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红豪出了泰安城没一个时辰,城里就乱套了。
明天就是小年儿了,早晨一上班,李万银召集人研究过年放假安排值班的事儿。他想在年前搞一次排查,一个目的是敲桌子吓唬耗子,震乎震乎那些偷鸡摸狗要饭的,好过个消停年。另一个目的是他还想借机会弄几个钱儿,过年了好给手下的弟兄们弄点儿噶儿码儿的,也安抚安抚这帮小子。等了半天也不见苗二扁头,李万银觉得不对劲儿,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看戏结束时就没见着这小子。他马上派人分别到苗二扁头家、西南拐迎春堂小喜子那儿和方家戏园子去找。不大一会儿,去方家戏园子的警长李大下巴李福生就回来报信儿说,苗警长被勒死藏在戏园子后院的苞米秆子垛里了。
李万银到现场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子。只见苗二扁头舌头当啷老长,脸色黢紫,裤子当啷到膊勒盖儿,那玩意儿还在外边露着冻得邦邦硬。棉裤裆上全是尿,都冻成冰坨子了。脖子上被勒出很明显的一道印儿,从印记上看不是细绳子,凭经验李万银知道这是用带子勒的。方家戏院的老板方菊鹏吓得要死,不管咋说这事儿发生在他家,他肯定脱不了干系。方菊鹏围着李万银来回转不知道说什么好,点头哈腰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儿。看见苗二扁头露在外边的屁股和家伙儿什儿,李万银有了主意。
李万银招呼方菊鹏和李大下巴一起进了戏园子的里屋。这里是方菊鹏的待客室,明亮宽敞烧得也暖和。墙角上放了一张大床,有时候散戏晚了方菊鹏住在这儿。李万银等三人进了屋,方菊鹏马上颠儿搭儿地忙着泡茶,拿卤子壶的手都有点儿抖。心里偷偷地抱怨,这倒霉事儿咋让自己给摊上了呢?
李万银很淡定地看着方菊鹏和李大下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说说吧,李警长这是你的管区,方老板这是你的家,你们看这事儿咋办?我先听听你们的主意。”李万银不可捉摸的样儿,让人看着有点瘆得捞的。
“李署长,这事儿虽然发生在我这儿,可是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呀。您知道我方菊鹏在泰安镇混了四十多年,我没干过一点儿犯法的事儿呀?这是什么人干的咱不知道,可这事儿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哇!”方菊鹏马上凑过去搭话儿。
李万银干咳了一声,依旧很平静地说:“方老板,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你也知道我李某人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人。你更应该明白,这不是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的,我说跟你没什么关系,渡边太君能相信吗?”
李万银言外之意:你没事儿那是谁的事儿?事儿发生在你家,你说出大天来也别想脱离干系。
“李警长,这儿是你的管区。你成天跟我汇报说,你的管区非常平静,可我的警长在你的辖区无缘无故地被杀了。年终渡边太君要表彰共荣模范,我已经把你的辖区报上去了,你说我怎么办?是你管理不当还是我报错了?”李万银咄咄逼人。
李万银知道他下边四个警务区,那三个警长包括苗二扁头在内,谁都比李大下巴会来事儿,谁都没吃过亏。只有李大下巴一心干工作,剩下的啥都不懂,这几年一点儿实惠没捞着。直到现在一家七口人还挤在三间小草房里,孩子穿的衣服有时还带着补丁。今年为了安抚他,他给李大下巴报了个模范。没想到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李大下巴和方菊鹏都吓得不知所措,尤其是李大下巴,他知道渡边要是一翻脸可六亲不认。他亲眼看见原来的一个手下因为和岳子龙私交过密,岳子龙犯事儿后,惹急了渡边这个犊子,把他扔到狼狗圈里,被活活地掏死了。方菊鹏也知道这回的事儿可不小,日本人要是翻了脸,别说我个小小的戏园子,就是多大的买卖也得卷铺盖黄铺儿。俩人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李万银,他们知道李万银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据我分析,这事儿是这么个情况,苗警长拈花惹草,因为迎春堂小喜子跟别人争风吃醋,招惹了情敌。在西南拐被杀后移尸方家戏园子。泰安城人太多,上哪儿去找杀人犯呢?这就得靠李警长你自己想办法了。至于证人嘛,那就得靠方老板出点血喽,只要小喜子出面什么事儿都好办。”李万银沉默了一会儿,看他俩不吱声,知道他们没辙了,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慢声拉语儿地说。
方菊鹏听明白了李万银的意思赶紧接话儿说:“李署长,这事儿我明白,让小喜子出面我没能力。不过常言说得好,婊子无情……”他没说下句,下句是“戏子无义”。那不是自己骂自己吗?他马上转过话题。
“我没能力搬得动小喜子,但我能出钱。常言还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我出,小喜子作证的事儿还得靠李署长。”方菊鹏不愧有老江湖的狡猾。
“署长,就算您说的是真的,我上哪儿找人犯去?”李大下巴有点儿懵门儿。
“那按你的意思,我说的不是真的?那好,李警长,这案子发生在你的管区内,我命令你三天内把这个案子给我破啦!不然,我拿你是问!”李万银当时就把脸沉了下来。
李大下巴看李万银翻脸了,马上改口说:“不,署长,我是说您说的是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儿。苗警长拈花惹草,为了小喜子跟别人争风吃醋,因色结仇被人在西南拐杀死移尸方家戏园子。这些都已经查清楚了,可我上哪儿找这个情敌去呀?李署长,您救人救个活,还得请您指点迷津,让我这死脑瓜骨儿开开窍。”
李万银看了看李大下巴,转过头跟方菊鹏说:“方老板,你看,出了这么大个事儿。你也知道苗警长在我们警察署是骨干,也是渡边太君眼里的红人儿。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没了,怎么也得安慰安慰家属。还有这个案子需要证人,怎么做你刚才不已经都说了吗?这样吧,你出两千块现大洋,交给李警长,让他去安排,把这个事儿平了。你去准备吧。”
方菊鹏知道,李万银这是怕自己在这儿耽误他和李大下巴说话。两千块大洋相当于他半年的收入,他心里说,李万银,你小子够黑的,嘴上却不敢说,只得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谁让自己摊上这么倒霉的事儿了呢?
