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福家准备好了饭,谁都没有心思吃,杜凤芝召唤淑清吃饭,桌子上的四个菜谁也没吃几口。淑清表面上像没事儿似的,心里却是一样的着急。她惦记着书英姑姑他们得手了没有,更担心她的安全。
李常福趴在门口向外瞭望,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街上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好半天,才算有人走动,他也试着走出家门。
李常福对老丈人家的人没有感情,但二大舅哥杜显祖能让他感到有点儿亲戚意思。结婚好几年了,他去杜家大院儿的次数都能查过来。别看在杜家,自己两口子不太受待见,他对杜家人也是同样的瞧不起。杜显祖就不一样了,每次回杜家围子路过李黑塔,都要进家里看看,而且每次来都没空过手。所以李常福觉得这个二大舅哥不小瞧人。李家大院儿的枪一响,他心里就捏着把汗。杜凤芝着急,他也一样着急,他只是在心里寻思没说出口,要是胡子还算捡着,胡子砸响窑只是为了钱,得了钱,他们一般不伤人。要是共产党,那还能给二哥留活命?共产党最恨的是小鬼子,二哥是泰安城谁都知道的日本人眼里的红人儿,共产党抓住他,不可能给他留活命。
李常福想看个究竟,隔壁开肉铺的李麻子过来跟他搭讪:“李掌柜的,你没去看看,李家大院今天老热闹了。听说砸窑的人已经撤了,头头儿竟是个女的。这究竟是哪个绺子啊?咱们也没听说过呀?”
“你看见那些人都撤啦?”李常福赶紧问个明白。
“我倒是没看见,不过刚才听徐二瘸子说,这帮人从李家大院儿撤走了,拉了两马车的东西。没走县道,是从屯子东北出去,奔宋家围子方向走了。二瘸子家就在李家大院东边儿,他是亲眼看见这帮人从他家门前走过去的。五六十匹马黑压压的,尘土飞起了半里多地。”李麻子绘声绘色地说。
“你没听说李家大院儿里的人咋样了?”常福问的是自己最关心的事儿。
“听二瘸子说李家大院儿大门被锁上了,院内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猜啊,可能一个活口儿都没留。”李麻子在瞎掰。
常福当时吓得一哆嗦,二话没说直奔李家大院儿。
李家大院儿门前,散散落落地停着几十辆马车,大部分是轿车子,却一个人都没有。阔气的院门上一把很大的挂锁把门锁了个溜严,常福胆儿突地往前凑了凑,支棱着耳朵听了听,院内真的像李麻子说的那样,一点儿响动都没有。李常福傻了眼,看来二大舅哥杜显祖是凶多吉少。
“里边儿究竟咋样了?一个活口儿都没留?这是他妈哪国的绺子啊,一点儿规矩都不讲!”李常福看着周围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问道。
看热闹的李麻子凑上来,抢先插话。
“李掌柜,李黑塔这些年也没少欺负咱们,光保护费收了咱们多少?你跟着着哪门子急呀?”
“你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二大舅哥在院子里呢!”李常福脸上没了平时的和蔼,急脾酸脸地说。
李麻子一听,知道自己话说得有点儿过了。虽然是李家办事儿,可里边儿毕竟有那么多外人呢。谁知道谁和谁是亲戚呀!
