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东北农村人一年里最大的事儿。时光在盼年过年中一点点消失。
转眼正月十五过去了,年的味道也有些淡去。
按照王钧的指示,范书英正月十六走马上任。
泰安独立大队的年过得挺有意思,除了大年三十和初一两天,剩下每天大家伙儿都在学文化。红豪是个干啥都要样儿的人,让大伙儿过年期间学文化的主意是他出的。在王三毛的带领下,每人每天最少学二十个字。有的人已经学会五六百字了,张二狗也不知道在哪儿弄了本《十二寡妇征西》,没事儿就在那儿看,弟兄们都开他的玩笑,说他在那儿装大眼儿先生。张二狗囫囵半片地只能看个七大八儿,看不明白就找王三毛问,结果他认的字就比别人认得多。过了破五,红豪张罗着考了一把试,张二狗弄了个第一。
书英的到来使整个队伍顿时紧张起来。其他人还差一些,最紧张的是宋红豪。他去过三马架,知道真正的抗联是什么样子。他总想要个脸儿,给范书英看看,我的队伍不比真正的抗联差。红豪的紧张带来的自然是整个队伍的紧张,就连孙翠莲也跟着紧张起来。
从三马架回来以后,红豪就尽量按照他在三马架学到的带队伍,他做了很多努力,队伍也真有些变化。出操、训练、平时的军纪,都有点儿样了。红豪这么做的目的一是想让范政委到来后,觉得队伍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土匪;二是想把队伍弄出个样儿来,政委来了好开展工作。红豪在三马架待了几天,最让他佩服的就是岳子龙了,红豪已经把岳子龙当作震三河的化身了。更让他服气的是岳子龙能让他的老婆来队伍上,红豪觉得自己也必须得让范政委少操心。
书英是单身匹马前来报到的,这让孙翠莲从心里往外服气。三马架到何公屯,从蟒鼐屯直接跨过封冻了的讷谟尔河,也得有八十来里地,中间要过草甸子、跨冰河,还有狼群出没。同样是个女人,翠莲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这个胆量。书英看上去也是个非常娇嫩的女子,打扮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却更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书英穿着破旧的衣服,也掩盖不住她的漂亮。
红豪让李二柱把伙食整硬点儿,猪肉炖粉条、炖河鱼、炖冻豆腐、白菜片炒木耳,白面馒头,这让书英大吃一惊。
吃饭时,红豪向大家介绍书英。
“同志们!”红豪干咳了一声。
“今天,我们泰安独立大队迎来了我们天天想、夜夜盼的范政委,这是我们大队的大喜事。今天加餐是为了欢迎范政委的到来。范政委是老革命,到我们这里来工作是我们大队的荣幸。她是位女同志,上级这么安排,就是为了支持孙大队长的工作。下面就请范政委给大家讲话。”
范书英笑着说:“同志们,我没什么话要讲,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想宋副大队长已经把我们抗联的事儿跟大家说了不少,今天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往后大家在一起工作、战斗,只要大家劲儿往一处使,我们泰安大队的工作就一定能做好。好,咱们开饭。”
书英说得很随便,大家的紧张也就随之减去了一半儿。
随便惯了的张二狗看见今天的菜儿不错,可没有酒,就有点儿馋得喽的。
他看了看坐在第一桌上的李二柱问道:“这么好的菜没有酒,白瞎这菜了。政委来了是大喜事儿,咱们庆贺就应该喝点儿呀!”二狗本来还想接着往下白话,他看见红豪的眼睛盯着自己,就赶紧闭了嘴。
书英听见张二狗的话,看了一眼孙翠莲说:“这位同志说得有道理,孙大队长,有酒吗?”
翠莲一听书英要酒觉得挺奇怪,她听红豪说过抗联里没人喝酒,红豪在那儿待了三天一滴酒都没见到,书英怎么还要上酒了呢?
书英看出了翠莲的不解就笑着说:“大队长,你是不是听红豪副大队长说过,我们抗联不喝酒?其实我们不喝酒,是因为我们那里根本没有酒,也买不起酒。既然咱们有酒,干吗不喝呢?”
