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难归双眼紧闭,想象中的痛感并未传来,自己胳膊被人拽着,一句温润声音关切询问。
方难归晃了晃脑袋,大大咧咧的摆袖,“无妨无妨,多谢前辈。”
来者身着水氏宗服,水波纹绣粼粼,面如冠玉,此人仿佛是天生的好脾气,垂眸浅笑间雅望自成,回首抬眼处温柔脉脉。
“师父。”另一个水氏少年缓步而来,恭恭敬敬对那水公子作揖行礼。
少年神色谨肃,檀木似的乌发一部分被银冠整齐束起,面目清秀,肤色偏白甚至有些寒气,腰间翡翠玉佩与素衣相得益彰,是个俊秀的小公子。
第一眼似世外仙人,可到底是个少年,脸上稚气尚且未脱,意气颇显。
“水敛素?”
方难归率先出声。
水敛素没想到会突然碰到旧识,脸上稍显惊讶,随后又是一派清冷,略微点头,“方公子。”
如此,这位拉他的公子想必就是水桓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水桓有些惊讶二人相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仅仅一瞬便恢复如常,眼中还有一抹欣慰。
水敛素自幼便看着清高,如此哪怕他内心热忱,同辈也是不敢靠近。想和他说话的,都被他周身跟冰似的寒气吓到,还有就是看不起他的。其他弟子都是选上的,只有他是在自己除祟时收的,那些天分颇高又心高气傲的弟子自是不服。
“你二人是朋友?”水桓看着方难归,又转向水敛素,唇角勾起好似三月春风。
“不是。”
“是。”
空气有一瞬凝固,方难归和水敛素面面相觑,反倒水桓绕有兴致的看着二人。
“三月前在司幽偶然相识。”水敛素头垂得有些低,闷声解释,“和他一起合力除妖,仅此罢了。”
“是是是,”方难归点头如捣蒜,应道,“多亏了敛素我才安然无恙。哦,还有,水前辈你怕是不知道敛素有多聪明。”
水桓依旧是温和模样,带有深意的看一眼水敛素。水敛素皱了皱眉,有些不喜欢被直呼其名,却并未制止,方难归喊的也是十分顺口。
“那看来就是了。”水桓温和出声,拍了拍水敛素左肩,“快开始了,走吧。”
水桓朝方难归点头,询问道,“方公子不如一起同行?”
方难归低头看了手中木盒一眼,摇头谢绝,“多谢水前辈好意,只是我受人所托,还要送东西给风窈姑娘。不知前辈可曾看见风窈姑娘了?”
水桓撇眉深思,半晌也不知认识哪位风姑娘,有些歉意的看着方难归摇头,“水某并不认识风姑娘。”
“哦……”方难归有些失望的摩挲木盒纹路,眼神暗淡。
“应该快开始了,先随我们一道走吧。”水敛素看不惯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觉得,方难归这种人是不该有这种表情的。
方难归抬头看了看水氏师徒,水桓冲他点头。
方难归闷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打扰了。”
不远处的风卿悠哉悠哉的把玩折扇,看着水桓带着水敛素和方难归离去的背影,心下感慨。
“这方淮和水桓,倒是捡了两块宝。”
……
方难归三人去的较晚,到了比赛场地时已是人山人海。水桓已为人师表,到高台阶梯时便和他二人分开,离去前轻拍水敛素肩膀,告诉他尽力而为便可,看了方难归一眼后方才抬步上楼。
方难归一路拉着水敛素突出重重包围赶到最前面,方难归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反倒是水敛素有些狼狈,停下后不着痕迹的挣脱方难归,兀自提摆落座。
方难归紧挨着水敛素坐下,怀中紧紧抱着木盒。
水敛素注意到方难归从一开始就小心谨慎的护着木盒,心里有些好奇,可左右和自己无关,也便没有出声询问。
“喂,方难归。”江晚衣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同时方难归右肩多了一份重量。方难归转头,头微微仰起,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丝笑意,双眼几乎眯成一条缝,“江姑娘,是你呀。”
江晚衣被方难归逗笑了,不由咧嘴一笑,“你这表情怎么这么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傻子在和我说话。”
方难归挠了挠后脑勺,脸颊泛红。
“这位是……”江晚衣注意到水敛素,出声询问。
“水氏水桓之徒,水敛素。”水敛素对江晚衣颔首,淡漠疏离,江晚衣亦回之一礼,“原来是水桓前辈弟子,江氏江禾之徒,江晚衣。”
“久仰。”
水敛素性子疏离,江晚衣也看出来了,二人索性再无他话。
“你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江晚衣注意到方难归手中的木盒,随口一问。
“这个……是送给风窈姑娘的。”方难归眼中闪过一丝别扭,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江晚衣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这是给风窈的聘礼?”