“谢谢署长,谢谢署长!”方菊鹏一脸苦相地边往外走边说。
方菊鹏关门出去了,李万银回过头小声地跟李大下巴说道:“福生啊!”他还是头一次这么称呼李大下巴,把李大下巴吓了一跳,赶紧凑到跟前。
李万银接着说:“记着,以后咱们没事儿不找事儿,遇事儿别怕事儿。要知道动脑子,古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儿也不一定是坏事儿,关键是看咱们怎么摆布。你这样,方菊鹏把两千块现大洋交给你以后,你拿一千送到苗家,把苗二扁头的老爹、老妈和他媳妇安抚好。再跟他老婆说苗警长是死在了拈花惹草上,这样弄让他老婆发自内心地恨他,她一看人死了,咱们还这么照顾,她就会把嘴闭上。至于小喜子,这事儿本来跟她就没关系,你根本就不要惊动她。做个假口供,找个女人按个手印儿就算完活儿。剩下的一千块,你自己留五百,我知道这些年你家日子过得也挺累,拿回去贴补一下家用。那五百拿回警署交到总务科,就说是李署长从自己家里拿的钱,让总务科分给全署的警察,算是过年了给大家伙儿打的赏。”
李万银慢条斯理地说着,李大下巴使劲儿地听着,只听见他说怎么花钱来着,这人犯上哪儿淘换去,他根本没说。
李大下巴还是不知道这事儿咋办,趁着李万银歇气儿的空儿,马上插嘴说:“署长,可这人犯在哪儿呀?没有人犯我没法儿交差呀!”
李万银看了李大下巴一眼,心说这小子虽然没有苗二扁头机灵,就凭这实在劲儿,比苗二扁头可好摆弄多了。
“福生啊,要不我说你这些年警察白干了呢。这几天泰安城这么冷,哪天在火车站、大街边儿没有冻死的死倒儿哇?你找一个把衣服给换换,收拾收拾脸,给他编个名字,我不查,渡边他知道个屁呀?我就向他汇报说案犯是畏罪自杀,这案子不就结了吗?咱们也能回家过消停年了!”李万银笑着说。
李大下巴心里边一翻个儿,这些年光听说李万银会弯弯绕,可只听见辘轳把儿响,不知道井在哪儿,今天算是领教了。本来他认为这是个非常棘手的事儿,在人家手上一袋烟的工夫,就安排得滴水不漏。李大下巴佩服的同时,又多了几分恐惧。
他胆怯地说:“署长,这事儿安排的是挺好,我肯定能按照您的指示办好,不过这五百块钱大洋我可不敢要,我还是送到府上吧!”
