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八月冷,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别看已经进入了冬月,天很冷,太阳一出来,脸上还是感觉暖暖的。
鸿好从泰安东门出来,顺着南北道往北走。他咋出的泰安城自己都不记得了。东门离瓦盆窑总共也就二里来地,他却觉得路那么长,怎么就干走不到头呢?他的脑袋都要炸开了,就觉得血往上涌,眼睛看啥都模模糊糊的。一个个想法在他的脑袋里闪过,怎么办呢?组织弟兄们去劫法场?明知道是拿着这鸡蛋去撞石头,大哥救不成再搭上几十条性命,绝对不行。听崔大牛打探回来的消息说,大哥已经是个活死人了,就是救回来也活不成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尽一切办法给大哥报仇。这个仇必须记在李万银这个王八蛋身上。眼下能干点儿什么呢?大哥唯一的亲人就算是翠莲了,想到这儿,他决定干脆直接奔孟家屯找翠莲姐商量商量,怎么也得让大哥临终前和翠莲姐见一面呀!在绺子里,鸿好是一个连天都敢捅个窟窿的主儿,可遇事儿还得震三河拿主意。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胆量是因为有震三河做后盾才有的,离开了震三河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他混混沌沌地来到了瓦盆窑,连花舌子家屋子都没进,牵出马直接上马奔了孟家屯。
震三河打开了杜家围子的杜家大院响窑以后,整个屯子像受到了一场浩劫。遭难的除了杜家以外,还有范齁巴和李二埋汰两家。李二埋汰是个骨碌棒子,并没有人为他悲哀。全屯子人都受到了一次惊吓,家家一到晚上就早早关门睡觉,白天大家一见面连个乐呵脸儿都没有,整个杜家围子的人在精神上遭到了一场寒流。让全屯子人佩服的就数王家的淑清姑娘了,不到两天时间,全屯子都知道了,王淑清大闹杜家大院,一张嘴说倒震三河,要回了被抢走的东西不算,踹了抢她家的小崽子,还得到了震三河两块大洋赏钱的事儿。
杜家围子遭劫的第二天,张花牛屯的刘老爷就知道信儿了。他马上派五少爷刘成信领着刘三子去杜家围子探听,看看几个孩子出什么事儿没有。他倒不是怕家里被抢,他是担心大外孙女儿的脾气。他知道这孩子既有老姑娘刘慧娴的倔强和刚强,更有王老大的不服气的劲儿。刘老爷怕这丫头跟胡子犯上倔吃亏。五少爷刘成信把淑清的事儿跟刘老爷学了一遍,刘老爷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这孩子机智勇敢胆大心细,忧的是这么倔个孩子,将来长大以后,说不上会惹出什么事儿来。
经过了后怕的淑清,这几天已经镇静下来了。她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陪着范齁巴媳妇,打发着她一天到晚最难打发又必须打发的时光。范齁巴虽然身体不好,可是他是家里的脊梁骨啊!他这一走,这个家的天就塌了。老齁巴一天到晚不停地偷着流泪,刚强的老太太在儿媳妇面前从来不表现出来。看着两个还不懂事儿的孩子和齁齁巴巴的婆婆,范齁巴媳妇虽然打消了跟着齁巴一起去死的念头,可这孤儿寡母怎么活呀?她剩下的就是犯愁。淑清姑娘每天的陪伴与劝说,让她的心里多少有了点缝儿。
这天,淑清又来到范家,冰冷屋子里没有一点儿暖和气儿,连酸菜缸里都结了冰。老齁巴坐在炕上围着被子,两个孩子把脚插在奶奶的被窝里。一个用泥做的火盆,是这屋里唯一能让人感觉到有点热乎气儿的地方。范齁巴媳妇的手上已经长出了冻疮。她的本名叫李桂珍,嫁到这屯子后不久,丈夫一场病后就齁巴了,落了个范齁巴的外号,时间长了人们竟然忘了他的名字。李桂珍也借光了,全屯子都喊他齁巴媳妇。冻伤的手很疼,她还是硬挺着纳鞋底子,一天到晚唯一能让她不犯愁的,就是没时没晌地干活,只有干活的时候,她会一心一意去把活计做好,似乎就忘记了家里的难处。
淑清一进屋就靠近了火盆,她拿起一只已经纳好的鞋底子。
“婶子,你这活计可真好,跟我妈活着时候似的,你看这针脚又密实又匀乎。”淑清实际上是没话找话。
“好啥好,哪个女人不都是这样。”齁巴媳妇心不在焉。
“谁说的,几十个人的活计放在一块儿,你也得排第一、第二。”淑清笑着说。
齁巴媳妇咧了咧嘴儿没回答,倒是在炕上喘气的老齁巴把话儿接了过来。
“那是呀,你婶子在娘家为闺女时就是出名的好活计,可是跟我一样命不好啊。”说到这儿老太太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她是想说这孩子跟他一样年轻守寡。老太太把话咽了回去,李桂珍听了还是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淑清看见李桂珍哭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开导起她们娘儿俩来。
“范奶,你们家这日子也不能总这么过,不该我这小孩儿瞎说话,说错了你们可别挑。我范叔再好,他不也死了吗?咱们得活着呀!就像我妈死了,我们也得活一样。你们家跟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有我姥姥家管,还有我三叔。可你们家咋整啊?干脆,趁着我婶子年轻,找个好人儿,就算招夫养家,这事儿有的是,也不是咱一家。要不这家人可咋活呀?”
