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来，但等人家走后，她忽然低下头悄声对我说：“都是假的，假的，我不喜欢她。”
奶奶确实很有“心计”，但她每次做了有“心计”的事情，尤其是当我的面做完后又都告诉我，像是汇报自己一次小小的胜利，这时候她的样子总会带一种莫名的得意，并且，一定要让人看到这种得意似的。
有一次，她与一个老奶奶吵了一架，然后我看见她把自己的轮椅推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明显是她精心选择的，她在这里可以直面那个老太太的侧面，那个老太太可以凭余光看见她，看见她什么呢？看见她那种胜利的姿态、得意的目光，她就那么笑呵呵地盯着老太太的侧影看，还把手支起来放在胸前……
我的可爱的奶奶啊！
对于“俄语奶奶”，我有一个非常得意的关怀成果，那就是让她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这个医院重逢了，我也有幸目睹了两个九十多岁老人之间非同一般的友谊……
前所未见的重逢
从“俄语奶奶”那里我知道，她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名叫胡英。两个人已经好多年没见了，她非常惦记对方，当然，“俄语奶奶”提起这个好朋友时是这样形容的：“她很胖，上学时她学习不如我，我总是得第一，她总问我题……”
有时，我会提个头儿问一下：“奶奶，听说你有个好朋友，从小到大的，叫……什么来着，她姓……胡？”
“胡英！”奶奶一声大喊。
在她不多的记忆中，这个记忆非常清楚，每一次提“胡”……她总会喊一声：“胡英。”
但这之后一个多月了，我从医院得知，这两个人竟然都住在这个医院！
天呐！
是的，“俄语奶奶”在二楼，胡奶奶在三楼！
她们许多年没见了，一位九十，一位九十二（胡奶奶)，两个好朋友就在楼上楼下，但“俄语奶奶”不能去看对方，因为她坐轮椅不方便；胡奶奶也不能见她，因为她已经卧床不起；两人住在一起快三个月了，还没见过一面。
没关系，不是还有我吗！
我心中有着莫名的兴奋，我想象不出，这许多年没见的老人一旦见面会是什么样？我更激动的是，如果“俄语奶奶”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就在医院里“陪伴”自己，她内心会有怎样的温暖。
我要帮她们见面。
这天，我把“俄语奶奶”推出病房，走向电梯，对她说：
“奶奶，我今天领你到三楼转一转。”
奶奶的手交叉胸前，胳膊架在轮椅上，表情仍是那么有“范儿”，说了句“去吧”。我就推她进电梯，上了三楼，又出电梯，向着、向着胡奶奶的病房走去……
车子推进病房，直接推到胡奶奶病床前，两个奶奶本能地对视了一下……
两三秒后，“俄语奶奶”大喊了一句：“你，你在这啊！”
下一句是更大的声音：“你，你怎么病成这样了？！”话一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再看胡奶奶，她的胸脯起伏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此时，“俄语奶奶”拼命地往前推轮椅，想与胡奶奶更近些，我赶快把她推向前，让她的轮椅紧靠着床，只见她一把抓住胡奶奶的手，举起来，一下贴在自己脸上，贴在满脸的眼泪上……
那一刻，我看呆了。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手手相握，泪流满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这是怎样一种情景啊！
我当时那么遗憾地没带相机，如果拍下这一幕，那是多么动人啊！
接下来，我就开始充当翻译，胡奶奶耳朵背，我就把“俄语奶奶”的话大声喊给她，我喊的话是：“奶奶说了，你别住这了，到她那去，和她一起住。”（此时“俄语奶奶”又回到糊涂状态，她只有一个病床啊，怎么一起住。)
“她还说，和她在一起，她会照顾你。”
听着这话，胡奶奶只是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替两人传了会儿话，就准备推着“俄语奶奶”往回走了，毕竟不能让她太激动，毕竟以后有许多见面的机会。
临走时，“俄语奶奶”又一次把胡奶奶的手贴在脸上，然后对我说：“你告诉她，以后来看她，来看她……”
而胡奶奶此时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让她……好好的……我替她祈祷（奶奶信教)。”
我把这话告诉“俄语奶奶”，奶奶点了一下头，眼泪又流出来了。
就这样，两人告别，我推着“俄语奶奶”走了。
我以为以后还会有无数次机会让两人见面，但是……
“她是不是死了？”
“俄语奶奶”和胡奶奶在我的帮助下又见了两次面，但不久后的一天，在和“俄语奶奶”聊天时，她突然问我：“胡英是不是死了？”我一愣，“没有啊，奶奶您听谁说的？”
