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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蚂蚁

李家淳

一、所谓家园

在一棵大树下,有一个蚁巢。

稚童无知,捧来溪水灌入巢穴。像一个遭遇外敌突袭的国度,顷刻间,蚁群陷入动乱。在被淹的出口处,蚂蚁呈难民状四处流散。骚乱过后,地上凋零着一些断肢残腿——那些痉挛的细长触角,扩大着灾难的倍率——蚂蚁部落似乎经历着行将毁灭的历史。

即使如此,在逃难的队伍里,有几只反常的蚂蚁。它们缓缓爬行,一步一回首,最后折返身体,伏在水淹的家门边,不像告别,倒像是默哀和检讨。从簇拥在一起的情形看起来,中间腹部肥大、触角粗短的那只,大抵是蚁后;而相随在它身前身后的另外几只,身形小巧而头部较大、上颚发达,是那种卫兵模样的身份。这种蚂蚁,书上说是“兵蚁”。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工蚁”,形体同样瘦小,善奔走,日常职责是建造和扩大巢穴、采集食物、饲喂幼蚁及蚁后等。当一场灾难降临头上时,我们看到“兵蚁”的忠诚,而那些夺路而逃的,无疑就是数量众多的“工蚁”了,是蚂蚁部落的老百姓。

时间过去很久,“蚁后”和“工蚁”一直守在被毁坏的巢穴外。我们无法获知其中隐藏的秘密,或许,它们像废墟上的国王和将领,正在作出种种复兴和重建的打算吧。那些原本逃窜出去的蚂蚁,此刻开始顺原路返回,慢慢集结在“蚁后”周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拆散不了的部落。

事实上,在孤独的环境里,蚂蚁根本不能存活。命运一旦孤苦伶仃,它们就会不吃不喝,很快死亡。依靠群体的力量生存下去,是蚂蚁自身的本能,一套神秘的信息沟通系统,将部落成员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所以,尽管渺小,它们的群聚方式和坚韧的性格,总能让蚂蚁们在灾难中克服困境,重新在废墟上建造一座家园,并采集食物、生儿育女。

第二天,就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在头天被水淹过的洞穴一侧,一个新的蚁穴已然建好,洞口,几只小蚂蚁正在贼头贼脑地探身出来。撒下几粒饼干屑,只见它用“爪子”推推食物,又趴在上面嗅嗅,待确定清楚了,便飞快地往洞内跑。不一会儿,一队蚂蚁蜂拥而出,将食物团团围住,它们抬着那些食物,迈着款款碎步,收工回营了。

——一场盛宴,正在它们眼前铺开。

不知蚂蚁们是否需要睡眠,按理说,万物同源。它既要吃东西,其他的需要和欲望自是免不了的,比如做爱、喝水、打架、争地盘、唱歌或者叹息。我怀疑蚂蚁们没有时间概念,活着的过程就是它们的时间履历。什么白天和晚上,或者刮风下雨出太阳,什么树木发芽落叶飘零,甚至人类的诸多新闻事件,它们都是无暇关注的。生存下去,这是蚂蚁们唯一但是永恒的主题。

小时候在老家,常见这些小蚂蚁们列队穿过阶沿,往泥巢潜行;有时候,在某片沙地上,看见它们笨拙地攀爬向上,野风一起,沙粒一卷,霎时,便踪影全无。“红蚂蚁”,我们惊呼一声,像呼喊溺水者。几只小手,本来还在捏沙土做小房子玩,那一刻都为蚂蚁的去向而牵挂。“看,红蚂蚁!”又是一声惊呼,声音是喜悦的——那小东西竟然很快从沙土中拱出身体,摇摇晃晃地顺着原来的方向蠕动着。

昆虫学家计算过,如果没有外力侵害,蚁巢可在一个地方生长一年。那么,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第二年见到的蚂蚁,或许不是前一年的蚂蚁了。先前的已经搬迁,或者已经是蚂蚁的下一代子民。谁知道呢,它们体若尘泥,形貌相似,人的肉眼辨认不了。顶多在搬家时,会惊动左邻右舍,过后去向如何,视乎它们自己的命运。