“那你还寻思啥呢?赶紧找个家伙砸门吧!”李麻子马上变脸儿说道。
李常福听李麻子说的在理儿,反正胡子都走了,不进去看看谁知道咋回事儿呀?他赶紧可哪儿踅摸,找到了一块儿酱块子大的石头,来到门前,举起石头照着锁头狠命地砸了下去。石起石落,“当啷”一声锁头应声掉在了地上。心惊肉跳的李常福奓着胆子走进院子,李麻子等好信儿的人在后边跟着。一进门儿他更傻眼了,李家大院里仍旧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李常福纳闷儿,这二百来人都哪儿去了?头一进房子的戏台前,桌子凳子凌乱地扔了一地,点心和干果、水果可地都是,茶壶、茶碗乱七八糟地滚了满院子,很难找到一个完整的。戏台子上的锣鼓家什儿也可哪儿都是,墙脚下零零落落地横着几具死尸,李万银和李黑塔的死尸倒在院子中央。戏台子的东撇儿还躺着两个鬼子。满院的血腥让李常福不敢细看。后边跟着的几个人给他壮了胆,他挨个地查看,没发现杜显祖。他糊涂了,这前院的死尸一共也不到十具,那些人哪儿去了呢?他奓着胆子往后院找。第二进房子的院子里非常肃静,一点儿也不凌乱,还是一具死尸都没找到。李常福继续往里院儿走,第三进的东厢房就是李家的马棚,一进院,李常福就听见了东厢房里有人的声音。他胆胆突突地走过去,掩着身子拉开门一看,满屋子的人,一个个都直勾勾地看着门口。
李常福赶紧高声喊着二大舅哥的名字,躲在墙脚的杜显祖答应了一声。李常福扒拉着人群走过去,急急忙忙给杜显祖解开绳子。进来的人们也都伸手,帮着把大家伙的绳子解开。你再看这些泰安有名的土豪劣绅,都扔下了往日的架子,一个个的狼狈相让人看着即可怜又可笑。李常福拉起杜显祖离开了李家大院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杜凤芝看见二哥没事儿,高兴得掉下了眼泪。
淑清赶紧打了一盆儿水,拿来了毛巾,对杜显祖说:“二叔,快洗把脸吧。”杜显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在马棚里弄的全是灰,再加上出了汗,已经是一道儿一道儿的了。他洗了一把脸,从衣袋里拿出了一颗香烟点着后坐下,想平定平定心情。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听见淑清叫他二叔,可他并不认识这个孩子。
杜凤芝回答说:“他是咱们杜家围子王家老大的大闺女,刘鸿儒刘老爷的外孙女儿淑清。这两天李家大院儿办事儿,要的点心太多,我求这孩子来帮两天忙。”
“去上李麻子家整几斤排骨,二哥还没吃饭呢!”看见二哥没啥事儿,李常福高兴,忙吩咐凤芝。
“这个寿宴赴得一生难忘啊!”杜显祖很感慨地说。
淑清进里屋沏了一杯热茶,端过来递给杜显祖,站在一边儿听他们说话。
常福问道:“二哥,这砸响窑的是哪个绺子的?听说大当家的还是个女的?这些年在这一左一右也没听说过呀!”
杜显祖从来没想到,这个老实本分,看着没啥大能耐的妹夫,关键时刻还真有两下子。要不是他搬石头砸开李家大院儿的门锁,现在自己还在马棚里蹲着呢。
“哪是什么绺子呀?是抗联。”杜显祖叹了口气说,
李常福一听说是抗联,心里边就纳闷儿了,抗联不是杀鬼子汉奸吗?怎么给二哥留了条命呢?
他没敢直接问就绕着说:“二哥,他们没难为你吧?”
“哎!人家是奔李万银一家子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来随礼的。”杜显祖心不在焉地回答。
“二哥,我看见李家院子里死了不少人,那里头没有抗联的人吧?”李常福就爱刨根儿问底儿。
“屁吧,人家就有一个连长被日本人打了一枪,伤势还不重。李万银咋咋呼呼地,自己送命不算,还搭上了十多条命。”杜显祖的话里透着埋怨。
淑清在旁边装作没事儿,听着他们的对话儿。知道书英姑姑没事儿,淑清心里边儿十分高兴。
李常福接着说:“听说领头儿的是个女的,是真的吗?”