本来她想的是调侃几句,话说出口反倒是有些那话本里整日捏帕子逼眼泪争风吃醋的怨妇形象了。
江晚衣打了个冷颤。
水敛素意味不明的勾起一丝笑,方难归却是什么也没听出来,只当她是误会了。
“这是风卿前辈送的,托我转交风姑娘。”
那他自己为何不去?
江晚衣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
江晚衣轻咳一声,眼神闪烁,“反正这场是她,等她结束后再给也……”
咚——咚——咚——
江晚衣话未说完,三声鼓声自不庭山巅穿过层层云雾震彻云霄,方难归的心随着鼓声蓦然揪成一团。
要开始了……
鼓声消逝,一身翠竹白衣的风窈运转灵力,提剑跃上青石武台。
说来也巧,众弟子的对手都是抽签决定,也就是说很可能会同门相斗,而此时风窈所对的就是风漾。
风窈刚上去,一个俊秀的风家子弟紧跟而上。落下的一瞬,方难归认出了他。前不久在树林,江晚衣出言讽刺风窈时,就是这少年首先拔剑的。
高楼上下皆是紧张氛围,武台上反而是并不着急比赛。方难归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武台二人,约莫过了半柱香,二人也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怎么还不打?”楼上风卿合起折扇,俯身望着台上,桌上瓜子堆成小山状,“就算耗时间糊弄一下,那也得打几下吧。”
“风卿!”
门主位上,一个身着风氏宗服,鹤发童颜的长辈瞪了他一眼,忍住想踹他的冲动。
“不说就不说。”风卿瘪嘴,眼神委屈的嗑着瓜子,“我不就是说了真话吗?”
这话他自然是不敢要风门主听见的,一旁的水桓噗嗤一笑,抿了一小口茶。
这个风卿兄,也太搞笑了。
“怎么还不打?”
“不会是故意耗时间吧?”
“他们到底在干嘛?”
那些弟子们大多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忍住的人寥寥无几。
“现在的小孩,太没耐心了,还是咱们沉得住气。”风卿刚对一旁的水桓说完,一句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这两个小屁孩在搞什么?还不开始打!”
风卿:“……”
说话的是一个玉氏公子,脸上长长的一道疤破坏了原本还算俊的相貌。
风卿朝水桓牵强的扯起嘴角,尴尬的殷了一盏茶。
这玉衡兄,当真会拆台。
武台上,风窈持剑双手环胸看着风漾,后者同样姿势看着她。风窈十分嚣张的冲他挑眉,点头示意他先开始。
风漾亦是如此。
风窈左手比做手刃,恶狠狠的瞪着他,“你还不开始打?我都等了你半柱香了!”
风漾剑眉紧缩,疑惑的看着风窈,不解眨眼,“不是小师叔你……先开始打?”
“噗——”
高楼上,风卿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他这是教了一个什么徒弟?
江晚衣将手搭在方难归肩膀上,嘴角抽了抽,用大概是笑着的表情道,“风窈跟你……嗯,挺像。”
一样傻的可以。
方难归勉强点了点头,默默转过身去。
台上风窈憋着一口气,气极反笑,“行行行,赶紧的,你先!然后我……”
风窈话未说完,一股剑气自对面袭来,似竹叶萧萧又暗含刀刃,风窈拔剑相迎。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所学皆是相同,如此纠缠打斗竟是不分胜负。
“他们两个谁会胜?”方难归仔细观察战局,下意识脱口而出。
“风漾。”江晚衣垂眸瞥了方难归一眼,“从灵力来看,风漾要略胜一筹,剑术来看,二人不相上下。且不说风窈有伤在身,本就不利,单是从攻势来讲,风漾出招迅猛,看似二人不相上下,实际上风窈一直在被迫防守。”
“不,”水敛素出声否定,眼神微眯将局势尽收眼底,“江姑娘只看到了表面。”
“两人剑术看似不相上下,实际上风姑娘要占上风。风公子脚步凌乱,一招一式局限所学,风姑娘看似步步防守,实则以退为进,而且——”
水敛素故意拖长声音,避而不谈,方难归心急的追问,“而且什么?”