爬上海拔800米的迈田迳时,我已经浑身透汗,脚底酥软如踩了棉絮。我空手而行,身上不带一物,在狭窄的山路上走得气喘吁吁,这使我暗暗地佩服挑着重物走在前头的迈田迳人。他们世代住在山上,男人负责开荒种地、伐薪烧炭,女人采摘山货、编织扫帚和操持家务,唯一目的就是繁衍生息。

从我所居住的小松街北行三十里,先是乡道,再是田间小路。然后,路面变得崎岖不平,行走速度慢了下来——连绵起伏的山峦在云雾中隐现,空气新鲜和湿润,冷清和孤寂逐渐袭来。当爬完五道山岭之后,在密林里,山路遽然下转,像一条带子往谷底弯曲延伸。青苔覆盖在石阶上。蜥蜴和千脚虫横卧在路中间。偶尔会有一条小蛇从草丛里窜出,又迅疾隐没。无名鸟发出几声怪叫,树林里传来秋蝉嘶哑的嗓音。远处的涧底有“沙沙”之声响起,正在凝神,山里人说是有野猪出没。估摸着快要转入天荒地老的时候,几间木头和泥巴垒成的屋子隐在树林深处。房子依山傍溪,随地势局促倚立。屋瓦黑亮如烧炭人的脸,黄泥的墙身几经风蚀,像一个老者的暮年。屋檐下堆放着劈柴、农具,牛圈在住屋的西侧。屋内光线较暗,所有的家具都是竹木制成的,山墙被煤油灯的烟火熏得漆黑。除了一头牛,看不到任何家养的禽畜。

“黄鼠狼和野猪半夜都来,养不了。”瞎了一只左眼的贤明对我说。他的眼睛是被铳打伤的——那时候他还是二十来岁,常常结伴去后山打猎,结果晚上被邻村人当成了野猪。他在黑夜中忍住剧痛,挣扎着爬回家里。“啊啊啊”,他干号着躺在担架上,那眼里没有泪水,只有血水冒出。等送到山下的卫生院时,他差点死在血泊中。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一个多月,“哼哼哼”,他每天呻吟着。身上痛,心里更痛——住院费花了两年的收入,比剜肉还难受。从此,他睁着一只眼睛看世界——世界在他那里原本就很狭窄,现在更是残缺不全了。

“山里人最大的享受就是去街上赶集,累是累点,卖了东西可以吃餐好的,手头也宽裕些。”他说起去小松街赶集时的情形,半只眼睛闭了起来,像麻醉了一样。我卷了一筒山里的烟丝,吸进嘴里又苦又涩。

每逢赶集,山里人总要挑了东西下山来。男人肩头不是驮着毛竹,就是挑着木炭,衣服上满是烟火色,落满炭屑,那脸也是黑黑的,只露出两只白眼仁;个别后生却和老一辈的不同,他们会趴在溪边将脸面洗干净,摸出随身带的木梳子,将长头发梳出漂亮的分头,三七开。他们担子上挂着的黑皮革背包内,还装了一身干净衣服,快到街上时,便躲到僻静处,换下那身脏衣服,像模像样地穿过街上琳琅满目的摊子,往竹木市场走去。因为日照少,喝的水质也好,女人脸子很白,透出红色,衣服也光鲜。惹得街上的浮皮浪子死命地追着看,挑了扫帚的女子于是脸红得更加厉害,低了脑袋从人群里挣脱出去。集市是下午开始散去的,卖完山货,这些人肩上都不空着,化肥、农具、日用品,担子不比来时轻。等到他们翻上山岭,转回家里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没人空着手回家,只有好吃懒做的二流子才会那样。”他们说。