杜显祖有些不耐烦,可对这个本本分分的妹夫,他还是多了几分耐心。
“是的,就是当年在城里开药铺的岳子龙和范书英两口子。他们挽拢抢咱们家的那帮胡子,建立了抗联泰安独立大队。”
杜凤芝把剁好了的排骨拿回来了,淑清马上接过排骨说:“小婶子,你去点灶坑,我把排骨洗干净,今儿个我给你炖一个,让你们尝尝。”
“你还会炖排骨?”杜凤芝有些不相信。
淑清笑着说:“我们这没妈的孩子啥都得会。今天我就露一手你看看,让我二叔也尝尝我的手艺。”说完拿着排骨直奔厨房。
杜显祖的跟班找回了他们的马,也来到了果匠铺,把马拴在了门前的树桩子上,进屋来见杜显祖。
灶台旁,淑清把一勺子豆油放在了锅里,几个大料瓣儿和油一起下锅,随着灶火的温度升高,大料的香气马上就飞满了屋子。几个通红的干辣椒和切好的葱头一起下锅,随着“嗞啦”声屋里的香气更浓了。淑清了一勺子大酱,在锅里来回炒了几下,酱香、葱香、辣椒的香气一起汇合,一瓢凉水下去汤就算是炝好了。清洗过的排骨已经捞出控干,淑清直接把排骨下到了锅里,又加了点盐。她用勺子归置好锅里的排骨,把一个用树枝自然角度做的锅叉横在锅里,把装着小米饭的盆放在锅叉上面,盖上两扇儿木头锅盖。
淑清放下勺子对杜凤芝说道:“婶子,你进屋跟我二叔唠嗑去吧,我在这儿看火,一会儿就开饭。”说着伸手把凤芝拉起来,抢下了杜凤芝手里的烧火叉子。
“这孩子也太煞愣了,不仅利索还干净。这要是谁家有福娶她当媳妇,可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杜凤芝从后屋走进腰屋边走边夸奖。
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淑清停了灶坑里的火,拿笤帚把地上的柴火清扫进了灶坑,就进屋放上了桌子,拿筷子、捡碗,拿咸菜、酱。杜显祖坐在炕边上,心说这个孩子可真不错。
炖好的排骨盛了两大卧盘,热腾腾的小米饭也上了桌儿。李常福又拿来几样新烤的点心,杜凤芝烫好了一壶酒。折腾了一上午的杜显祖看见炖得油汪汪、带着浓浓酱色的排骨,肚子“咕咕”地叫开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咬了一大口,细心地品尝着。浓浓的肉香和酱香混合在一起,对家乡味道的留恋加上饥肠辘辘,杜显祖对淑清炖的排骨有了特殊感觉。
“这排骨让这孩子炖绝了。百花园儿的师傅跟你都没法比。”杜显祖细嚼后慢慢咽下去说道。
淑清不好意思地说:“二叔,我这都是农家手艺,根本拿不上大摊儿。你别笑话我就行。”
李常福给杜显祖倒上酒,端起酒杯说:“二哥,来,喝一口压压惊。”
虽然不是什么大餐,杜显祖照样吃,得酒足饭饱。他吃完饭下地穿鞋。
“不行,我们得回去了,估计这工夫渡边已经知道这边的事儿了。他肯定得找我,回去晚了他该不高兴了。”
杜凤芝和李常福跟在后边儿往出送。杜显祖悄悄地跟凤芝说:“你二嫂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我想找个伺候月子的,孩子有奶妈专门看着,能给做个月子饭就行。我看这丫头不错,你问问看她能去不?”
“这好像够呛。她妈没了,她爸又出劳工了,她领着仨孩子过,估计她离不开。”杜凤芝为难地说。
杜显祖说:“你跟她说,咱们多给点钱还不行吗?”