“而且你没发现风漾越来越没劲了吗?”江晚衣经水敛素提点后补充道。听江晚衣一说,方难归的确发现了风漾似乎越来越虚。
“如今我们修为尚且不稳,都不敢一开始便拼尽全力,风漾性子许是急,也或许是故意为之,如今灵力消耗的差不多了,也该结束了。”
不出江晚衣所说,话音刚落,风漾便应声倒地。
“第一场,风漾对风窈,风窈胜。”
“阿漾。”风窈收剑跑到风漾身边,弯腰将他扶起,确保他站稳的时候不着痕迹的狠掐他一把。
“要你故意。”风窈嗔怪的瞪他一眼,压低声音责怪道,眼中关切却是遮藏不住。
风漾委屈嘟嘴,“我这不是不想小师叔继续累吗?”
风窈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的搀扶他下台。
风窈风漾随意找了一处坐下,风窈小心运转灵力替风漾疗伤,嘴里还不停责怪风漾不爱惜自己,风漾到时不以为然。
“小师叔进了就行。”
方难归见风窈落座,起身想要找风窈,却被水敛素拉住,“还未结束,等今日结束再送也不迟。”
方难归看了看水敛素,又看了看专心看赛的江晚衣,见后者丝毫不搭理自己,心里闪过一丝失落,点头应是。
有了第一场风氏弟子的事,之后的几场倒是索然无味,无非是一上来先客套一下,然后动手开打,最后定胜负。
“有了风氏珠玉在前,后面的倒是越看越乏。”江晚衣随口感慨,却引来周围共鸣。
“那个不是江梧公子吗?”
不知是哪位姑娘惊呼出声,在众人骚动中江梧缓缓踏入场地,径直朝高楼走去。路过风窈时,风窈肩膀轻颤,低头咬唇。
“无匹玉棠春,不及江中树。”水敛素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语气含着欣喜。
江梧之名,九州皆知。人人都想目睹江梧真容,无论是闺中怀春少女还是狱中穷凶极恶之徒,无一不是。
“你知道这句话?”江晚衣讶然,她以为依水敛素的性子,该是不关心这些的。
“人人都喜欢美好,也都向往完美。”水敛素轻笑,“因为这世间如月光般的人本就没有,江梧公子想来便是为这心中憧憬所生。”
江晚衣不可置否,若有所思道,“是啊,只是这样太累了。”
江晚衣托腮,复道,“只是不知道外界所言我师叔喜欢男子是真是假。”
水敛素:“……”
若是有人肯仔细看,便会发现江梧眼中那一抹慌乱和藏在袖中的鲜红。
江梧弯腰朝诸门主行礼,正欲所言,齐门主摆手示意他先坐下。江梧看了江门主一眼,见他亦是点头后心领神会的落座。
“你来的太晚了,可不像你。”
所有视线几乎都落在了江梧身上,即便知道那些弟子听不见,可到底兹事体大。若是私下禀报,在座的都是众门骨干,全都聚到一起怕是会惹出麻烦,也只能趁着现在说。江门主示意江梧先不要禀报,与他同往常一般说话。有时江门主是真觉得,那副貌胜潘安的模样不要也罢。
江梧佯装歉意一笑,“今日偶感风寒,去齐氏回春阁找齐前辈抓了些药,误了时辰。”
“天冷了,注意点身体。”
“弟子记住了。”
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齐门主趁机压低声音道,“如何?”
江梧闭眼摇了摇头,轻叹不语。
“连……何欢宗到底想干嘛?”方淮托腮沉思。
“倒不如说明颐想干嘛?”齐昀把玩新得的玉佩,头也不抬的纠正。
“毫无所获?”齐昀收起玉佩,沉声开口。
“毫无所获。”江梧如实应答,复反问,“当日前辈比我甚至风窈姑娘都要早见到连绣,前辈难道没有发现异常?”
齐昀瘪嘴,摊手无奈,“你看我像是又发现的样子吗?再说,当时她原本打定主意干掉我们的,结果又走了,那才是最反常的,当时你也在。”
齐昀把玩江梧刚才碰过的茶杯,“挑衅”的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当时都没发现,我怎么可能发现。”
如齐昀所说,连绣当时是铁心要他们命的,那么突然离去必然是明颐有令。不久后不庭山脚下的村庄突然一夜之间全灭,手法分明就是魔宗所为。连绣所做之事必然和村庄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又是为了什么?先是村庄,然后就可能会是一座城。
风卿扶住额角,太阳穴隐隐泛痛。看来又得找那个天上人了。
指不定又得给自己派什么苦差事。
“我早就说过,还不如我去。”玉衡差点拍案而起,想起此刻正在比试时忍住怒气,压低声音急道,“江梧一路不知被人缠过多少次,就算有线索他也未必能发现。”
江门主自江梧入座后便注意到他袖中藏着的血渍,不疾不徐,“你受伤了?”江梧下意识将手藏的更深,江门主心中更加笃定那个想法。
“你碰到江桐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