在山里,时间过得极慢,却有清晰的走向。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从树叶、草色、动物们那里,可以获得时间的信息,生活框定了它固有的节奏。种着极少的薄地,靠山吃山。乐趣并不缺乏,在新鲜的气息中上山、入涧、下地、回屋,和野兽斗法,也被蛇虫所伤。日子简单、粗糙,有一丝土腥味、汗味。晚饭都是天黑后摆上木桌的,男人喝自己酿的谷烧酒,喝到半酣,哼一下野曲子,哥啊妹的。唱歌的哥哥看自家女人掩嘴窃笑,便扳过那软软的身子,“呜呜呜”,灶鸡被惊吓,一律噤声,只剩下山野的静谧了。天亮时干活,天黑时睡觉或者做一场山里人自己的“爱”,他们说“那事”。一代代,没有什么改变。有时赶集,男女结伴奢侈地看场电影,便从那好看的画面里学习些普通话,回来学舌一通,惹得听者“咯咯咯”地笑。在山里,读书走进城市的人凤毛麟角。到贤明这一代,迈田迳也有上百年历史了,1983年出了一个军校生,小村并没有更多的激动。那后生拣了几件粗布衣,平静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的岳母是那一带的接生员。山里人生孩子,和山里那些动物相差不大。怀孕十月,一旦要生了,男人便下山,恭敬地请岳母去接生。有时没有算好日子,来不及请了,男人自己充当接生婆,把脐带随意地剪断,用热水清洗一下婴儿,女人喝杯红糖水,躺几天,就又下地干活。一天半夜,山里某男子敲岳母家门,说自己老婆要生了,躺在床上几天,疼得半死。岳母惊醒中责怪他来得太迟,两人打着电筒和火把匆匆上路。到那家里一看,羊水早就破了,只是胎儿没有出来,母亲已经气息奄奄。幸好岳母经验老到,下半夜时生了,却是个“葡萄胎”(怪胎),那男人蹲在屋里,很气馁的样子,女人则虚弱地趴在被窝里流泪。岳母收拾了一下,动身下山。电筒在半道上没了电池,结果,一条眼镜蛇在岳母小腿上咬了一口。要不是临镇老蛇医的草药好,岳母的命也赔了进去。事后,山里人说那家生怪胎是不吉利的事,难怪半夜路上有蛇咬人。山里人信命信神,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神去差遣——往往是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成为他们的精神归属,为此甘愿俯身膜拜。“我们的命贱得很,和山上那些鸟兽树木没有什么两样的,有时候比几只蚂蚁还贱。”1983年9月的那个夜晚,喝过谷烧酒的贤明说。他的一只眼睛露出白眼仁,另一只眼睛在煤油灯下浑浊不清。

2007年12月,我刚从外地回小松街,贤明便来看我。迈田迳人已经全部迁到了小松街,后代们几乎全部外出打工,田地荒落,山上的树木被毁得支离破碎。留下几间老房子,孩子们都不愿回去。最先的一家搬走后,第二家、第三家……全村9户都在一年内下了山。迈田迳的山道上,蒿草遮天蔽日地生长着,每到夜晚,村子陷入死一样的沉寂。“那里毕竟住了大半辈子,房子都还在,这街上住久了,闷。除了孩子打工寄回一些钱,我们做生意又外行,租点街上人的地种,不划算。我还是时常回去山里,路都快找不到了,哎,看到那些老房子没人住,心里惶惶的,他们肯定是不回去了。日子都丢光了哟!”贤明讷讷地和我絮叨着,那只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地面。地上,几只蚂蚁正大摇大摆地爬过他的脚背,往墙根列队而去。一种村庄史开始尘封,而另一种生活史正在重建,我们深处其中,遭逢着所有的幸福和忧伤。

二、野地上的微点

蚂蚁们驮着食物,目标清晰地走在野地上,它们是一个个微点。这样的微点在大地上随处可见。蚂蚁行走的速度缓慢、艰难而坚定,这倒是与人的处境有几分相似。

那时候,我住在一个名叫小松的临镇村落,距离细东的老家下岽村六十里路。与他家相比,我算是住在平坦地方的人,他们那里和迈田迳一样,也是山里。

细东说:“从和尚田到下岽有十余里,隔着几个山峰。下岽村有一间碾米房和瓦、梁、檩子、禾桶,可我不能回去。从走出下岽那天起,我就晓得,不能回去,累死都要在和尚田扎根。”1981年4月,因为一起别人作案的偷盗事件,县中保卫人员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当夜驱逐出校门。那天后半夜,他既不能回家,也没地方可去,只身背着一个木箱子,在漆黑中来到了学校围墙外的赣背村,被好心人收留在一间废弃的仓库内。从那天开始,一直到1983年6月结束,寄身在这间堆放稻草的黑暗仓库里,他被世界遗忘。

