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锃亮的灯泡子下,西北风夹杂的雪花像跳舞的精灵,一团子一团子的,来回缠绕。白色的世界在灯泡子的映照下,透着没有生气的惨白,白得瘆人。
泰东车站的工地没有因为过小年儿而休息一天。屋内的火炉子旁边,两个日本鬼子正就着烧鸡喝烧酒。屋外,劳工们冒着零下三十度的低温砸石头。石头是用马车运来的,每块的重量都在百十斤以上,劳工们拿着大锤把它打碎,然后再用小锤砸成比大指甲盖大不多少的碎石,用来做铺设枕木的路基。王老大这些日子似乎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天发霉的大饼子、焐了的苞米子十分难咽。一天到晚最少是十四五个小时的劳动,不停地挥舞着铁锤,虎口都被震裂了。监工的二鬼子给每个劳工都发了一点儿猪油,这东西并不能止痛,但可以让裂口少出血。五个多月的劳作,让这里的人都麻木了,为了不挨打,大家都捋顺条杨地干活儿。
这些日子没有外国人来参观,工地上的伙食更糟了,吃一顿豆腐渣炖冻白菜都是十分奢侈的。大咸菜疙瘩咸得要命,可大家还要当作好东西,否则每天大量出汗,盐分严重流失,人会受不了。晚上住的窝棚非常的冷,装着水的脸盆里放在地上,第二天早晨就会冻成冰坨子。一个铁炉子连着十几米长的炉筒子,白天上工的时候根本没人烧火。晚上回到宿舍时烧点木头柈子,屋子会热得很快,住火后一会儿就又会变得冰冷。大家很少有脱衣服睡觉的,全都是不打捆儿直接裹着被子倒下就睡。身上的虱子都滚成了蛋,可没有人抓,一是脱衣服太冷,二是也没有时间去抓。
过小年儿了,大日本皇军开恩,早晨起来每人发了两个白面馒头。虽然是发芽麦子磨的面蒸的,咬一口胶黏,可毕竟是细粮啊,大家伙儿吃得津津有味儿。王老大嚼着馒头想着家里,不知道老三的病咋样了?孩子们能吃上饺子不能?他每天只要一有时间,脑袋里就会出现这些事情。王老大心里明白,自从慧娴没了以后,刘老爷把这几个孩子照顾得非常好,可没能亲眼看见,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惦念。他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这难熬的三百六十五天啥时候能到头?有一种信念在支撑着他,那就是无论多难都要坚持住。他知道自己对家庭有那么多亏欠要回去还,再苦再累都要坚持下去。等活儿干完了,就回家领着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何公屯这几天没得消停,宋红豪私自离队上泰安城干了一件大事儿。
宋红豪从三马架回来以后,天天按照他在三马架学到的东西管理队伍。本来吃喝标准降下来,大家伙就有些个意见。再加上每天不停地站在雪地里,练立正、稍息、齐步走,这些胡子没有几个能吃得了这苦的,大家伙儿开始有反应。出于对宋红豪的畏惧,没人敢直接说出来,就有人到翠莲那儿下蛆。孙翠莲也觉得宋红豪是瞎折腾,可又不好直说,这天在吃晚饭时,翠莲故意跟宋红豪搭话。
“宋副大队长。”在宋红豪的影响下,大家伙儿已经习惯了这样儿的称呼。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看咱这伙食标准也别降太低了。不管咋说,一天也得见点肉啊。”翠莲端着碗高粱米饭,看着桌子上的炖土豆摇着头说。
翠莲是宋红豪推荐当上的大队长,他却从来都没小看过翠莲。翠莲一般的事儿也不咋过问,红豪每做一件事儿都跟翠莲报告。
“大队长,我也知道冷不丁地把伙食标准降下来,大伙有意见。可我们加入了抗联,早晚儿都得这么过日子,开始不习惯,慢慢就好了。我怕过了年儿政委派来了咱们再改,那样会把矛盾集中到政委身上,就不好处理了。”翠莲听红豪说的有道理就没再吱声。
红豪看出来翠莲的意思马上说:“眼看就过小年儿了,到时候咱们搞一把会餐,让李二柱好好安排一下。咱得先说明白,不能多喝酒,再能喝的,一人最多也得限制在三两之内。”
“你看着安排吧,也别太亏了大伙儿。”翠莲看了红豪一眼说道。