“死丫头,你一个姑娘家,咋啥话都敢说呢?你范叔才没了几天,你就说这话,看我撕了你的嘴。”李桂珍满脸通红,上去拍了淑清一巴掌,眼泪不住地流。
老齁巴被淑清的几句话说得有些激动,“叩儿叩儿”地咳嗽起来。
淑清马上给老太太捶背,老太太看了淑清一眼,喘着粗气说:“别看淑清小,净说些个大人话儿。”
鸿好快马加鞭跑了一个多时辰,就来到了孟家屯,一道上他竟然没感觉到冷。到了屯子东头,他把马拴在了树趟子里,步行进了翠莲家。
昨天震三河走了以后,翠莲到屯子里买了一只大公鸡,宰杀后精心地择洗干净,抓了把干榛蘑洗干净一起炖在了锅里。老铅壶里倒了满满的一壶酒,就等着震三河回来好好地喝几盅儿。想起震三河跟自己这些年,因为他漂浮不定没成为真正的两口子,可他们的感情比两口子还好。要不是这小子给她做了个麝香荷包,恐怕孩子也生了好几个了。她真的喜欢震三河,别看他是个胡子,但他知道怎样疼爱女人。一想起他的好儿,翠莲有时候会感动得流泪。只要震三河一走,她的心就提着一直到他回来,每次见到他翠莲都有新婚的感觉。她把震三河看作是老天赏给她的,是平慰她受伤的心的一剂良药。昨晚儿,她一直等到下半夜,也没见震三河的影儿,她的心提拉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天亮也没见人回来,她不敢瞎想。眼擦黑儿了,“砰砰”的敲门声让她高兴得一激灵,她快步走向房门,没着急开门先开了腔。
“被哪个小狐狸精迷住了,跑骚跑够了,回来避宿来了?外边的花比家里的香吧?”整个绺子只有鸿好和灰耗子知道翠莲的家,她这儿轻易也不来别人,她感觉应该是震三河回来了。
鸿好一听这打情骂俏的嗑儿,知道翠莲把自己当震三河了。
“翠莲姐,是我,我是鸿好。”
翠莲一听声音不对劲儿,马上开门嘴里念叨道:“哎呀!兄弟,你咋来了呢?你大哥呢?”
“姐,有话进屋说。”鸿好闪身进了屋子。
鸿好把震三河明天执刑的事儿告诉了翠莲,翠莲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翠莲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哭喊道:“这都怨我,我天生就是个妨人的命。结婚没一年就把爷儿们妨死了,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这么个好人,这又是让我妨的,好好的咋就要给执刑了呢?”
看见翠莲不要命地哭,鸿好也是满脸泪水,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上前抓住翠莲的手。
“姐,你先别哭,咱们得想办法明天去法场,咋的也得送我大哥一程。这些事儿都是李万银那个王八犊子干的,咱们得想办法报仇啊!”鸿好在劝翠莲,自己却哭得直哆嗦。
翠莲足足哭了有半个时辰。哭累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走进后倒厦子,吃力地拿出来震三河留下的银元放在炕上。
“兄弟,这是你大哥留下的,咱们就拿这个招兵买马,给你大哥报仇!我孙翠莲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为我当家的报仇。”其实,在她的心里震三河就是自己的爷儿们。
看见翠莲平稳下来,鸿好也镇静了许多。
“姐,报仇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先看看明天怎么去泰安给我大哥送行吧。咱们去也只能在暗处。杜阎王家被抢了上万元的巨财,李万银和杜显祖都不会善罢甘休。既不能给大哥买装老衣服,也不能敬酒敬菜,只能在人群里偷偷地看一眼。能看上一眼,咱们也要冒很大的危险。我必须得先跟你说好,明天你要是去,必须得控制住自己,绝对不能哭!咱们不看他被砍头,押解途中见一面转身就走,你要是能做到咱们就去,做不到干脆咱就不去!你要是连哭带号的,咱们的命就得搭上,那还不如不去呢。”鸿好觉得自己倒无所谓,他是不想让翠莲也搭上这条命。
孙翠莲是个刚强的女人,她毕竟经历过年轻丧夫,她的承受能力要比一般人强。听了鸿好的一番话她更加镇静了,她很平静地用手擦了一把脸。
“兄弟,你放心吧,姐心里有数。他也就这么大寿禄,和姐姐我也就这么长的缘分。我能坚持住!明天早晨我打扮成个半大老婆子,你就装成我老头儿,咱姐儿俩谁也不叫,悄悄进城,临终前看他一眼,也就算了了心愿。”翠莲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啜泣着硬憋了回去。