现在的学校生活早就面目一新,而在那种年头,细东的经历和《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何其相似?细节上,甚至曲折和艰辛得多。1980年7月之前,他在县高中就读,结果高考时落榜。按理,他可以复读。可是,他的老家下岽村,恰恰是全县最为闭塞、偏僻和贫穷的地方,一个依靠人挑肩背的山窝子,即使在县域版图上,你也找不出它的痕迹。要是抬腿走小半天,翻过一道关隘便是邻省,而到本县县城却要翻山越岭走上大半天。那里山高水冷,土地贫瘠,生活的困窘无法想象得出。这样的出生地,注定了他的父辈们日子不好过。供完高中已属不易,何况复读?偏偏细东的父亲是个暴躁、冷酷的人。从小起,细东和他的兄弟们就活在父亲这个“活阎罗”的噩梦当中,战战兢兢地度过了童年、少年时代。

“我全部的渴望就是逃离下岽,逃离父亲的阴影,没想到要走过濒临死亡的道路。”他这样叙说自己落榜后的经历。落榜以后,他没有回去,辗转央求亲戚去了乡里的高中补习。因为学校不开文科补习班,自学一年后,他再次落榜。一边是觉得尽了义务,既然考不上,巴不得多出一个劳力,另一边是只想逃离,事情变得诡异和危险了。

1982年9月,为了躲避家里的追问,他跑到县中弄了一份考卷,自己做题自己打分,骗取了家里的信任,得以继续“去县中补习”。事实上,去县中补习,是需要一个分数档次的,他的第二次高考成绩并没有达到补习分数线。幸好那一年,他的弟弟考入了县中。自1982年9月开始,家里以为他名正言顺地在县中补习,学校却多了个“黑名单”。他寄住在弟弟铺位,每天依靠自学和旁听,试图再次参加高考。这样偷偷摸摸的学校生活自然无法长久。有人举报,学校保卫处把他当做小偷驱逐出校外。他的突然失踪,被懵懂的弟弟告给家里,于是在赣北那间仓库里,家里赶来的长兄们终于看见了真相。

“好吃懒做的角色!父亲最终下了这个定义并断绝了一切生活来源。”他说。那一年,我也在县中读书,后来才认识了这个独自流荡在校外的“同学”。在赣北村,他像个游魂,每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吃的,活下去是最大希望。在此之前的高中生活阶段,因为家里规定每周只有五斤大米,他不仅跑到食堂的水沟里捡过剩饭,也向路边摆摊的老婆婆讨要过米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几年内,欠了同学几十斤饭票,身体本来就单薄,且患了尿遗症。物质的一贫如洗和精神上的自感耻辱折磨着每一个日夜。到1983年6月,再次熬了一年多,预考中他还是以低分失去了高考资格。

“那几年,我饿得半死。没地方读书,我徒步去电影院、图书馆,有一次饿得把书也撕得粉碎……”说完这段经历后,他舒了口气,继续讲述着后面的事,“后来,实在走投无路,我跑去柳家庄挖锡矿,钻矿洞。几个月下来,一分钱也没赚到,命倒是差点丢在矿洞里。就在绝望时,山下传来了乡里招聘民办教师的消息。我想,先做教师,再图谋跳出那个山旮旯。最后,我考了全乡第一名,被分配到和尚田村小。一个猪栏改建的教室,学生不到三十人,但是,和尚田距离县城更近,地方也更敞亮、平缓了,比下岽好了许多。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离开下岽,所以,为了在和尚田扎根,我决定盖房子,当然就得从老山窝子里往外搬木料和家什了。”

我没有去过下岽村,但是细东住过的那些地方我是清楚的。山虽然高,草木却稀疏。多年的砍伐毁坏了山地资源,变成一方穷山恶水。为了建房,他把一块石头、一片瓦、一根檩条慢慢累积着。几年时间,从下岽村到和尚田这十几里山路上,他一趟趟地驮着那些重物,硬是踩出了一条山间小路。因为户口等诸多原因,房子最后没有建起来,那些辛苦驮来的木料,二年后又被他用身体移到了另一个村庄,他并没有在和尚田扎下根来,而是被命运拖拽到了另一个名叫吉东井的小村。在那里,他遇见了一个女子,两人在一贫如洗时结为夫妻。