书英这么一说,张二狗来劲了,他站起来说道:“看,政委虽然是外来的,可她没拿咱们当外人,更没有当掌柜的架子,就凭这实在劲儿,政委,你这个哥们儿我们交定了。”
看见二狗大了呼哧的熊样儿,红豪有点吃不住劲了。当着书英的面儿,他又不好直接阻止二狗,心里边儿有点着急。
“这位同志说得对,咱们抗日联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没那些个瞎讲究。坦诚是咱们能不能在一起干好工作的基础,我这个人就是坦诚,我需要你们也和我一样。今后无论什么事儿,也不管是谁,有意见就讲出来,谁说得对就听谁的,你们看怎么样?”书英笑着说。
书英的话让大家伙儿佩服。本来很紧张的局面,被她的这番话给打破了。
李二柱派人抬来了一坛子白酒,大家伙儿分别倒上,翠莲给书英倒了大半碗,自己也倒上了,她招呼着大家静下来。
“好,大伙儿消停点儿,听我说。今天我们大队是个比过年还要重要的日子,范政委代表党来我们这里工作,就是我们这里的老大。以后咱们就跟着政委打鬼子、杀汉奸、报仇雪恨。来,我们共同举杯,敬范政委。”说完翠莲举起碗喝了一大口。
书英也没示弱,她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大口。红豪的眼睛始终没离开书英,他害怕这场面闹出点儿什么不愉快,会影响书英今后的工作。他更怕手下这帮小子哪个发了野性,弄出点什么事儿,让书英笑话。他没想到,范书英第一次到这儿来,第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吃饭,就能很快地融合在大家之中,他从心里往外服气。
晚饭后,孙翠莲吩咐玉梅给范书英准备被褥,书英、翠莲和玉梅住在一个屋子。翠莲对书英心存敬畏,因为红豪把抗联说得太神了。自己加入了抗联,可到现在她也没完全弄明白抗联是咋回事儿。
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开展,翠莲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她比任何人都盼着书英来。可她又怕书英的到来,怕的是人家是老革命、老党员,让人家看不起怎么办?让她没想到的是书英是这么豁达的人,就凭今天在饭桌上的敞亮劲儿,就看出来了这人很好相处。
范书英也没想到翠莲和红豪能把土匪的队伍带成这样。她没来之前对组织上给她安排这份工作有些为难,她只知道这是支远近闻名的土匪队伍,知道他们的大队长是和这里原来大当家的相好的女人。书英老家是双城的,小时候她家那里也闹过土匪,她知道土匪的野蛮和血腥。没来之前,她每天都睡不踏实。岳子龙告诉她,土匪有土匪的优点,他们讲江湖义气,要跟他们处好首先就是要以坦诚相待,第二就是你必须让他们看得起你。只要做到这两点,工作起来就容易了。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饭,红豪安排王三毛继续领着学文化,书英、翠莲和红豪三个人在一起研究工作。决定了三件事儿:第一,以后的文化课学习改为政治学习和文化学习同步进行,书英担任主要教师;第二,跟王均团长联系购进武器弹药,增强队伍的战斗力;第三,向组织上汇报,选适当时机,在泰安范围内打一次足可以轰动全县的漂亮仗。
松嫩平原的春天一夜间就到了,原野上、山村里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边儿的雪化得稀得溜的,走在路上得挑没化的地方走。房檐上,融化的积雪凝成了一个个冰溜子,每家的房子都被冰溜子装饰成了艺术品,老草房上的苔藓开始泛绿。
二月初六说到就到了。这段时间可把淑清忙活了够呛。西屋的土墙被白纸糊得雪亮,红纸剪的双喜字贴在墙上格外显眼,炕上两套火红的新被褥充满了喜庆。为给一对新人腾个地儿,老齁巴好歹说通了淑清,天儿也暖和了,她和孩子先不过来,还在瓜窝棚住一段时间。
一大早儿,李快嘴儿儿就过来帮忙。刘桂花也过来帮忙了,一般情况下桂花是很少出门的,她是后到这个屯子的,除了在李满堂那个院子一起住过的王家和范家,她也不再认识谁。看着桂珍丈夫刚死百天就嫁了人,还是个嘎嘎新的小伙子,想想守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老头子,还名不正言不顺的,桂花心里酸酸的。
