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嫩平原冬季的风，似乎有艺术家的技艺。它让这里的雪把世界变成了一个绝伦的艺术品。高耸的、低落的、硕大的、微小的、突兀的、塌陷的、平整的、弯曲的……是一个完整得不容打破的美。
三马架是个不到三十户的屯子。几十座矮爬爬的小土房儿被大雪掩埋了一半儿，房盖儿上的积雪足有二尺来厚，露出的一尺来高儿的土墙和不大点儿的小窗户，再加上被雪包裹的烟囱上冒出的一缕缕白烟，才让你感到生命的气息。
三马架屯子后边就是一条两人来深蜿蜒曲折的水打沟，冬季无水无冰，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抗联把队伍集结在这里目的就是易守易退。
从火烧榆屯子开会回来的岳子龙刚进屋，范书英拿着一把大笤帚帮他扫去身上的积雪。岳子龙黑瘦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的疲倦，摘去狗皮帽子，藏在短短的头发里的几缕银色很扎眼。岳子龙实际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过度的操劳，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昨天，也就是腊月初八，他通过地下联络员得到消息，原来盘踞在何公屯震三河绺子的炮头鸿好，已经找了他们十几天了，据说目的是要加入抗联。岳子龙约定他今天下午见面。
今天上午在火烧榆开会，岳子龙跟王钧做了汇报，王钧觉得这是件好事儿。他告诉岳子龙，震三河是胡子出身，他却并没有丧失民族气节，这次被处决还为抗联背了罪名。震三河的死使他的队伍和日本人结下了深仇大恨。他队伍里的人个个是神枪手，是一股很有战斗力的武装力量。王钧命令岳子龙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支队伍收编，先按照他们的体制整体接收，过年后再派政治委员进入，逐步改掉他们的匪气，借助这股力量在泰安境内发展咱们自己的队伍。岳子龙急忙赶回三马架等鸿好。
鸿好没带一人一枪，只身来到三马架，他知道这样代表的是诚意。
震三河死后，鸿好派人把解散的绺子重新归置回来，一共是三十八人。他提议让翠莲接任大当家的，翠莲几次反对。在鸿好的鼓动下，大家还是把翠莲硬推在了大当家的交椅上。鸿好这么做，一是翠莲的出头可以坚定大家伙儿誓死为震三河报仇的决心。二是翠莲跟震三河的关系大家都认可，绺子里有着有后传后、无后传亲的规矩。三是翠莲大义当先，把震三河留下的钱都拿出来用于绺子经费的举动，足以征服全绺子人的心。从震三河被执刑前前后后的事儿鸿好看出来了，孙翠莲不是个一般人物，她遇事不慌，什么事儿反复掂量，主意正但不瞎整。鸿好也知道，孙翠莲想要把绺子带起来也离不开自己，要想把绺子弄得捋顺条杨，没有翠莲支着，仅凭自己也肯定不行，还真就得孙翠莲挑这个大梁。他和孙翠莲联手才能把大家伙儿鼓捣到一起，才能给大哥报仇。
震三河临死前，孙翠莲就下决心一定要归顺抗联，誓死为震三河报仇。其实孙翠莲并不知道抗联是怎样的队伍，只听说人家绺子大，局红管儿亮。尤其是抗联耍清钱不遭毁老百姓，专门跟鬼子汉奸干，这就是她要找的靠山。这些日子她派鸿好四处找线人和花舌子打听抗联的下落。听说找到的就是在泰安当过奸细，后来又领人炸了鬼子军火车的岳子龙，鸿好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按照线人的指点顶风冒雪地来到了三马架。
鸿好进了三马架屯子，牵着马往前走，被哨兵劫住了。
“干什么的？为什么来三马架？”哨兵严肃地盘问。
“西北玄天一只鸡，绿林不把绿林欺，绿林若把绿林欺，伤了绿林好和气。”鸿好按照绿林的规矩抱拳搭话。
他说的是土匪见面盘道的黑话，抗联的战士哪懂啊？那名不到二十岁的小战士马上警觉起来，“卡啦”一声子弹就上膛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站在那里别动。”
看见抗联战士紧张的样子鸿好哈哈大笑，心里嘀咕抗联这么大的大绺子，怎么连行话都听不明白，这局还怎么耍？看来什么事儿不能只听传言，还真得好好看看。
“这位弟兄，我是应你们老大岳子龙大当家的邀请，前来商量靠窑儿的事儿，麻烦你给通禀一声。”鸿好笑着说。
这名小战士名叫刘铁蛋儿，已经入伍两年了，在抗联还是个班长呢。他听鸿好这么一说，就知道这是土匪要来投奔抗联队伍，刚才岳子龙回来时已跟他说过，让他在岗上注意进来的人。
“好，你跟我来吧。”刘铁蛋儿说着领着鸿好往里走。
鸿好又纳闷儿了，这进绺子必须蒙眼的规矩，在这儿咋还不用了呢？到了岳子龙和范书英住的屋子门前，铁蛋儿喊了声：“报告。”把跟在后边的鸿好吓得一激灵，这是什么规矩，怎么见大当家的不进屋站在门口喊？
岳子龙估计这个时辰应该是鸿好来了，就直接推开门。
“是鸿好掌柜的来了吧，快进屋吧，外边怪冷的。”说着岳子龙把鸿好往屋里拉。
鸿好跟着岳子龙进了屋，刚要抱拳行江湖大礼，被岳子龙摁在了炕沿上。这时，范书英拿着个大粗瓷碗，从火炉子上的水壶里倒了一碗开水递给他。
“这位同志，赶紧喝碗水热乎热乎吧，老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天儿这么冷赶过来冻够呛吧？”