“我听有人这么说。”
“他们瞎说呢，根本没有的事。”我对奶奶的话并不相信，我认为她又是做了一个梦。
下午，我推着“俄语奶奶”去胡奶奶那里，快到门口时，发现门关着，我隔着玻璃向里面看，发现……胡奶奶的床位是空的，只有白得晃眼的床单……
我一惊，空床对这个医院里的老人来说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
我立刻把“俄语奶奶”先推到一边，然后走进病房，一问护工，得到的答复是：“胡奶奶已经去世了。”
噢，奶奶已经走了……
那我的“俄语奶奶”怎么办？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朋友啊！
而且，她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走出去，对“俄语奶奶”说：“奶奶，我刚知道，原来胡奶奶病已经好了，已经回家了。”
“不，她已经死了。”“俄语奶奶”平静地说。
“她没死，她被儿子接回家了，她儿子非常孝顺，她真是个有福的老太太，对了，她临走时还说，以后你出院了一定要去找她。”
“噢，回儿子家了，那是好事，好事。”
奶奶不再说这事了，而我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是否真的相信我的话，也许她真的相信了？
我推着她向电梯走去，奶奶一直沉默着。而看着她脑后有些纷乱的头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可怜、那么弱小，她不再有朋友了……
我忍不住伸手替她捋了捋头发，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她好像是我的亲奶奶，不知为何有这种感觉，但它真的就出现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也聊到过胡奶奶，那时她的表现总是这样的，先是张嘴就问：“胡英死了吧？”
“没死，活得好好的呢，病好了，回家享福去了。”
“噢，那好，告诉我地址，我去看她。”
说完这些话我们就谈别的了。
那时我就知道，不管怎样，在“俄语奶奶”心里，老朋友还活着。
老朋友还活着，对她来说，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提醒：如果有可能，让两个是朋友的高龄老人住在同一个医院或者养老院吧。那种安慰的力量不是你我所能想象的，另外，永远不要告诉老人，他的好朋友去世了……)
突然的衰老
“俄语奶奶”好像一夜之间就变得更老了。
我十几天没见到她（工作比较忙)，再见她的时候就是另一番情景：她在大厅一角，几乎是瘫在轮椅上，她的目光有点散，好像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以往的灵动以及“挑剔”，脸上还有种近于“巴结”他人的“胆怯”。总之，她的气势没有了，整体的气势感不见了！
我向她走去，以往她从远处一见到我，立刻就兴奋起来，手也挥起来，身子要腾空似的，口里喊着什么，但这一次她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只是看着我来的方向，没有任何反应。那感觉，就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笑着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中明显是初次见面的不解以及拘谨。我一时有点难受，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但没有什么情感表达，而旁边过来几个学生，她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了，不再理睬我了……这时，有一个大夫走过来，问奶奶：“他是谁呀？
（指着我)”
“他？”奶奶说：“不认识。”
我的心一惊，我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但真的被证实，还是让我很震动，这刚刚十几天，她就已经忘记了我！
我握紧她的手，让她把注意力转过来，然后问她的年龄，以往的工作单位，以及那几个好友。以往，她或者回答得很快很清楚，或者一扬头，以“不屑”的语气说：“想那干吗！”但现在，这些反应都没有了，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以及摇头，偶尔地非常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噢，我的奶奶，就这样，就这样十几天……就好像老了十几年……
后来我知道，前些日子奶奶大病了一场，医院把她抢救过来了，但是，大病后她就这样了。
