把子眼里打架冲在最前面,需要充人数蹲看守所的时候也冲在最前面的敢死队。
老大觉得这小子很对路,只是有的时候烂话连篇,有的时候安静得根块木头一样,火热的时候能和其他二货们聊女人、香烟,安静的时候能够让二货们不自觉地把脚步放得轻了起来。
但让古惑仔们觉得奇怪的是,这货什么事都干过,就是没祸害人姑娘。
Blind这边的解释是说那个时候自己那叫闷骚,自以为能被小太妹们主动上前撩。
小酒馆和他现在开的一个样,悠扬的音乐有的时候是属于时尚风,但在那个时候更偏向于民风,山水风。
比如他正好会的口琴。
那是他第一次被老大带进酒馆,时下兴起的文艺风混淆了混混们的二货内心和挑衅干架的欲望,一个个风骚地学会了踮起脚尖走进小酒馆里,Blind说他觉得混混们摇摆不稳的步子看上去活像是在卖弄风情的老鸨。
小酒馆主张与民同乐,偌大的场子中间有一个小舞台,吉他皮鼓什么的都有,有想要表演的在别人表演结束之后可以直接上台。
当他出现在台上的时候混混们才发现这个男孩变得不一样了,平日里浑浑噩噩的眼神有了清澈的光,抬起胸膛的时候大家才发现他颇为高大。
他掏出了怀里的口琴,裴翠绿的风口已经变得几分斑驳,小太妹们看他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小星星,才开始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超出同龄男孩的自信与一丝成熟。
嘈杂的酒馆在他倾吐出第一口气的时候稍微安静了一点,旁若无人的他随口吹起了如朝阳般和煦的曲子,就像身处浩瀚的蓝色看见了海上扬起的风帆,白鸽成线地在透明的蔚蓝下展翅。
彷佛看见了他那尘封已久的理想。
近些,再近一些他看见了家乡梯田上的无数劳作的身影,黄牛哞声畅嘹在深黄色的原野里,逝去老人的身影重新回到了那座最高处阁楼的阴凉下怜爱地抚摸着孩子柔顺的头发。
这是现实。
他惊觉到那是自己啊,这种奇妙的感觉如同在享受祖母结满茧的双手抚慰的同时存在着第三个人在这片高空俯视着这一切。
枯黄色的山那边黑云迅速沓至,凛冽的身躯妖雾缭绕如同魔神,白色的院落院墙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苍白的巨人从黑暗的洞口踏步而出,水流婉转的垄沟山崩地裂,如天堑的裂缝里人影睁开了泛满冷意的眸子。
Blind吃了一惊,睁开眼的一瞬回到了小酒馆的舞台。
周围的小混混们眼里已经充满了惊艳,如同噩梦的景象散去的同时无意识的曲子也演奏完毕,客人们此时才止不住地鼓起了掌。
事后老板邀请他常驻酒馆,Blind欣然应许。
开玩笑,吹口琴装装逼泡泡小太妹,人生巅峰啊,没理由拒绝。
穿着破洞牛仔裤遇到老大的他也穿着同样的衣服去跟老大告别,两个古惑仔温情一刻地抱了抱,二十几岁的胖子老大激动地摸了摸不存在的眼泪,脸上的悲意看上去像是给Blind送执行死刑枪决前的最后一餐。
Blind一身轻地来到这里,又一身轻地离开。
哦,错了。
他让胖老大帮忙搞了一个假身份,托了点关系帮他入了当地一所出了名差的高中。
顺带着在胖老大激动地抹眼泪的时候掏出对方的钱包从里面拿了两张票子,青绿的,那是回酒馆的公交车费。
三年后,大学的offer来到了这个小酒馆。
四年后,毕业旅行结束之际正逢Crystal,结束了自己的大学和如浪中舟的青春,也结束了恰似颠沛流离的生活。
当Blind口中的故事再度聚焦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这个挽起裤管把脚放进垄沟水中的男孩眼睛里多了点东西。
像是一路抛进垄沟中如鱼一般在水中婉转的玻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