“等到我在吉东井村盖起三间瓦房时,我的债务已经上升到五位数。那是1988年冬天。当然,没想到最后真的逃到了广东厚街,从此,老家的一切都变成记忆,我把仅有的一处巢穴也丢掉了。”坐在电脑前的细东像是不关自己的事情一样,暂时结束了这次叙述。

我无权指责他一再落榜的不该,苦难年代的记忆是惨白的。在他面前,我看到的只是一只卑贱的“蚂蚁”如何含辛茹苦地挨过白天黑夜,用坚韧抵御住四面八方的侵害,逃脱一次又一次的覆灭之灾。

一根檩条就是某种生活的重量,它压在一个人的脊梁上,喘息和汗水、泪水凝聚成一条河流。我们裹在这条河水中,湿淋淋地向前爬行,爬成了一个俯伏的姿势。站在尘世的远处观察,这些背负了重物的影子,是活在野地上无人垂顾和搭救的微粒,如果地皮上传来一阵阵战栗的旋律,那是他们在用力呼吸,像昆虫微弱而清晰的叫声。

三、多么脆弱,多么坚硬

我听到张捷群的名字时,就像遇见一枚草叶那样寻常。他自杀的消息,是细东在讲述自身经历时,偶然提到的一个事件。然而,我还是被这个人所震撼。

从一张照片上可以约略看出张捷群的样子:中等身材,体格单薄。鲁迅式的短发,粗硬地竖起在那张皱纹纵横的瘦脸上方。颧骨高凸,牙齿发黄,目光坚定有神。上身的老式中山装已经磨损得呈现淡白色底纹。他右手端着酒杯,左手平伸,以一种谦恭的姿势站在桌边。一间黄土斑驳的厅堂里,摆放着几桌乡间的酒宴,挤挤挨挨的乡邻们围拢在一起。只有张捷群站立着——某年春节一个小山村里的那次欢宴,张捷群成为一张照片中的特写镜头,他被永远定格在人间。

在细东的故乡下岽村,大多数男子都属于“倒插门”女婿,张捷群也不例外。从更高更远更为闭塞的山坳里来到下岽时,张大约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因为自尊,他发誓要自立门庭,不再俯首帖耳地寄人篱下。誓言好立,做起来却难。下岽村的半坡上,陡峭突兀,茅草、灌木丛生,乱石遍布,稀稀落落的杉树、松树散生在山坡上。1980年代,在这样的地形上,要盖起三间明亮宽敞、外墙抹上石灰的瓦房,仅凭张捷群一人之力,比“愚公移山”还不易。尤其小村远离县城,许多物料依靠人扛肩挑,只是一个来回,一天就过去了。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张捷群除去耕种,便把全部精力放到了筹建瓦屋的事情上。

那几年,每一天的清早和黄昏,人们都能见到他躬身在山路上,肩背上扛着木头,挑着砖块、石头、水泥等建筑材料。一趟又一趟,一步又一步,行走在几十里的山道上。挖土方、垒石基、筑墙、架梁、盖瓦,四间瓦屋终于矗立在下岽的高坡上,坐南朝北,红瓦白墙,把幽暗的山地照亮了几分。现在,张捷群有理由抬起头来了,他觉得尊严正在回到脸上。除了几间大屋,他还有两个儿子,这也是一种资本。若干个年头里,在下岽,张捷群活得辛苦而又骄傲。家门对面,有一根冲天而起的石柱(当地人称其为“石笋干宵”),屹立在一个石寨边,它高达百米,雄奇险峻。站在自家门前,张捷群是否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山地男人,是伟岸、挺拔的,像石笋一般英武?没有人探询过他的内心,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坚硬,却让许多人钦佩了多年。

