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泰安城人特别多。大街上半尺多厚的浮雪,被过往的车马和流动的人趟得乱七八糟。人多可并不感觉到热闹,人们匆匆来去,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加上这烦人的雪,让人感觉不到过年的兴奋。只有南门外火磨和西街安家烧锅的大烟筒冒出的白烟和蒸汽,在天上显得老高,还让人觉得有一点儿快感。
宋红豪步行从泰安城东门进了城。他这次进城的目的,一个是想在崔大牛那儿给震三河弄点纸钱、金锞子之类的祭品,再一个就是想打听打听这段时间城里的消息,尤其是想掌握一下李万银的行动规律。快过年了,进城的人比较多,城门口把门的也有些把不过来码儿,检查也是挑可疑的人。红豪没带家伙,穿着也比较普通,很顺利地就进了城。他顺着东门往西走,到十字街往北拐,来到了崔大牛的扎匠铺。
从震三河被处决的头一天离开这儿,红豪再没来过。崔大牛天天犯嘀咕,这个红豪备不住是胡子,不然他为什么来打听震三河的消息?听完了之后又像着了魔似的往回跑。想起来这些年跟他来往,多少还有点后怕。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红豪这人非常仁义,哪次到他这儿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出手也特别敞亮,看得出来他人特别仗义,根本就找不到一点儿匪气。每年年前按常规红豪都要进城来,而且要住上一两天,买一大堆年货回去,可是今天都腊月二十一了,还有两天就过小年儿了,这小子今年怎么没来呢?
崔大牛心里正在犯嘀咕,红豪开门进了屋,崔大牛吓了一跳。
“这可真是邪了,我这刚想你,你就进来了。兄弟,有日子没进城了,这次来是办置年货的吧?”崔大牛满脸堆笑。
“这段时间忙,我姐呢?年办置得怎么样了?”红豪微笑着说。
崔大牛对着里屋喊:“屋里的,兄弟来了,快沏点好茶。”
大牛又回身对红豪说:“兄弟,快坐。哎!有啥办置的,你还不知道,穷人过年,吃顿饺子就算完活儿。”
“又哭穷是不是?在这泰安城你崔大牛要是穷人,恐怕我们都得要饭了吧?你放心,我又不跟你借钱,干啥怕成这样啊?”红豪知道他在哭穷,说着坐在了八仙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崔大牛媳妇从里屋出来了,左手拿着两个茶碗,右手提拉个卤子壶,边倒水边和红豪说:“哎呀,兄弟,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前几天你姐夫还叨咕,说你这几天备不住快来了。他弟弟杀年猪,送来了两个肘子和四个猪蹄子,我都燎好了,你姐夫都没让烀,非要等你来了再吃,说要和你好好喝几盅。我这就拿回来缓上,晚上给你哥俩儿下酒儿。”说着奔后屋走去。
“姐夫,我有日子没进城了,这段时间有点啥新鲜事儿没有?”红豪喝着茶,跟崔大牛唠起了家常。
崔大牛在泰安城算是个人物。扎纸活儿他是数第一的,全城谁家有个白事儿都离不开他。上他这儿来张罗事儿的,都是泰安城三教九流有头有脸儿的人物,他这里就成了消息集散地。听见红豪问自己,他点着了一根烟儿笑着说:“新鲜事儿倒是不少,看你听哪方面的。”崔大牛故意卖关子。
“哪个方面的都行,你就说吧。”红豪催促道。
崔大牛喝了一口茶说道:“那就从上次你来,让我打听的那个胡子头说起吧。听说震三河跟警察署长李万银有交情,李万银又跟杜翻译官因为在渡边太君那儿争风吃醋结了仇,就利用震三河劫了杜翻译官的老家杜家围子。还听说杜家围子被血洗了,死了十好几口子人,而震三河的人连根毛儿都没伤着。”
崔大牛又喝了一口水。红豪眯着眼睛听着,心说这还用你说,那就是大爷我干的。他在佩服崔大牛消息灵通的同时,也觉得他挺能裂大悬,哪来的死了十几口人呢?他装作不知道接着听崔大牛瞎白话。
