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侣并肩急行,片刻便至竹宫。宫周精兵披藤甲,提骨枪,排如坚坝,汹洪疾风不可摧。欲进政宫大门,巡长来拦,月歌怒道:“我乃一品贵嫔,来见王上,你为何不迎反拒?”
巡长躬身摊手,轻道:“殿内议事正忙,浩王明令禁门,月嫔请回罢。”
月歌止步咬唇。云汉却是心烦,吼道:“咄!小小毛兵竟敢放肆!”
巡长不卑不亢道:“小人奉命履职,若有冒犯,还请海涵。”云汉寻思强闯不得,便入亭坐等。听警钟长鸣,看狼烟升空,月歌难捺悲伤,竟尔低哭,云汉心亦酸楚。
时过良久,方见王臣出宫。云汉推开卫兵,冲葭浩嚷道:“神农突生变故,我助战来也!”
众臣见云汉唐突,皆感不快,葭浩仰天长笑。城艺对云汉道:“战争如车轮,人命若蚁蝼。无力变局者,不妨随众寻安罢……”
云汉受不得激惹,叫道:“你等看清了,我乃冥神云汉,法力不弱。”遂念咒召一阴犬。那犬身若蛮牛,头硕脸皱,嘴似血簸箕,圆耳高竖,鼻喷黑气,双目光莹莹,利齿白森森,涎水滴哒流。脊背刚毛丛生,头、腹、腿、尾却光滑细嫩,四爪粗壮尖锐,形极诡异凶猛。收起阴犬,又变碎石为群鬼。群鬼蹦跳舞蹈,吱吱尖叫。看得众人面白心怵,眼瞪舌矫。云汉收回法术,问众如何?葭浩礼云汉道:“我等肉眼凡胎,见识浅短,不知神尊力能,若有失敬处,莫怪,莫怪。”
月歌在旁又喜又惊。
葭浩对巡长道:“速调二百箭兵,护月歌去金首洞,路上严防燧军。”巡长接令去了。又问城艺八歌如何?城艺答道:“八嫔已至黄果瀑,箭兵严密相护,自是平安无事。”
须臾,箭兵随巡长来,人人精壮,身穿草衣,足踏草鞋,遍体涂绿泥,容貌几不可辨,腰别骨匕负长弓,囊盛黑羽毒箭,箭头乌紫泛微光。云汉甚是担心,对巡长道:“你等身单力薄,路上恐有闪失,我送月歌过去,再回村罢。”
葭浩见云汉重情义,甚喜,便取地图相示,指定洞宫在处,细述路线,又叮嘱行须稳健;听清看罢,云汉负起月歌,狂奔猛跃,没入林中声影消。
疾风般行良久,至大青山下。放眼看去,石柱如林,长河滚滚东流,岩羊坡上啃草,劲鹰旋剑峰。山脚有洞幽然,石碑立洞前,碑形如粗笋,上刻斗大古文:金首洞。洞外设哨楼,精兵长年驻守,春夏秋冬不懈。
话说盘古开罢天地,共留五处凿眼:一眼位于瀛洲岛,名蓬莱洞,为猎羊占;二眼位于雪华山,名冰帘洞,为蟆蛟占;三眼位于昆仑山,名皓月洞,为王母占;四眼位于九派山,名牛耳洞,为轩辕占,五眼位于禺谷,名金首洞,为葭浩占。五洞各有宜人处,金首洞尤为奇特:毒虫恶兽不来扰,妖魔鬼怪永无关。洞内四季温暖,不潮不燥,不凉不炎,甘泉汩汩注清池,藤结硕果永香甜。玉台为床,石根为椅,墙嵌明珠夜自光。入洞而居,怡然如仙。
想当年,祖王伊耆来此采药,累饿交加,便入金首洞食果饮水,饱卧玉床眠,醒后心身神皆爽,乃知洞为佳所。离洞时,忽听身后响动,回头一看,乃是石笋拔地而起,且光华四射,七彩变幻。光熄色定,石笋显三个大字:“金首洞”,两排小字:“洞天待贤者,一居慰平生。”
此后,伊耆定金首洞为行宫,心烦意倦时,便来休憩,历代王座亦然。
月歌指金首洞道:“郎君呀,那便是了,走罢!”
云汉跃上石柱,蹦跳而去,若蜻蜓点清波。
洞前哨楼上,守兵见云汉面生,且来势汹汹,以为恶徒侵入,便吹号角报警,守兵呼啸而起,冲云汉张弓射箭,瞬时箭如飞蝗。云汉恐伤月歌,口喷疾风吹开乱箭。月歌喝道:“住手!我乃月歌!”巡长一听大惊,忙令众兵罢手归位。石柱上,云汉哼哼冷笑。
月歌厉声问道:“大胆!浩王许我来此,你等为何一不细看,二不问青红皂白,便行打杀?可恶!”
神农族人以下犯上,依法必杖责五十,巡长心知罚重,乃单跪歉道:“卑职睁眼瞎!鲁莽冒犯月嫔,该死至极!”说罢抓石敲头,咣咣响过,前额皮开肉绽,血如泉涌。
月歌心软矣,便道:“起来罢,恕你无罪……”巡长连连谢恩。
送月歌入洞后,云汉对众兵道:“我乃冥神云汉,神农燧人开战矣,你等须保月歌平安,不得有失,我助战去也!”