“那也够呛。你知道,她是刘老爷的外孙女儿,她家吃的住的都是刘老爷家管,根本不缺钱。不过我二嫂不是还得几个月才能生吗,这段时间我劝劝她,到时候请她帮一段时间忙。别看这孩子岁数小,却挺讲义气,她要是能离开肯定能行。”杜凤芝边点头边说。
“那你看着办吧。”杜显祖说完翻身上马,直奔泰安城。
渡边的办公室内,张县长、李福生、孙帮办都屏住呼吸站着,他们都在等着杜显祖。
“李警长,你肯定杜翻译官没被抗联伤害吗?”渡边问李福生。
“太君,我亲眼看见杜翻译官没受任何伤害。我们能从李署长家被放出来,还多亏了他妹夫。他砸开了被抗联锁上的大门,闯进去才把我们救出来。我亲眼看见杜翻译官跟他走了。”李福生跟鸡鹐米似的点头说。
正当他们焦急等待的时候,杜显祖走进了屋子。
看见杜显进屋了,渡边说:“杜桑,你安全回来了,太好了,都坐吧,谈谈李家大院儿的情况。”
杜显祖、李福生、孙帮办互相看着谁也没吱声。渡边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就说道:“杜桑,还是你说吧,剩下的由他们补充。”
杜显祖一看没有推辞的余地了,就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渡边太君,李黑塔屯遭到了袭击,谁都没有预料到。李署长对防卫工作有所安排,李家大院儿是个全封闭的院落,四个墙角也都设有防御工事。可是他的防卫安排只是注重了形式,有意让参加寿宴的人感觉到他的势力,而忽视了防卫的实战作用。这次袭击李家大院儿的,号称是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就是李署长上报被他剿灭的岳子龙和他的老婆范书英,联合被李万银作为替罪羊的土匪震三河残部,组成的杂牌儿队伍,他们装备也不错。我的手下从安家马车的老板子李疤瘌脖子口中得到确切消息,这批武器也是通过李署长这条渠道弄到手的。李万银背着皇军贩卖给拜泉狄大骡子家的二十支‘三八大盖儿’,在运输的途中被人劫走了。李署长隐匿不报,最后送他上路的都是他亲自设计过的人,使用的也是他提供的武器。”
杜显祖没描述李家大院儿战斗的过程。他知道李福生和孙帮办会汇报得很详细,他向渡边汇报的是李家大院被袭击的背后隐情。
“你的意思是李万银咎由自取?”渡边有些疑惑。
杜显祖不无蛊惑地说:“渡边太君,按着中国人的老话儿,人死了就再没有过错。李署长人死了,就不应该再指责他,可是我实在不敢苟同。这几年来,李署长都是表面上对皇军无比忠诚,实际上他总是搞一些搬弄是非、欺骗皇军的勾当。为了他自己的利益,他可以随意栽赃、编各种故事欺上瞒下。追缴岳子龙夫妇,他谎报军情说已经消灭了他们,其实,他根本就没找到岳子龙,实际上他却霸占了岳子龙的药铺。为了赚点钱他私贩军火,最后为自己掘了一个坟墓,这种人就是您说的咎由自取。”
渡边细心地听着杜显祖的话,心里说李万银死了,你没有对手了,你是幸灾乐祸吧!脸上却根本没有任何表露。
渡边惊诧地问道:“震三河的残部是怎么和抗联联系到一起的呢?”
杜显祖分析道:“我感觉,还是被李万银逼迫的无奈之举呗!李万银编排了剿灭岳子龙、震三河的故事,对上领取没有任何代价的奖励报酬,对您采取了欺上瞒下的手段。而实际上,岳子龙夫妇根本就没离开泰安。震三河绺子过去从来不找我们的麻烦,这些年,他却始终和李万银相互勾结。李万银因为您对我的器重而产生嫉妒,指使震三河去杜家围子抄了我们家。后来,他为了敷衍上面,完成侦破军火车被炸的案子,也是为了杀人灭口,就设计抓了震三河做替罪羊。震三河的死激怒了他的手下,他们为了报仇就投奔了共产党。”
杜显祖说的渡边完全相信,嫁祸震三河的事儿他一清二楚。泰安境内无共党的说法是自欺欺人,如今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已经公开了身份,他的美梦也该醒了。这次李家大院儿战斗,就是泰安抗联公开向自己叫板,看来以后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渡边没再过问李家大院儿战斗的细节,立即吩咐李福生说:“你马上派人去通宽镇,让白星魁立刻来见我。”
李福生应声出去,渡边很严肃地对杜显祖说:“杜桑,这次战斗自卫队没有什么损失,现在我就正式任命你为自卫大队大队长,仍旧兼任我的翻译官。泰安出现了抗联,我们必须认清新形势,自卫大队必须紧张起来,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我准备让白星魁接任李万银担任警察署长。你马上安排人查出抗联的驻地,必要时我会请示上级派人,协助我们剿灭他们,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泰安的共产党一网打尽!”
杜显祖知道渡边的任命自己不可能拒绝,就假情假意地说道:“谢谢太君栽培,显祖一定不负太君众望,会努力把事情做好的。”
房檐下,一窝春燕正在做窝。它们衔来一个个泥蛋儿,一点儿一点儿地堆成窝,最难的就是第一个泥蛋儿放在哪儿。只要第一个泥蛋儿放到了合理的位置上,这些精灵就会不懈地做下去,直到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