都说硬物易折,琉璃易碎。张捷群活到四十多岁时,山地上开始瓦解。儿子们相继外出务工,一走就是多年。张捷群总是坐在屋檐下,茫然地注视着对面的石寨。身后是寂寞的瓦屋,几只蜘蛛挂在瓦檐上,蚂蚁排成一条线沿着墙根攀爬而去。秋天的风吹过屋顶,发出“沙沙”的微音。通往山外的那条土路上,整天没有一个人影,被风卷起阵阵尘泥。他困顿不已,内心装满落寞和迷惑。累了半辈子,偌大的房子里,开始被老鼠和蚂蚁们占据,他的地盘逐日撂荒下去,他在无奈中抵抗着王国的衰颓。没过多久,儿子们在县城新购了房子,里面的装潢和家具的华丽,非是下岽老屋可以相比。儿子要他放弃老屋,搬到县城居住,顺便帮忙照看孙子,这是多么幸福的荣耀呀。尽管心里别扭,他还是欢喜地听从了儿子们的安排——儿子能耐,他没理由躲在自己的私念下过日子。儿子们把新房和孩子丢给了他,转身去了沿海——在遥远的那个城市里,儿子们已经开了工厂,做起了老板,没有心情和他品味从前的“辉煌”往昔。他们的新生活,是陌生的细节和令人眩晕的滋味,剩下的事情,只是让他照料新房和孙子。张捷群住进了县城的新居,心里的傲气开始一点点溃败,旧生活也在慢慢地消解下去,恐慌感裹住了他——躲在县城鳞次栉比的高楼群里,他感到自己是一只没有生气的虫子,譬如蚂蚁,渺小、无助和无所皈依。

转年后,某天黄昏,孙子误喝了农药,送到医院便断了气。儿子当然无法原谅负有照看责任的父亲,他在自责和惶恐不安中泪水覆面。这时候的张捷群再也不是那个豪情万丈的下岽男人,他萎靡不振地跟随儿子去了沿海城市的工厂,像迷失了家门的老人,被人丢在陌生的大街上,他的精神已经迷路。事实上,城市的生活明朗似日,在他眼里却是阴沉沉了无生机。百般无聊,他走进了儿子工厂的车间,看着那些物料堆放在地面,被工人们随意地浪费着,他心疼;看着饭堂里的伙食不好,他又心疼这些做工的外地人。于是,他像当年住在下岽一样,身板挺直地指挥着工人。一会儿说这样不对,过一会儿又说那样不合适,慢慢地,工人厌烦了他,儿子知道后又骂他添乱,顺带扯出了丧子之痛的怨恨……

在距离下岽老屋三十华里的县城,一天清早,琴江桥的桥洞里,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身边丢着一个农药瓶子,药剂一滴不剩。尸体已经僵硬了,嘴角满是白沫,河岸边,整齐地放着一双皮鞋、一部手机。认识的人说:“这不是下岽的张捷群么?”

一个忙活了大半辈子的山地男人,被儿子从工厂送回来后,终于选择了自己的去向——他没有死在新居里,也许觉得不能玷污了儿子的豪华房子吧,他也没有死在下岽的老屋里,因为下岽村早就人影无踪,村子坍塌多时,只有动物穿行了。那些过去的村民们,许多人下落不明,下落不清。这个桥洞,成为他最后的归宿。

现在,如果你去下岽,在漫天野草丛中,张捷群家四间白墙黑瓦的房子格外显眼。

四、天黑以后

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把黑夜搅动,安静的空气被拂乱,隐约传递出一丝不安。懒得开灯,我在朦胧中爬起,一边搔着臂膀一边接电话——那里有一块被蚂蚁咬过的地方,痒痛不已。

这栋高达七层的宿舍楼,因了它的住客稀少,总是被一种空洞的冷静罩住,况且这是半夜。我的房间在三楼,10余平方米的空间,陈设简单:一桌、一床、一椅、一灯,家具都是旧货市场买来的。除了这些硬物,还有就是我的身体,在这间居室里日复一日寄存着,独自散发出人间温度。下班后的空闲里,便有一本书,被懒懒地翻开,静静地平伏在桌面。我的头顶落下一圈光晕——日光灯总是晃晃悠悠的,射出苍白的光亮,像我某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