有兵不信,轻声嘟囔道:“大荒常有略通法术者,四处骗财骗色,嘿嘿……”众人听后一愣。云汉却未辩解,暗念咒语,手一挥,便见那兵吐舌瞪眼,手足乱舞,猛然高升,似被吊颈拽起,又急坠而下;继尔浓雾乍涌,人形怪树现焉,色如人肤,身为干,足为根,臂为枝,手为叶,行动自如。此乃冥界“肥尸木”,其叶可食,味甚鲜美。怪树跑去抱接那兵,轻放于地,而后化烟消散,兵犹哇哇乱叫,已吓半疯。
众兵惊呆僵立,巡长发竖面白。
云汉放声长笑,不顾月歌哭留,飞步离去。
巡长回过神来,登高远望,见村中狼烟升腾,暗叫不好,乃急急布兵设防:二百人护月歌,五十人守路关,五十人筑荆障,又开暗库取毒箭、滚木、瘟石,放飞哨鹰。
洞中,月歌又忧又急,泪飞如雨,不时摔杯砸碗,巡长欲劝又怕,只得由她泄渲。洞外,哨兵决眦瞭望,警惕万分,任虫咬蚊叮,绝无怠懈。晴天渐变阴沉,怒风吼叫云飞扬,汾河哀叹卷大浪,层林低啸,群山昂立,景悲声怖,常人见听难免胆怯,守兵却意更坚毅,心宜英雄。
云汉去后,心急未细认路,七拐八弯,竟至“半月峰”边,前是万仞绝壁,后为茫茫林海,归途何在?急得顿足恨道:“唉,又迷路矣!”拐弯继行良久,反离神农更远,终入蜃岗:嶙峋怪石群魔舞,光秃怪树扭乱肠,地表粘液斑驳,一闻腥臭刺鼻,多见尸骨。前方有洞甚大,洞口白雾缭绕,透雾细看,可见暗影蠕动,且听卟卟闷响。半空中,却是另番光景:琼楼玉宇无数座,大街小巷任通达,人群熙攘,车水马龙,好个繁华城邦!——此乃蜃雾所化,看似悬空仙境,实乃惑人妖处。
云汉一见海市蜃楼,暗惊心道:“啊呀呀,妖蜃近在咫尺!与它缠斗无益,速离为上!”遂转身便跑。洞口白雾忽地散开,妖蜃爬将出来,左瞧右瞅,一见云汉,大喜叫道:“人肉来也!”乃放声怪叫,疾追云汉,转眼近身。
妖蜃原为小壁虎,三千年前机缘巧合,食得九芝、万年龙血草,霍然成精,脱胎换骨,乃成巨形:身长四丈,粗硕肥大,头似巨蛟,血盆大嘴,獠牙尖粗,双眼一睁闪精光。头顶生有“秘砂珠”,鸡蛋大小,鲜红浑圆,晶莹闪亮,服可解毒生肌,延命百年。身覆白鳞,背生旗鳍,尾甚肥长,动则关节喳喳响,直似糙石互磨。肢短而粗壮,爪粗且利,爬时轰轰地震,沙土飞扬。
云汉一跃而起,欲荡藤逃开,却被蜃扬爪拍下,倒地乱滚。逃无可逃,乃急召二阴犬相抗:犬身绽冥火,扑咬如电,蜃舞爪暴撕,迅若疾风。犬汪汪咬蜃,蜃呜呜挠犬,一时大风狂卷窒息,浩雾弥漫蒙眼。须臾,一犬头碎膛破,脑浆涂地,四肢抽搐,犹怒吼连连;二犬皮开肉绽,露森森白骨,仍死咬蜃颈不放。蜃后爪齐断,颈喷绿血,右眼已瞎,而凶猛不减,甩开阴犬,恶浪般扑向云汉,且猛喷毒液,洋洋洒洒,势若暴雨。云汉无暇召鬼助阵,唯纵跳闪避,伺机反击。
毒液泼树涂地,极是臭滑,云汉中毒微晕,又闪避不及,被蜃撞倒在地。二犬血流尽矣,无力助主,死不瞑目!蜃按住云汉,巨口咬下,云汉左手扼其颈,右手抠其眼,双脚踹其胸,蜃吃疼狂扭,前爪胡抓乱挠,云汉未能尽躲,上身中爪,鲜血狂喷,啊啊惨叫,而斗志不减,攻击更烈。蜃两眼已瞎,头骨半碎,颈血肉模糊,力难为继欲逃,云汉岂肯善罢甘休?怒骂道:“泼孽畜!我必碎你万段!”见旁有象牙,便抓起狠捅蜃胸,只听“叭叽”一声,直贯入心。蜃吼不成声,瘫倒抽搐,伤口绿血狂喷。云汉犹不解恨,抛开象牙,跺蜃头为肉泥。见“秘砂珠”形圆色美,猜是宝丹,便捡起囫囵吞下,仰天躺倒剧喘。须臾恶心至极,呕吐连连,且眼冒金星,终不支晕去,而皮肉被蜃毒血染绿处,皆复原色。
幸哉,若无蜃珠解毒,云汉必亡!
天上蜃雾渐散,诸般虚幻光景消逝。草木肃立,谁扶云汉一把?山水沉吟,谁为云汉一喊?鸟兽有知,却无视云汉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