鸿好这些年跟着震三河也没少拜山门。拜山门有文拜和武拜，文拜就是说行话、摆规矩，叫盘道；武拜就是真刀真枪比画，看谁的功夫深。今天来之前，他还真把多长时间不用的黑话在心里默诵了好几遍，可进屋后他有点儿懵圈了，岳子龙和这个娘儿们是干啥呀？
岳子龙看见鸿好有些不自然，马上从炕上拽过来烟笸箩，又拿起了烟袋装了一袋烟递给鸿好。
“鸿好同志，我们都知道了，你们的大掌柜的震三河被日本人杀害了，还为我们抗联顶了罪名。得到消息后我们也很悲痛。听说你们愿意加入抗联，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儿。抗联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是给老百姓办事儿的。只要咱们一心打鬼子，把小日本打出中国去，全国的老百姓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加入抗联就是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岳子龙的话鸿好没太听明白，但大概意思他懂了。岳子龙是说咱们的绺子是耍清钱的，不祸害老百姓，专门跟日本鬼子干。早晚有一天，小鬼子会被咱们打跑的。鸿好觉得这人还真不错，翠莲让绺子来这里靠窑算是对了。鸿好明白自古以来靠窑不能空着手，今天来就是谈谈条件的，谈好了大当家的才能亲自拜山门，才算真正的靠窑了。
“当家的，我这次来是替我们大当家的来的。看看靠你们需要什么条件，你们要点儿什么才能收我们？还有就是靠窑后我们怎么干？贵绺子怎么个规矩？”鸿好会说黑话，可是跟这些一点山规都不懂的人在一起，他好像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鸿好同志，你先别忙，我看你也先别着急回去，在我们这儿住两天。熟悉熟悉这里的情况，也了解了解抗联的规矩，待个两三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岳子龙微笑着对他说。
鸿好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有一条他看出来了，那就是这抗联没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讲究。人不装，也和善，他的心里有了点儿谱。心想既然他留我，那我就住两天，这样也好看看这里的情况，摸摸他们的底儿。都说这抗联耍清钱管得严，咱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管到啥程度。他心里还在犯嘀咕，这抗联的大当家的报号共产党，老百姓都把这共产党传神了。虽然我不是大当家的，可我这也是来靠窑来了，按说共产党大当家的再忙也得见我一面呀！要不这也不合乎道儿上的规矩呀。
“你到屯子里李大娘家住一宿，我跟鸿好同志住在这儿，跟他多唠唠咱们这边儿的情况，也便于他将来的工作开展。”他听见岳子龙告诉压寨夫人说。
“好，我帮你们安排好被褥枕头，省着晚上找啥找不着。”范书英笑着回答。
“你到伙房说一下，让他们帮忙给整俩菜，一会儿我让通信员去端回来，就在这屋吃。”岳子龙接着说。
鸿好又迷糊了。按理这上山靠窑是大事儿呀，怎么也得大排宴席，让我看看你们的实力，怎么就整俩菜在这屋就把我对付了？！哦，也可能人家这儿就这规矩，他没敢问。
“鸿好同志，在咱们的队伍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也不要再叫什么掌柜的，我们都叫同志。”岳子龙又上来搭话儿。
“同志？”鸿好不解地看着岳子龙。
“我叫你同志，你也叫我同志，那你叫她啥？”他指着岳子龙身后的范书英。
“我也叫她同志，你也要叫她同志。是不是呀，范书英同志？”岳子龙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鸿好用手摸着后脑勺子懵门儿了，这是啥规矩呀？管老婆也叫同志？
“我们是革命的队伍，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让天下所有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们的志向是相同的，所以我们都是同志。你带着你的弟兄们加入了革命队伍，你也同样是我们的同志。”
鸿好有些傻眼了，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既是像问自己又是像问岳子龙。
“我，同志？鸿好同志？”
“对，鸿好同志，以后你的队伍里就不能再有弟兄这个称呼了，我们之间都是同志。”岳子龙大笑。
“那岳子龙同志，我想问问咱们大当家的共产党什么时候能召见我？”鸿好寻思了一会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正在喝水的范书英看见鸿好认真的样子，听见了他的问话“扑哧”一声，一口水全喷在了岳子龙的脸上，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突然被喷了一脸水的岳子龙一激灵，随即他缓过磨儿来也大笑起来，两口子笑得前仰后合。