“李万银这个王八羔子,这仇咱们必须报。我听说讷河那边儿的抗联挺厉害,专门杀小鬼子和汉奸,你大哥上路后咱姐儿俩就去讷河,你打听打听怎么能找到抗联?咱姐儿俩带上这些钱投奔抗联去,不信他们不收咱们。只要抗联能为咱报仇,咱就算对得起你大哥了。”翠莲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鸿好看见翠莲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报仇的办法,佩服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等我打听到准信儿,咱就把绺子再拉起来一起投奔抗联去。我听说他们的大掌柜的叫共产党,对老百姓好,专门跟鬼子干,一色儿耍清钱。不过就是规矩太多,咱们加入了怕受不了。”鸿好有些吃不准。
“规矩多也没啥大不了的,人家能做到咱们就能做到。只要能给你大哥报仇,受点儿约束不算个事儿。他们为老百姓好,本身就应该受人尊敬。你做好准备,明天送完你大哥,咱们就去找抗联绺子,我要亲自会会他们的大掌柜的共产党。”翠莲态度倒是十分坚决。
这一夜,鸿好根本就没上炕睡觉,坐着板凳趴在八仙桌子上只迷瞪了一会儿。他从小就听说书的讲过关老爷半夜读春秋的故事,他暗下决心今后就把翠莲当成自己的亲嫂子。
天还没放亮,翠莲起来拨拉了两碗疙瘩汤,姐儿俩一人吃了一大碗,鸿好把他的大走马拉来,姐儿俩一马双跨,悄悄地离开孟家屯。鸿好还是走原来的路子,把马放在了瓦盆窑的花舌子赵子孝家,在他家歇了一会儿脚,等到日出三竿才往回子坟方向凑合。
回子坟在泰安城外东北方向,离东北城壕角子也就一里半地。大清国的时候,泰安城住进了一伙儿清真马家,县太爷按照伊斯兰教的习俗,给他们划了四垧地作为回族人的坟地,因此得名回子坟。从满洲国开始,取消了砍头的刑罚,改为枪决。一般执行枪决都找一个背靠土楞子的大坑,这样可以防止流弹飞出去伤着人,回子坟西边的黄土大坑就被选做泰安的刑场。鸿好原以为震三河被执行的是砍头的刑罚呢,他不知道砍头的刑罚早就取消了,震三河将被执行枪决。
鸿好和翠莲刚到去往回子坟的公路上,就看见路两边挤满了人,五步一个警察或二鬼子,荷枪实弹看着挺吓人。老百姓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谁都想看看这江洋大盗究竟长得什么样儿。
“大哥,你也来看热闹?”一个大嘴叉子和一个酒糟鼻子搭话儿。
“是,在家也没啥事儿。听说今天挨宰的这个小子挺厉害,连皇军的军火车都敢炸!”酒糟鼻子的眼里满是佩服。
“可不?听说这人表面上是胡子头儿,报号震三河,专门杀富济贫,前一段儿还把杜翻译官的家给抄了。实际上他是抗联,专门跟日本人干。昨天听我们大小子说他看见布告了,说这小子在树林儿姜家岗子,把一列军火车都给炸了。”大嘴叉子咧着嘴白话。
“车来了,别瞎说了!让二鬼子听见挨顿揍犯不上。”酒糟鼻子胆怯地说。
这时,大道上黑压压来了一大群人,前边是二十多个黑狗子持枪开道,后边跟着一辆开得很慢的鬼子大卡车。车厢前头压着震三河和灰耗子,他们分别被两个警察架着。俩人已经被遭毁得不像样子,脸上血肉模糊,脑袋肿得跟猪头那么大,不是至近人根本看不出,这就是名震泰安三镇的震三河。震三河和灰耗子虽然很虚弱,还是照样昂着头,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睛一直在人群里踅摸。鸿好跟翠莲站在人群中,看见震三河和灰耗子这个惨状,内心中像火烧一样难受,他们却没掉一滴泪,眼珠子通红在往出冒火。
震三河突然发现了他们,身子使劲儿地挣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只是盯着他们,眼角留下了热泪。
人群里的鸿好再也控制不住了,他马上转头拉了翠莲一把,两个人往人群外挤。他们刚挤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黄土大坑内有人在念叨什么,因为距离太远,听不太清楚,应该是判决书之类的。紧接着就听见了“啪啪”的枪声。
翠莲连头都没敢回,跟着鸿好直接往瓦盆窑走,由于没看道儿一脚踩跐溜了,摔了个大仰八叉。翠莲一翻身站了起来,连身上的干雪都没打扫,还是没命地疾行。本来拉着翠莲的鸿好,不知什么时候被翠莲落在了后头。
看热闹的人们散去了。黄土大坑内,两具还冒着热气儿的尸体好似倒下的两棵大树,喷洒在白雪上的鲜血是那么艳,灼得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