“据说震三河从杜家围子抢走了一万多块现大洋。也就在这个节骨眼儿,日本人路过泰安的军火车被抗联炸了。听说领头的就是原来在南二道街口开万育堂药铺的岳掌柜。那小子我见过,那年你姐闹病,我没少在他那儿抓药。后来才知道,岳掌柜的是共产党派到泰安的奸细,手里边儿还有电台。今年春天被鬼子发现了,幸亏他跑得快才没被抓住。据说这回炸军火车还是他干的。听说长春的鬼子急眼了,非要找到炸军火车的人,可上哪找人去呀?李万银就给渡边出了个移花接木的损招儿,就设套儿把震三河诳来了,抓住了震三河割掉了舌头,把炸军火车的罪安在了他身上。”
“你是听谁白话的,像你真知道似的?”红豪激灵一下子站了起来。
“听谁白话的?我告诉你,你知道李万银手下有个警长叫苗二扁头不?嗨!说你也不知道,那是李万银手下的红人。前几天他老姑死了,在我这儿拿了全套儿的纸活儿,我一分钱没要。那个犊子说要感谢我,非要请我吃饭。在百花园儿就我们俩,他喝多了,跟我从头到尾讲的。他还说割震三河的舌头就是他亲自下的手。他他妈的喝得啥也不是了,我把他背回去的,说是请我喝酒,还是他妈的我花的钱。”崔大牛见红豪对自己的消息感兴趣就更来劲儿了。
红豪倒没心思听他说谁花的钱,他只听出了这个信息的可靠性。看来崔大牛说的这个事儿肯定是真的。红豪原来只知道震三河被抓是李万银使的套儿,但不知道李万银是为什么抓大哥。也知道大哥被执行枪决宣判时说他炸了日本人的军火车,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是怎么沾到他身上的。原来这都是李万银这个王八羔子设定的连环计呀。还有你妈的苗二扁头割掉了我大哥的舌头,你们等着,爷爷我一个一个跟你们算账。
“这事儿挺有意思,你还听说啥事儿了?”红豪装着没事儿一样接着问崔大牛。
崔大牛又点了一支烟,吧嗒着嘴儿接着说:“还有一个更大的事儿。听说日本人为了防止老毛子跟他们争地盘儿,要设立东北第二道防线,咱这泰安城就被圈到防线上了。已经定下来了,在西门外火车站的西北圈了一块地,要盖一个大兵营。前两天,听给安家马车赶轿子车的李疤瘌脖子说,他那天上互助屯送一个人都看见了,说那地盘老大了,小不溜儿得十来垧地。你想想,现在整个泰安城才二十多个小鬼子,就把咱们折腾成这样,要是住进几百个鬼子,还不把咱们折腾死呀?”
“他咋折腾,能把咱们小老百姓咋的喽?”红豪装作没听明白随口说道。
崔大牛一看红豪的态度,有点不是心思,他怕红豪,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可是看他事不关己的样子,还真来劲了。
“兄弟呀,你没听说,掉地上的鸟窝里还能找出囫囵个儿的蛋来吗?国亡了,咱们的日子能好过吗?你不能这么说话呀,咱们从大清国到民国,今天换个总统,明天换个大帅,可不管咋说,那是咱们中国人呐!现在倒好,满洲国的皇帝还是大清国的那个小皇帝,可他什么也说了不算呢!放个屁都得看日本人的脸子。你想想咱们中国人不就成了人家的奴隶了?咱们不能整天只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听说共产党领导的抗联跟小鬼子没少干。是个中国人谁能甘心就这么活着呀?他妈的!我岁数大了,要不我也抗联去。”崔大牛有些教训似的越说越来劲。
这时,后厨“嗞啦嗞啦”的炒菜声把一阵阵香味儿送来。崔家扎匠铺一共四间门脸儿,三间作为摆设纸活儿的场所,一间作为会客厅。崔大牛媳妇就着会客厅的八仙桌子把酒菜摆上来。
红豪听了崔大牛的讲话,心说怪不得岳子龙能把队伍带成这样,就是他们会抓住人心。连崔大牛这种唯利是图的小商人都知道中国人必须把小鬼子赶出去的道理,我们还有什么不行的?看来这人要想把精神头调起来,还真离不开多交流和沟通。岳子龙告诉他要做好思想工作,他不明白啥意思,也没好意思问,听了崔大牛一番话他明白了,要想把大家伙儿心思整到一块儿,那就必须跟大家伙儿沟通交流,也就是岳子龙说的做思想工作。