李万银知道李福生胆儿小,他好像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就安慰他说:“福生啊,我知道你这些年挺清苦,干咱们这行的,哪有家里过得像你那样儿的?一方面说明你为人正直,效忠天皇;另一方面也说明你做事儿太死性。老话儿不是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最起码也不能让家人跟着咱们受苦不是?这钱你拿回去,家里边宽绰儿宽绰儿。以后呢,只要你真心跟我干,亏不着你。这钱你就心安理得地拿回去,你看这么大个案子你都破了,论功奖赏嘛!”李万银说得跟真事儿一样。
李大下巴像刚刚醒了酒,自己这些年真的就他妈的白干了,要不这帮犊子咋这么有钱呢?人家一年逛窑子、下馆子的钱,比自己家一年生活费都多,自己总整不明白,他们哪儿弄的钱,原来,来钱这么容易呀!他哪知道,这些年大家伙儿啥事儿都背着他,李万银这回对他这么好,是因为苗二扁头死了,那两个警长一个是烂泥扶不上墙,另一个是泰安商会会长的外甥姑爷高丕公,社会背景很复杂。他才要选择李福生作为心腹,接替苗二扁头。
苗二扁头的葬礼很隆重,他背的却是个花下死的名声。他家里的人非常感激李万银,苗二扁头老婆拿着一千块现大洋,心里边把李万银看得比亲爹还亲,李万银得了个好名声。警察们每人得到了十块八块的过年奖赏,也感激李万银。李大下巴得到了他半辈子也没见到过的五百块大洋,兴奋得几宿都没睡着觉,心里边儿自然而然地把李万银当作了祖宗。最安心的要数渡边了,最初,他得知苗二扁头死了的消息十分恼火,以为又是共党抗联在闹事儿,没想到李万银这么快就破了案。
泰安城的天就晴了半日,下午还是阴得厉害。
红豪从泰安城出来就直奔瓦盆窑。泰安城的东门离瓦盆窑也就二里来地,他脚下生风,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他没能亲手杀了李万银,勒死了苗二扁头也是件值得兴奋的事儿。
瓦盆窑东北一里半地有个树趟子,再往东就是乌裕尔河的支流泰溪河。在赵哈哈的陪同下,红豪牵着马很快就找到了震三河和灰耗子的坟。这里非常的僻静,进树趟子三四丈远,就见到了一个不大的小坟包。按规矩,胡子死了本来就不能留下脸面。即使是正常死亡,死后也要毁容安葬,就是不能让世人再看见他们的脸,更不能立碑。震三河和灰耗子虽然没有脑袋,红豪并不在意,他摆上贡品点燃纸钱。红豪没有丝毫伤感,倒是因为杀死了苗二扁头而有几分畅意。
“大哥,兄弟来看你了。你能留个尸首也算是善终了。有我红豪在,你放心,你的仇一定能报。别着急,咱们一点儿一点儿来,我一定杀完咱们的仇人,跟小鬼子和汉奸干到底。大哥,没跟你商量,咱们的绺子靠了一个新窑儿,现在改名叫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了。我把你本来就应该娶过来的嫂子翠莲请出山,担任咱们的大队长。这队伍毕竟是你带起来的,她出来名正言顺,也能服人。咱们现在已经是正规的抗日队伍了。”
他回头看了看赵哈哈,赵哈哈非常明白规矩,他把红豪领到坟头儿后,就出了树林子,在外边放风。坟前隆起的火堆,并没有因为天气寒冷而影响燃烧,火把跟前儿的雪融化了,“嗞嗞”地直响。
红豪边往火堆里添纸钱和金锞子边说:“大哥,你就静心地在这儿修身养性吧,你算是享福了,我们还得跟小鬼子和汉奸干。这回,我们走的可是正道儿,你要是有神有灵,就保佑弟兄们,让我们为你报仇,为所有冤死的中国人报仇。”
纸钱烧完了,红豪冲着坟包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转身要走,好像想起了点儿什么,回过身招呼道:“灰耗子,你在那边儿也学得机灵点儿,伺候好大掌柜的,每年哥哥都抽工夫来给你们烧纸。”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树林子。
赵哈哈在树趟子外早就准备好了马,他见红豪出来了,就把缰绳递过去。
“鸿好掌柜的,大掌柜的在我这儿,我逢年过节不会忘的,清明、七月十五我都不会落下,你就放心吧!”
红豪拉过马,接过赵哈哈的话。
“老赵,你是我们绺子的恩人,就凭你把我大哥和灰耗子的尸首找着还埋了,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我就不瞒你了,我们绺子改编了,我们投靠了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现在的名号叫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我现在是副大队长,我们的驻地实际上是在克山境内。以后你还是我们的线人,只要你同意,跟过去一样,原来每年给多少钱,我们还给多少钱。”
刚才,赵哈哈在树趟子外边儿放风,听见了红豪跟震三河叨咕的话。他本身就恨日本人,听说震三河绺子已经改编为抗联了,心里边儿也很乐呵。
“鸿好掌柜的,不,应该叫宋副大队长,我也想跟你到队伍上,不再跟这儿受小日本子的气了。”赵哈哈说的是真心话。
红豪马上拦住他说:“不行,你虽然没在队伍上,可你在这儿的作用比在队伍上还要大。你这儿离城里比较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事儿,你这是最好的位置。你一定要隐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以后没有特殊的事儿,我不会来这儿找你,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赵哈哈点着头问道:“以后不是你亲自来,别人来,我怎么能认出是自己人?”赵哈哈当线人和花舌子这么多年,还是十分谨慎的。
红豪看了看天,思考了一下说:“那我给你留个接头暗语吧。来找你的人说:‘这几天瓦盆窑没下雨吧?’你回答:‘没有,天响晴响晴的。’来人继续问:‘那可耽误种地了!’你就回答:‘底墒好,一点儿不耽误。’那就是咱们自己的人,一定要记住。”
红豪说了声保重,马鞭子已经打在了马背上,他的沙栗马“嗖”的一声就蹿了出去。
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白色的雾带,红豪消失在茫茫的雪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