红豪看出了翠莲对自己严管队伍有想法,可又没办法更好地解释。他觉得应该找个机会让翠莲去三马架看看,看看人家岳子龙的队伍是怎么管的。红豪忽视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岳子龙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共产党员,都是受过党教育的。他的部下都是土匪出身,一点儿革命教育都没接受过,冷不丁地就来个大磨弯儿确实有点儿急。宋红豪着急把队伍变个样,是怕过了年儿范书英来了,人家笑话不算,更主要的是工作难开展。看见翠莲闷闷不乐,宋红豪什么也没说。吃完饭,他走出屋子想散散步,刚出了屋子不远,就听见两个人在树趟子里边撒尿边唠嗑。
“这一天折腾的,整得腿肚子直疼。打日本鬼子咱不怕,真刀真枪地干呗,整这些个立正、稍息有啥用啊?”说话的是王三毛,他在队伍上也是个小头目,改编后被任命为一中队中队长。
旁边的那位叫张二狗,就是在杜家围子抢过淑清的那个小崽子,他在原来的绺子里也算是个老人儿,他接过王三毛的话茬儿。
“哥哥,我看咱们的二当家的是让共产党给喝迷魂汤了。咋去了这么几天,回来就变了一个人呢?是,咱们原来为了钱啥都干,现在咱们革命了,可革命也不能不吃不喝呀?这一天连点儿荤腥都看不着,整的我眼珠子都不会转转了。”
“二当家的,不,是宋副大队长,这么做没错儿,可他有点儿太着急了。咱们这么些年都习惯了,冷不丁地这么急改着子,大家伙儿接受不了啊!”王三毛毕竟是个头目,说话很有分寸。
“我看要这么整下去,还不得把队伍整散花儿喽!”张二狗说话不拐弯儿。
王三毛边转身边提裤子,回头正看见宋红豪,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宋副大队长,你啥时候过来的?”王三毛知道刚才的话被红豪听见了。
宋红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问:“你们吃完饭了?”
“吃完了,刚吃完,高粱米饭,炖土豆,饭挺肉头儿的。”张二狗和王三毛点头哈腰地说。
红豪笑着说:“我知道是啥饭,我和孙大队长跟你们吃的一样。”
“这我们知道,自从咱们加入抗联后,最让我们这帮弟兄开心的就是没有高低之分。这条做得好我们佩服。”张二狗赶紧接茬儿。
宋红豪有点儿压抑,心想我们想办法找到抗联就是想把队伍整得像个样,一方面是杀鬼子汉奸给大当家的震三河报仇;另一方面想给队伍找个光明的出路。刚搭头儿,大家伙儿就不理解,连翠莲都不能完全理解,他觉得有点憋屈。听见刚才王三毛的话,他觉得三毛说的很有道理,他也觉得应该琢磨琢磨了,这事还真的不能整得太急。
红豪冲着王三毛说道:“三毛,咱们都是在一起混了多少年的好兄弟,咱们兄弟不隔心,现在咱们是同志了,那就更不应该隔心。我也觉得我哪块儿整得不太对劲儿,可我没找出来。你刚才说的正是我想找的,我想把咱的队伍早点儿改变成真正的抗日联军。三毛啊,再有啥想法跟我说,我们一起找办法,你总闷着这不好。你们要是还拥护我,就别拿我当外人,有话直接说,谁对听谁的。在共产党那边儿,这叫民主。”宋红豪语重心长。
三毛看见红豪有话直说,心里很安慰。他知道,这些天在红豪嘴里说的最多的就是坦诚相待、不留私心。看来他还真能做到,王三毛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副大队长,说心里话,咱们的习惯是多年养成的。一下子都改过来,一个是不可能,再一个容易适得其反。慢慢来才是最策略的办法。就拿这伙食来说,咱们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那么多年,突然间就连个肉星儿都见不着,你说这帮人谁能受得了?这是你在这儿坐镇,换个别人早都炸庙儿啦!”宋红豪听得出王三毛说的是真心话。这些天他心里记得的,就是岳子龙告诉他早日改变队伍习性的事儿,对这帮人怎么能改变呢?他有点懵圈了。