“老兄弟,你也不咋进城,今天也没啥事儿,姐夫请你去戏园子看戏去。听那屋开杂货铺的老张说,今天晚上有骆金喜的《马前泼水》,唱彩旦的是名角儿许树范,去看看吧,咱也开开心。”崔大牛喝得稍微有点多,他张罗说道。
对戏红豪是个棒槌,可他愿意看热闹。东北二人转讲的是“说唱伴舞绝、样样不可缺”,其中有一种表演形式叫说口,就是跟北京、天津的相声差不多。红豪到戏园子就是愿意听这个,至于九腔十八调他一点儿都不懂。他也愿意听里边的故事,看《韩琪杀庙》他也会跟着落泪,看《包公断后》他也会跟着叹气。在崔大牛的撺掇下,他就跟着去了方家戏园子。
这几天方家戏园子的生意特别火,方菊鹏却没有因此而多赚着钱。因为这几天各类达官贵人都回来了亲人,来戏园子的有很多需要白招待,不仅不能收钱,还得好烟好茶好点心,外加干鲜果品,这要是伺候不好,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急眼了。今天早晨李万银的管家又来了,说姨太太凤仙晚上要来看戏,点名要听骆金喜的《马前泼水》,并告诉最想听的就是“一顶小轿儿忽闪闪”那段儿。方菊鹏马上安排换水牌,打出骆金喜的牌子。一开戏,方菊鹏就坐在后台边上盯着,他知道李万银也特别喜欢听戏,才经常陪着凤仙来看戏,每次来要是自己不在李万银就不乐意。每当接到李府来人看戏的信儿后,方菊鹏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凤仙张罗十次李万银得来九次,最少带四个警卫。他高兴了让警卫坐下,不高兴四个人就在前边站着。后边的根本看不见,可谁也不敢言语。每次李万银来看戏,方菊鹏都会好好地伺候着。
今天腊月二十一,看戏的人特别多,楼上楼下基本满员了。头一码戏刚唱完,李万银就领着凤仙进来了,跟在他们屁股后边的还有苗二扁头。坐在后边大长条板凳上的红豪,看见李万银和苗二扁头进来了,心里头一翻个儿。他眼珠子都红了,看见前边的李万银他心跳都加快了,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腰,空的捞的啥也没带。心说冤家路窄,怎么让我碰见他俩了?可手无寸铁根本斗不过他俩,失去这个机会太可惜,动手又不是人家对手,红豪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台上的《蓝桥会》已经开戏了。
顺着奴的手腕儿瞅哇,
顺着奴的手腕儿观哪。
简直往南走,
往东再拐了一个弯哪。
宅子在路北呀,
影壁在路南哪。
门前一棵柳,
柳树三道弯哪。
鸟笼儿树上挂,
毛驴儿树下拴哪,
鸟儿也是叫哇,
毛驴儿也直叫唤哪,
鸟儿叫的是没人把食儿喂呀,
毛驴儿叫的是没把草料添哪……
这对小演员唱得真不错,不仅板眼儿瓷实而且满腔满调。声音也不错,既俏皮又不失老调古风,腔味儿十足。李万银和凤仙在下边儿直拍巴掌。
坐在后边儿的红豪根本就没听台上唱的是啥,从李万银跟苗二扁头一进屋,他的眼睛就没离开他们两个。苗二扁头坐在李万银的身后,也不时地跟着拍巴掌喊好,其实他什么都不懂,就是看着李万银的反应。李万银一拍他就跟着拍,李万银一张嘴他也跟着喊好儿。
不知不觉,骆金喜的拉场戏《马前泼水》开场了,这出老戏源于《三言二拍》中的朱买臣休妻的故事,还有个名儿也叫《朱买臣休妻》。京剧也有这出戏,叫《惊梦》。崔氏的扮演者许树范在泰安是名角,不仅嗓音好,更主要的是能做戏,浑身上下从动作到表情都带着戏,一个崔氏让她演活了。
崔氏女讨要无门好伤心哪,
恨只恨我的那个丈夫朱买臣哪,
三年前,我和那朱买臣把那八刀打,
嫁石匠到后来还是受寒贫,
自从蹬了赵石匠,
这满脸的褶子找不着人……
许树范的表演真是透骨三分,一个眨眼、一个耸肩,举手投足间,把嫌贫爱富的崔氏演得淋漓尽致。李万银的所有精力都在戏里,坐在后边的苗二扁头根本就看不下去,他打了个哈欠,起身出来想找地儿方便。
