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豪一天一夜没有归队，孙翠莲急得就差上房了。她不知道红豪为什么不辞而别，也不知道他是就此离开还是有事儿出去一段时间。她还猜红豪是不是因为前天晚上她说训练和伙食的事儿，生气离营出走了。翠莲胡思乱想找不到头绪，她知道红豪推荐她当这个大队长，是不想违背过去绺子里的规矩。如今虽然自己是队伍的大队长，可要是离开红豪自己什么都玩儿不转，翠莲真的不知道这队伍究竟应该怎么带。孙翠莲一夜翻来覆去没合眼，早晨起来嘴角长出了大水泡。
李二柱来到孙翠莲的房间问明天小年儿咋过，她没心思就随口说道：“二柱儿，你就看着安排吧，宋副大队长找不到，这年过不过还能咋的？”
李二柱刚离开，王三毛又进来了，他来请示今天的训练怎么安排。红豪不在大家伙儿也都没个主心骨儿，早晨三毛领着大家继续出操，吃完饭后怎么训练就不知道了。三毛毕竟是中队长，另外两个中队长做什么都看着他们，三毛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敢太嘚瑟，怕出现矛盾，他才来找翠莲商量。翠莲知道过去胡子的训练就是练骑马打枪，这几天红豪领着队伍练什么立正、稍息、齐步走，还练什么拼刺刀、匍匐前进、撇手榴弹啥的，这些她听都没听说过。
对于三毛的请示，翠莲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随便说道：“每天练什么还练什么，你就领着练吧！”
三毛知道，这训练是有计划的，每天的训练内容都有所不同。他听出来了，大队长也不知道练什么。他知道孙翠莲的心情不好，就没再多问。
大家伙儿的心情都很压抑，谁都知道这个队伍离开宋红豪，还真得变成一盘散沙。
按照东北民间的生活方式，队伍上一到冬天也都改为两顿饭。太阳一偏西大家就琢磨着开饭的事儿。这帮子人好吃好喝多少年了，震三河在的时候，对队伍的管理并不严格，尤其是在吃喝上，震三河根本就没过问过。柜上的钱粮始终是李二柱管理，他对弟兄们很负责，也没私心，大家伙儿都信任他。李二柱不仅会安排还很会做饭，弄点什么好的东西，他都亲自伸手儿。红豪从三马架回来后，李二柱安排了一次庆功宴席被卷了沿子，整得李二柱不会干了。吃好的，副大队长说是浪费，不是革命队伍作风。吃得不好，弟兄们怨声载道，李二柱左右为难。按照过去的规矩，明天过小年儿，肯定要杀猪宰羊，李二柱寻思再三没敢那么办。还是琢磨买回了一脚子猪肉和一套猪下水，就开始安排明天的伙食。
今天烀肉，李二柱告诉厨房就着老汤烩了一大锅酸菜，香喷喷的味道早就让大家流出了口水。弟兄们十几天没见着荤腥了，馋鬼们肚子咕咕叫了。大家等着开饭的当口儿，宋红豪打马进了营地。
宋红豪归队了，大家伙儿吃饭的兴致一下子没了，全都围上来。孙翠莲听见院子里的嘈杂声，知道是红豪回来了，兴奋地冲了出来。看见大家围着红豪，她就没往跟前儿凑。宋红豪招呼李二柱按时开饭。
今天翠莲没在屋里单独开饭，她和弟兄们一起进了伙房。出于对翠莲性别和身份的考虑，红豪始终让翠莲单独开饭。他还特意给翠莲找了个名字叫玉梅的小丫头儿伺候她，整个队伍里就她们两个女性。今天翠莲特意吩咐，从今往后她和大家一起吃，谁也不能再拿她当女人。
饭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红豪，这一天一夜究竟去哪儿了，开始的时候，红豪还卖关子，架不住大伙儿刨根儿问底儿，就回答说：“我是上泰安给大哥报仇去了。”红豪很兴奋，却瞒住了震三河尸首已经找到，他去祭坟的事儿。他是怕翠莲知道后，会闹着要去祭奠出什么岔子，他把这次去泰安的目的说成了去给震三河报仇。
大伙儿听了都很惊讶，又急切地问开了。
“宋副大队长，你是怎么报的仇啊？”
“仇报了没有啊？”
……
面对大家伙的七嘴八舌，红豪也听不出个个数来。干脆往嘴里扒拉饭，一声不吭。
“别吵吵，快别吵吵，让副大队长说。”王三毛着急了，马上喊住大家。
大家伙儿这才静下来听红豪说。
“我昨天夜里，趁着李万银和苗二扁头去方家戏园子看戏的时候，偷偷下了手。”
“啊！？你把李万银宰了？”王三毛控制不住了，急忙问道。
“那倒没有。李万银身边带着一个班的警卫，我只身一人，又没带枪，怎么能宰得了他呢？”红豪晃着脑袋说。
“副大队长，那你怎么报的仇呀？”张二狗凑过来问道。
“李万银我是没机会靠近，苗二扁头这王八蛋，就该他命丧我手了。这个牲口看戏看到半截落儿来尿儿了，我偷摸儿地跟在后边，趁他站在柴火垛根儿撒尿，我就用腰带勒住了那个王八犊子的脖子，来了个苏秦背剑，这小子没一会儿就蹬达腿儿了。”
张二狗都听直眼儿了，追问道：“副大队长，那你是怎么脱身的呀？”
红豪把碗里剩下的一大口饭和酸菜汤一口气扒拉完，使劲儿地嚼两口咽下后，缓了一口气接着说：“我把这小子的尸首拽到柴火垛里，用苞米秆子盖上。又把地上的雪划拉平喽，没事儿一样进屋接着看戏。看完戏到我一个亲戚家，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天一亮我就打马归山啦！哈哈！”