这一夜宋红豪基本没睡着觉,他在想既能把队伍早日带上正道,又能让大家欣然接受的方法。天都放亮了,他才眯瞪了一会儿。这时勤务兵悄悄地走了进来,叫醒了他。原来几天前他派人到泰安寻找震三河的尸体,看是否有下落,这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宋红豪一听有信儿了,一骨碌坐了起来下地直奔外屋。
回来的人说,震三河和灰耗子被枪毙后,鬼子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在泰安城四个城门各悬挂了一天,然后把人头直接送到长春领赏去了。他们的身子在被执刑的当天晚上,让原来绺子在瓦盆窑的线人赵哈哈赵子孝找人偷了回去,找个地方埋了。因为不知道哪个尸体是震三河,哪个是灰耗子,赵大哈哈干脆挖了一个坑,将他俩埋在了一起。因为震三河绺子当时散了,赵哈哈找不到人,报不了信儿,直到这回红豪派人寻找震三河尸体下落见到了赵哈哈,才知道了这个信儿。
听到震三河的下落,红豪激动得里外屋直走。心里想大哥的尸体找到了,我在年前必须亲自去祭拜一下。他知道这几天翠莲刚从大哥去世的悲痛中缓过劲儿来,不能让她知道大哥尸体下落这件事儿,不然她非闹着要去祭拜不可。这冰天雪地的,她一个女人又不太会骑马,真的要是碰见鬼子跑都跑不掉。琢磨来琢磨去,宋红豪决定单人匹马、化装前去祭拜大哥。
吃过早饭,宋红豪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连枪都没带就离开了。何公屯到泰安得有四十多里的路程,红豪不着急,就随着马的劲儿往前走。一路上红豪心潮澎湃,他跟震三河的感情太深了。震三河来江东之前,红豪在这一带就已经有了点名气。他没拉绺子,专干砸孤丁的买卖。震三河在何公屯拉起绺子以后,在一次抢劫一个大地主时,他们碰在了一起,二人一见如故,红豪从此被震三河收到绺子里,被封做炮头。俩人自此结拜为兄弟,在一起一干就将近十年。这十年里震三河视红豪为掌上明珠,别说红过脸,就从来都没跟他大声说过话。震三河的人格魅力也同样感染着红豪,红豪对震三河如同父母般尊重,俩人情同手足。可如今,国破山河在,人却两离分。红豪一阵阵心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一个多时辰红豪来到了瓦盆窑,他在赵哈哈家门前下了马。屋里的赵哈哈看见外边来人了,马上迎出来,看见是红豪,快步上前接过马缰绳笑呵呵地问道:“哎呀,鸿好掌柜的,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红豪没搭话直接进了屋。赵哈哈把马拴在东厢房马圈,给马添好了草料。
红豪见赵哈哈进来,从兜里拿出二十块现大洋,扔在了炕上,说道:“谢谢你帮着找到了我大哥的尸体,我红豪给你磕个头都不过分。我这次专程赶来就是想祭拜一下我大哥,你看看能不能领我去一趟。”
赵哈哈是个不笑不会说话的人,因为这个没少出笑话。有一次人家死人他去吊丧,一进门就开始哈哈,被人家一个不认识的近亲狠揍了一顿,他是天生的笑面。
“鸿好掌柜的,你看这天都啥时候了?咱们都知道这个规矩,下半晌不能上坟。何况你什么也没带,去看震三河大掌柜的,怎么也得烧点纸吧?我看你这一路鞍马劳顿,也得歇歇脚儿,干脆我准备点儿嚼谷,你吃完饭睡一觉,明天早晨再去,你看行不?”赵子孝笑呵呵地说道。
按照胡子的规矩是不能留人在家睡觉的,但赵哈哈不一样,他这些年虽然是个花舌子,为绺子没少做过贡献,尤其是这回冒死抢回了震三河和灰耗子的尸体,这就是队伍的恩人,他说什么红豪都不会在意。红豪听赵哈哈这么一说,心里边埋怨自己,怎么忘了东北下半晌不能上坟这个老规矩呢?自己真是糊涂。
他想了想对赵哈哈说:“哎,我真糊涂,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这样吧,我就不在你这儿住了,你把马给我喂好,我上泰安城去一趟。”说着红豪起身就走。
赵哈哈明白胡子的规矩,你不能问他要去什么地方,更不要问他去干什么。他哪儿知道,宋红豪鸟儿悄儿地带着队伍投奔了抗联,现在已经不再是胡子了。
小雪还在下,下得有点儿黏了呼哧的,沾点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