快嘴子领着几个人上东院儿接桂珍去了。桂珍穿上了淑清给张罗做的新衣服,头上戴着一朵绢花,白皙的面庞泛着红润。她的下半身反系着一条罗裙,这是改嫁的规矩。没进王家之前,她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转了一圈,并抱了一下大树,意思是找到大树好乘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桂珍走进了院子。门口放着一个水桶,桂珍从水桶上迈过去,寓意是洗清过去,重新开始。
屋子里,王老二正在亲自主灶,东西屋放了四张桌子,这也是淑清安排的。她知道自己家没更多的人来捧场,但也得整几桌子热闹热闹,她不想让桂珍寒心。桂花跟淑清、珍珠里外屋忙活捡碗拿筷子,厨房里王老二上下紧忙活。趁着还没上菜,淑清赶紧上东院儿去接老齁巴和俩孩子。
东院儿的屋子里显得十分冷清。两个孩子在炕上玩儿,老齁巴一个人在那儿抹眼泪。看见淑清进来了,老齁巴马上擦干眼睛抬腿下地。
淑清心里明白老太太这是想儿子了,她根本就不往这上说,边帮老太太穿鞋边说:“范奶,这回我婶子有着落了,你们的生活也有人照顾,看把你乐的,都掉眼泪了。”
“可不是!我乐得都掉眼泪了。那院儿那么忙,你咋还过来了?”老齁巴听见淑清这么说就借坡下驴。
淑清笑着说:“你们是娘家客,我不来接你们过去,那不坏了礼数?我是来接你和我老弟老妹儿过去吃饭的。咱们办不起大席,咋的也得乐呵乐呵。没有你老太太在那儿压阵,怎么能成得了席呀?”
老太太迟疑了一下说道:“淑清啊,我就不过去了,你说我这算个什么身份呢?娘家妈?不是。婆婆?哪有婆婆送媳妇的道理?我不去了。”
“你这老太太就是说道儿多,什么娘家妈、婆婆的?没那些说道儿。咱们就是两家搭伙过日子,从我们老王家说也没有个老辈子人,你们家这头儿我婶儿也没个近人,你就是家里的宝贝、活祖宗,就该坐营压阵。这回东西两院儿都你说了算,这个家你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听老太太说不去,淑清马上来了劲,她连扯带拽地给老太太戴帽子,又给盘脐子和丫蛋儿穿上衣服。
本来就是二婚,加上两家又都挺穷,所以婚事一切从简,连拜天地都省了。桂珍按规矩在新被子上坐了一会儿,这叫坐福。看见大家伙儿都在忙活,她也就下了地儿。
酒席散了,淑清说要领着几个孩子上范奶那院儿去玩,就不回来住了,把三间房子让给了王老三和桂珍。
桂珍收拾完盆盆罐罐扫干净了地,就回到了屋子里。此时的王老三像个木头一样坐在炕沿上,不知道说什么。
桂珍进屋脱鞋上炕,边捂被边说:“咋不知道捂被呢,一会儿炕都凉了。”
王老三还是坐在那儿一动没动。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半辈子了也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滋味儿。上百次上千次地梦想过,真的有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女人时反倒木了。
桂珍看王老三的那个样子,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服说道:“人都走了,还等啥呀,上炕睡觉吧。”
看见老三扭捏的样子,桂珍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儿。
“傻瓜,快上炕啊!”
老三还是有些懵圈,他把鞋一甩就往炕上爬。桂珍又拍了他一巴掌说道:“不脱衣服就上炕,你穿着衣服睡呀?”
王老三有些木讷,他从没有在女人面前脱过衣服。炕上的桂珍已经解开了衣服,没见过女人的老三傻了,感情得到女人就这么简单?看着脸上泛起红晕的桂珍,王老三心里说,我还客气啥呀?赶快扔掉上衣,脱下裤子,连内裤都没留直接就钻进了被窝。
桂珍就像一堆已经快要死去了的火,被浇上了烈酒,忽的一下又燃了起来。燃起的是生命之火、希望之火,更是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王老三就像是在洪水中漂浮的无人驾驶的船,在风浪中颠簸,迷茫地颠簸,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驾驭他生命的水手,他在迷茫中顺服了,他知道有了这个水手,他就能到达人生的彼岸。
杜家围子初春的夜,孕育着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