“这回虽然没杀了李万银，苗二扁头也是杀害大当家的的主要凶手，杀了苗二扁头，也算给大掌柜的报了仇。”张二狗跟着嚷嚷。
“什么也算，杀了苗二扁头就是给大掌柜的报仇。只不过是大当家的仇还没报完，我们还要杀李万银、杀渡边，杀所有的日本鬼子。”王三毛觉得张二狗说得不对，马上抢着说。
“对，还是王队长说得对。宋副大队长，明天过小年儿，你回来了，还给大当家的报了仇，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地庆贺一下呀？”还是张二狗沙哑的声音，这小子啥时候都没忘了吃。
宋红豪也来了兴致，大声说：“好，原来我也计划明天大会餐，二柱儿，你准备了没有？”红豪回身问李二柱。
“准备是准备了，不过没敢准备太多，只是买了半拉半儿猪肉，还有一套下水。”李二柱看着红豪的脸色。
“那也不算少，不行就再弄几个小鸡儿，大家伙儿大吃一顿。不过酒必须得控制，再能喝的也不能超过三两，别因为喝酒耽误事儿。”
大家伙儿热热闹闹地喊叫着。孙翠莲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脸沉沉着，一声都没吱。王三毛偷偷地用脚后跟磕了红豪一下，示意让他看看孙翠莲。红豪看见她脸色十分难看有些纳闷，这是因为啥呀？大家伙儿也发现了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谁也不吱声了。突然间的平静让人感到有些莫名的紧张。
孙翠莲也发现大家伙儿被她吓住了，干脆来个打破砂锅璺到底，气囊囊地说：“宋红豪，我问你，我这个大队长是不是你连扯带拽把我推上来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娘儿们，我做梦也没想当什么大队长。我知道，我是借了那个死鬼老相好儿的光儿，弟兄们尊重我，拿我当回事儿，我才顶了这大队长的缺儿。你宋红豪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队长？”孙翠莲一脸威严。
“大队长，我宋红豪从心里往外拿你当亲姐姐，在队伍里，我啥事儿都没自己做过主，我不知道我哪儿做错了？”
“你心里要是还有我这个大队长，为什么你私自离队连个招呼都不打？你要是真把我这个大队长当回事儿，怎么能偷着自个儿去泰安城给震三河报仇？咱们当胡子时还有个规矩呢！你成天讲咱们的队伍要有集体观念，要有纪律，你的纪律在哪儿呢？”孙翠莲直截了当地说。
红豪没想到孙翠莲会真的生气，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脾气。孙翠莲的话句句咬骨头，宋红豪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红豪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孙翠莲继续说道：“我们的队伍刚刚改编，什么事儿还都没捋出个头绪来，你就自己做主私自进城。这是老天有眼，你也赶点儿，能够活着回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队伍扔给谁？你明知道这个队伍离开你不行，却只想着自己一时痛快，你副大队长这样做，别人怎么办？”孙翠莲越说越生气，脸涨得红红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红豪不能说自己是为了瞒着她给大哥上坟，更不能说巧遇杀苗二扁头，是搂草打兔子一过二手。面对翠莲的追问，他递不上报单了。当着这么多弟兄的面，宋红豪真有点儿挂不住脸儿了，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孙翠莲见红豪一声不吱，以为红豪是跟自己较劲，她激动地拔出枪，“啪”地拍在饭桌上。
“你既然不拿我当回事儿，今天当着弟兄们的面，我就把这个大队长让给你，我回老家，活不了，我还会养汉！”
孙翠莲这话一出口，宋红豪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要是这样，自己成什么了？唱戏里有这个，这就叫“逼宫”，别说现在是抗日联军，就是当土匪拉绺子，也是大逆不道。况且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心呢！看着孙翠莲的脸色铁青，红豪突然给孙翠莲跪下了。
“大队长，嫂子！我宋红豪要是有一点儿那个心，让老天爷打雷把我劈死，让鬼子的子弹把我打死。”红豪起毒誓，说的都是胡子最忌讳的话。
孙翠莲上去一把拉起红豪，哭着说：“红豪，姐不是难为你，你知道，你走了大家多担心吗？这一天一宿，整个队伍就像丢了魂儿一样。你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咱这队伍咋整？”