九十多岁的老人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是知道的，以往也碰到过，但我真的不能接受“俄语奶奶”——我的好朋友，也这样啊！看着她，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我强忍着，嘴边带着笑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我想到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是的，从头开始，就当我刚认识她，就当我再次从零起步，再次唤回她的记忆，就当她忘却了一切。好在我记住了一切，现在，让我把一切再还给她，让她于某一天把我当作她的另一个好朋友……
我不知道这有多难，也许，一两个月后她就能缓过来，我不认为自然规律有那么强大，而且，我现在握着的这双手，已经握了两年了，这双眼睛也已经看了两年了，她和我如此熟悉，熟悉到我就像她的……学生、孙子，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有信心挽回她的记忆。我又想起初见她的情景，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老人，她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表情郑重，正对着门口，仿佛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她等到了我。
就当现在的她就是那时的她，等待一个人的到来……然后，她等到了我。
对她的关怀，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好吗？奶奶……”
“奶奶，有人采访你！”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让我高兴的是，奶奶已经能够想得出两个女儿的名字，也叫得出父亲的名字，还告诉我要和同屋的奶奶搞好关系。最让我兴奋的是，她还能用俄语说出从一到二十的数字。
在一大段时间里，每次见到她，我都要把她的事情逐一问个遍，以巩固她的记忆，许多时候，我们的对话是这样开始的：
“奶奶，明天会有电视台来采访你。”
“是吗？”她一下子很兴奋。奶奶很有意思，以往经常和我说，她绝对不向外人说外语，但一有照相机，或者摄像机，她立刻会用俄语跟对方打招呼，以“显示”她的才华，并且脸上真的笑开了花……
“我们现在先预演一下吧，我把他们要准备问的问题先问你一下。”
“好的，你问！”她满脸期待。
于是，我就问开了：
“你是叫×××吗？”
“你今年是九十一岁吗？”
“听说你会外语？”
“听说你以前在工厂工作？”
“听说你有一个好朋友叫×××。”
“听说你有一个从小到大的好伙伴叫×××……听说那个人特别胖……”
一个个问题问过去，奶奶的记忆被一个个唤醒和重复着，看着她一次次斩钉截铁的回答“是”，而回答某个问题时那么骄傲，我心里一阵阵窃喜，同时在心里说：“奶奶，我不会让你忘掉这些的，相信我！”（提醒：以某种方式强化老人对一些基本问题的记忆，就是在巩固她整个记忆的架构，就是在延续她的生命力，就是在延续她的生命……)
“是你……”
虽然奶奶的记忆被保存了一些，但是，她的身体极度衰老下去。很快地，她已经不能下床了。
那天，我去看她，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仍然没有睡醒，我蹑手蹑脚走到她的旁边，站了一小会儿，她把眼睛睁开了……睁开，眨了眨，看看我，又睁大了：“是你……”
她认出我来了，我笑了。
她向上挺了挺头，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要死了。”
“奶奶，您死不了，您还能活十几年呢。”
“是吗？”
“对。”
“我……病了。”
“没事，就是普通的感冒，过两天就好了。”
当她说一些话时，我其实听不太清楚，以往她说话没有这么含糊，好在通过两三个清楚的字，我还能猜出句子的意思。但接下来她的话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一些前后都不搭的词。是的，她已经说不清一句整话了，我的奶奶，她确实要走了。在走之前，她的语言能力最先被破坏，尽管她每说一句“天书”般的话，仍然在等待我的回答，我也全力地配合她，让她知道我听懂了。
其实，对于一个要走的老人来说，我们永远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又似乎永远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终于有一天，奶奶，走了。
直到多年以后，一走进这个医院，我仍然恍惚觉得，奶奶，还在二楼——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