“咋啦？见你们大当家的那么难啊？是，我们绺子小，那也得按照靠窑儿的规矩办啊！连你们大当家的面儿都没见着，我回去怎么和我们大当家的交代呀？”鸿好有点不知所措。
“鸿好同志，你说得对，我们的大当家的确实是共产党，她就在我们中间。”岳子龙止住了笑声，他招呼站在外屋的勤务兵李三小儿。
“李三小儿同志，你是共产党吗？”
“我是！”李三小儿抿嘴乐着说。
“范书英同志，你是共产党吗？”岳子龙又转身问范书英。
“我是！”范书英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共产党是你们的统称，我要是加入了你们绺子，我也就是共产党了，对吧？”鸿好一拍脑门儿笑着说。
“你只是说对了一半儿，共产党是一个组织，一种信仰。你加入抗联说明你热爱共产党，热爱共产党的事业，是我们党的好朋友。你要加入共产党，还需要组织对你进行考验。”岳子龙笑着说。
鸿好听得很来劲儿，他没想到这抗联绺子跟道儿上的各个绺子都不一样，人家这个规矩就是新鲜。
这时外边传来了哨声，李三小儿说：“连长，开饭了。”
“你去伙房，把饭打到这儿来吃。”岳子龙吩咐道。
李三小儿把饭打到岳子龙的房间时，鸿好一看又傻眼了。
一个秫秸编的扁浅子里边装着六个苞米面大饼子。一个乌盆里边装着半盆白菜汤。另外还有两个二大碗，一个里边装的是干辣椒炒土豆丝儿，一个碗里装的是素炖冻豆腐，一个肉星儿都没见着。
“二位首长开饭吧。”李三小儿把饭菜放在了炕桌上，跟岳子龙和鸿好打招呼。
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鸿好犹豫了，这是开什么玩笑啊？这饭别说鸿好，在他的绺子里就是小崽子都不会吃。要是成天吃这个饭，还出来混什么呀？他看见岳子龙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睛都直了。心想都说这抗联绺子局红管儿亮，怎么混到这个地步？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你怎么不吃呀？我可是真饿了。”岳子龙嘴里嚼着干粮说道。
鸿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问你们都吃这个吗？可是没敢问，自己毕竟是客人，到人家这地方不能挑吃挑喝。看见这些食物他一点儿食欲都没有。
“对不起，我们这里就是这条件。就这俩菜还是伙房单独给准备的，我们的战士就是大饼子白菜汤。咱们抗联的生活艰苦、物资匮乏，有时候连咸盐都没有。鸿好同志，慢慢你就会知道，我们抗联领着老百姓闹革命，就是为了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我们吃点苦不算什么。”岳子龙看出了他的意思马上解释。
“那你们为什么不抓秧子、砸窑呀？”鸿好拿起了一个饼子轻轻地咬了一口不解地问道。
“不祸害百姓的好人，我们从来也不伤害他们。我们也抢劫，抢的都是大汉奸。这么说吧，老百姓恨的人就是我们革命的对象，不招惹老百姓的人，我们也不招惹他们。我这么说你懂了吧？”岳子龙很平静地说。
“不懂，拉杆子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不吃香的喝辣的，谁还扯这个干啥？”鸿好摇了摇了头。
“你们拉杆子建队伍是为了自己过上好日子，有的时候甚至于去伤害别人。我们的队伍是为了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让坏人把他们的钱拿出来，大家都过一样的好日子。现在，我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把日本侵略者赶出去，再打倒那些土豪劣绅，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岳子龙笑着解释。
“我多少明白点儿了。我们拉杆子是他妈的各儿顾各儿，你们是想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怪不得老百姓都说你们绺子好，都支持你们，感情他们踏你们人情啊！就是说，我们以后加入了抗联，也就是不能随便祸害人，也要跟你们一样过紧日子，打鬼子、打汉奸、保护老百姓。那咱们不就成了菩萨啦？”鸿好很兴奋地说。
“是的，共产党就是老百姓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个老百姓自己说了算的国家。到时候没有穷富贵贱之分，家家幸福、人人快乐！”岳子龙也异常兴奋。
鸿好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他拿起大饼子，学着岳子龙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别说，开始的时候，看见这大饼子一点儿食欲都没有，听完岳子龙这么一白话，这大饼子吃起来还是蛮香的。
这一夜，岳子龙和鸿好都没睡，他们一直谈到天亮，才眯瞪了一小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