红豪起身，双手托起桌子上的枪送到孙翠莲面前。
“大队长，你放心，今后无论什么事，我要再私自做主，就让全体的弟兄们用乱枪打死我。我再跟弟兄们表个态，我宋红豪前半生受我大哥震三河之恩，没齿不忘。现在，我跟了抗联，追随翠莲姐，若有三心二意，人人得而诛之！”
弟兄们被红豪感动了，高喊：“誓死跟着抗联走，誓死追随孙大队长！”
本来是孙翠莲想兴师问罪，被红豪一绕缠，声讨会成了誓师大会。
晚饭后，宋红豪来到翠莲的屋子。经过反复琢磨，他觉得还是得跟翠莲说实话，因为这次的误会太大了。没想到孙翠莲当着大家的面儿，给自己演了一出“逼宫”。要不是自己那大仁大义的一跪，这事儿还真不好收场。他觉得该跟翠莲说实话，这样可以解除误会，让她知道宋红豪对大哥誓死不渝。还有就是他认为很有必要告诉孙翠莲，震三河已经入殓掩埋，大家伙可以过个消停年了。
听了红豪的讲述，孙翠莲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儿，自己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吗？红豪私自离队是想知道震三河的尸首是不是真的找到了，为了自己的安全才瞒着。他借机杀死了苗二扁头给震三河报了一笔血仇，李万银还活在人世，她坚信只要宋红豪在，这个仇总有一天能报，翠莲为震三河结交了这样的兄弟而感到欣慰。
“兄弟，是姐姐我错怪你了，我担心你的安全才生气的。跟你说实话，咱这独立大队离开你玩不转儿啊！你没看见，你一宿没回来，姐姐我是满嘴大泡。我担心万一你要出点啥事儿，咱这独立大队就得坐窝儿散烟呢！”
红豪见孙翠莲没提年前上坟的事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心想我是小看孙翠莲了。
他马上借着话题说：“大队长，震三河大哥的尸骨找到并已入土，我已经替你拜祭过了，你就先把这事儿放下吧。过了年儿消停的，咱们找个机会再去看他，头年儿就别去了。”
孙翠莲听见红豪的话，眼睛望着窗外苦笑了一下。
“红豪，姐姐我是个命硬的女人，你大哥要不是跟了我，备不住不会出事儿呢。我本来就没脸见他，何况你冒死进城拜祭了你大哥，我再张罗去看他，那我孙翠莲还长点儿人心不？兄弟，你姐姐不是四六不懂的人，不然我也不会拿出你大哥留下的钱，咱们这队伍也不能重新拉起来。”
孙翠莲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问红豪：“明天过小年儿，还训练吗？”
红豪正好也想跟她研究一下这个事情，就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过年了，再训练怕大家有反感，但成天吃完就待着，我怕没事干这帮小子又开始琢磨坏事儿，一闲下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你看这样行不？让王三毛领着大伙儿学文化，每天每个人必须学会二十个字，这样，头年儿加一个正月，每个人就能识上几百个字。”
翠莲觉得红豪出的是个好主意，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
孙翠莲有些担心地问道：“让这帮人坐下来认字儿不太容易吧？头一两天新鲜，时间长了坐不住不得造反呢？”
红豪笑着说：“只要你同意，我就有办法。识完字儿，咱们也张罗考一下，合格的吃饭时有菜有酒，不合格的有菜没酒。这帮小子都好脸儿，他们倒不是差那口酒儿，考不过去就得嫌乎砢碜，那就得逼着自己学。咱们再下一道令：认字儿多的，当小队长、中队长优先，等过了年儿买回来新武器，识字儿多的优先领取，考不好还使唤旧家伙，我就不信他们不给我学。”
翠莲一听心里这个高兴，她发现红豪和以前比真是变了个人，鬼点子越来越多了。
翠莲赞许道：“能想出来这些个招法，你当军师都够料儿了。”
红豪感慨地说：“抗联里的好办法比这多得多，不过他们不是用酒来吸引，而是用加入党组织。加入党组织是人活着最光荣的事儿，咱们还不太懂，得慢慢来。你没见过岳子龙和范书英，那才是大军师的材料呢，人家那队伍带的，真是狗撵鸭子——呱呱叫，叫一套来一套。我就盼着过了年儿政委能到任，她来了咱们干什么事儿就都有主心骨儿了。”
孙翠莲被宋红豪说得有些迷糊了，难道这抗联会这么神？
她瞪着眼睛看着红豪说道：“啥时候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真正的抗联队伍看看。这回识字我也参加，我真得好好学学。还有你没事儿的时候，得好好教我骑马，不然来回出门儿太费劲。”
难得在腊月天还会有晚霞，火烧云把西边的半拉儿天照得通红通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