读书累了,我喜欢用眼睛打量室内。从桌子边缘开始,目光掠过稿纸、书籍和几页信笺,最后落到地面——几只小蚂蚁在无声无息中缓慢地爬行。蚂蚁极小,若非外表颜色暗红,灯光里几乎会忽略掉它们。红蚂蚁从阳台门进来,顺着墙根走,爬上桌子、书本,又溜到我的身上。我把它们小心地捏住,放到一张白纸上。几只暗红色的小精灵先是茫然地伏着,继而挥动触角,舞蹈般地挪移着身体。白纸悬在手上,蚂蚁们笨笨地爬到了纸缘,再次俯伏下来,一动不动,半边身子正处于“凌空蹈虚”的境地。一到此时,它们的记忆力便失去了作用,只能凭借视角去观察自己的道路了。我多次尝试着把白纸上的蚂蚁放回阳台上,可是,在做短暂停留后,这些小东西总是沿着老路,再次开始了缓慢的旅程。最后,在桌子边缘,它们顽劣地翘起屁股,似乎在对我发出抗议呢。某种角度上,我和几只蚂蚁有相似的阅历——天黑了,就想寻求一间房子,躲在里面,免去了诸多不确定的伤害。也罢,冷清的室内,多出几只会动的朋友,总比面对冰冷的墙壁略胜一筹吧,我姑且容纳了它们的存在,并在半夜被动地受到它们的打扰,比如被强吻肌肤。

天快亮时,室外总会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声,很琐碎,也很细碎,像乡下大姐早起时的低语。我揉着被蚂蚁叮咬过的手臂,醒卧在床上,侧耳听着鸟的“叙鸣”。就在几天前,夜读苇岸的《大地上的事物》,里面有这样一段话:“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作‘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鸣啭是优美的、抒情的,表达的,渴求的,炫示的;叙鸣则是平实的,叙事的,告诉的,光流的,琐屑的。”读到这里时,我像是周身涌过一股电流。另一个小节里写道:“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那个时刻,我忘记了翻书,陷入莫可名状的沉思之中。室外,常年住着几只麻雀,它们要么躲在老榕树枝上,要么胆怯地蹦跳在空地上,于晨昏之间发出鸣音。

无疑,麻雀和蚂蚁都是平民性质的动物,它们的声音属于“叙鸣”(蚂蚁无声,只是缘由我们听不见罢了),属于“言说”。麻雀说些什么,我猜想不出,就像麻雀不可能清楚室内这个家伙的内心秘密。但是,麻雀、蚂蚁和我都是卑微的动物,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只有一种,那就是活着,尽可能地活下去。

我们用一种低微和谦卑的姿态“叙鸣”,只在很短暂的时刻“鸣啭”,比如想起亲人、故乡和土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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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董卓,打钱。不不不,是打劫汉室江山……什么,不给?奉先我儿,上。对,就是欺负你们没一合之将,寂寞寂寞如雪啊!曹操:董魔头,就因为七星刀和许邵的月旦评,你就囚我一世,我恨呐。袁绍:……孙氏一门:……刘备三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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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向阳向阳生我只希望我的希望不要落空。*曾有山河不往前我站在山巅之上,曾有山河不往前。关于我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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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包含以下内容:选出千里马的8个识人细节,人尽其才的9个用人细节,收放自如的8个授权细节,恩威并施的9个奖罚细节,把庸才变干将的8个育人细节,提升战斗力的9个团队建设细节,修炼自身魅力的8个领导细节……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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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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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每一个心怀善念的人过最土豪的日子,再把每一个心怀恶念的人送进地狱。法到底是约束好人还是坏人?尊法的人为什么反而处处受制?开一扇门,逆世道而行。以大凶之手段行大善之事。我念为天意,我怒为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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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属于每个人成长中的瑰丽岁月、迷茫和感动。治愈系暖文,具有疗伤效果的文字,划破冷冬的阴霾,带来灿烂的春日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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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雄我来当,狗熊你来做。这个时代百废待兴,我将是天选之子,唯一的救世主,而你不过是我踏上征途的一颗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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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夫高手林昆大学毕业后沦落为小小助理,偏偏遇上个貌若天仙心若冰川的女领导张茜茜,机缘巧合之下,本来应该只是工作上关系的两人,同住到一个屋檐之下,每天同出同进,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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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死个人然后就穿越了!唔,天理报应,因果循环?可是,我想要空调电脑热水器,老天爷你倒是给我弄来啊!!!【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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