苗二扁头一起身,后边儿的红豪就发现了。他见苗二扁头起身,看样子是要上厕所,就悄悄地起来跟了出去。身边看戏的崔大牛看着台上,两只眼睛都直了,根本没发现红豪出去了。苗二扁头没注意到红豪跟在他身后,他出了戏园子旁门,走了有十几步看见了一个柴火堆,就站在边上往出掏家伙什儿。此时,红豪悄悄地解下扎皮袄的带子跟在后边。苗二扁头刚把尿撒出来,就觉得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上了。他拼命挣扎,也想使劲儿喊,可嗓子眼儿被勒得根本喊不出声来。红豪使的这招儿叫苏秦背剑,把苗二扁头勒得只有蹬腿儿挣扎的份儿。不一会儿这小子就咽气儿归天了。红豪把他塞在了柴火垛里,用苞米秆子盖好。看见周围没人发现,红豪就把跟前儿被苗二扁头登得乱七八糟的雪地扑啦扑啦,扎好腰带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屋接着听戏。
红豪回到崔大牛身边坐下接着看戏,看直眼儿的崔大牛竟然没有发现他出去又回来。李万银也全神贯注地看戏,更没注意到身后的苗二扁头。台上的《马前泼水》已经进入高潮,朱买臣进京献宝已经回来了,受皇封任了会稽郡太守,崔氏正在街上要饭,看见新任太守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就上前认夫。
听说呀容我去相认哪,
不由哇崔氏呀喜呀么喜在心哪,
我这里呀偷眼哪细呀么细观看哪,
妈呀,咋不像三年前我的那个朱买臣,
你见他呀,
浓眉呀大眼哪多呀么多英俊哪,
威风啊凛凛哪有呀么有精神,
人家生来就是做官儿的命,
你看他头戴乌纱、身穿蟒袍,
腰缠玉带,足蹬朝靴,
真是爱死个人哪……
台下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还有的往台上扔钱打赏。整个戏园子那叫一个热闹。大家伙儿的精神头儿都凝聚到戏里,红豪两眼溜直地看着台上,心思根本就没在戏上。
戏散场了,红豪在崔大牛的带领下糊里糊涂地走出了戏园子。泰安城的大街上,厚厚的积雪被散场的人们踩得“嘎嘎”直响,大家伙儿有说有笑地离开戏院。戏院的门口,来接人的马车排着长溜儿,喊爹叫爷的声音混作一团。街边上,锃亮的嘎斯灯照得很远,夜间做小买卖的还在叫卖,花生、瓜子,还有卖猪头肉的,显得小城一派繁荣。
红豪跟着崔大牛一前一后往前走,崔大牛还没从戏里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哼哼。
这时就听后边李万银的马车旁边有人在喊:“苗警长,苗警长。”
听见没人应,喊话的人对着马车说道:“报告署长,苗警长不见了。”
“那么大个人还能丢哇?备不住先回去了。把我们送回家,也散了吧。这个东西,走了也不打个招呼。”李万银在车里回答道。
红豪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里边儿的石头算落了地,看来今晚儿他们是不会去找人了。明天你们发现了,大爷我已经给大哥上完坟打马回山喽。
红豪这一夜睡得相当安稳。早起后,他连早饭都没吃。拒绝了崔大牛两口子的一再挽留,拿了一大堆纸钱和金锞子,还有让崔大牛给准备的贡品,没忘了习惯性儿地扔了些钱,抬腿就走。红豪来到东城门,见几个二鬼子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大清早儿的,天刚从鬼龇牙的时辰缓过来点儿,还是出奇的冷。站岗的二鬼子冻得直搓搓脚儿,应付了事儿地检查着过往行人。他们平常也习惯了,进城的查得比较严,要是城里头一天没事儿,出城的就查得比较松。红豪带的纸钱和金锞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孝子头年儿出城上坟的,红豪轻而易举地出了泰安城。
雪停了,阳光艳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