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中,叔叔得知,就在这一天,北平所有的有美国背景的大中院校,全部遭到日本占领当局的查封。燕京大学校务长司徒雷登已被日本宪兵抓进监狱。
“我想上南方找我哥去。”当玉环姨问到叔叔今后的打算时,叔叔决然地说。
“你不要命了。”姥姥不屑地摇了摇头:“那可不是去趟颐和园、八大处,那是湖北!要经过多少战口儿,你知道吗?”
“我绕道走。”叔叔想解释。
“绕?”姥姥把手一挥:“黄河以南,天都打红了,你想从哪儿绕?除非你会地遁,有彻地鼠韩彰的本事。”
叔叔不再辩解了。
这一年的冬天,叔叔是在北平度过的。由于娄钊昆家里宽敞,父母又和善,所以叔叔便暂住他家,并时常与一些潞河中学的同学接触。这期间,叔叔也成了东四五条的常客。玉环姨长叔叔三岁,两人姐弟相称,无话不谈。
一九四二年三月,日本占领当局将潞河中学改名河北省立通县中学重新开课。但不久,同学之间就暗中盛传,原潞河校方将在西安复课。一时间,大家异常兴奋,纷纷秘密串联,准备南下。
当时,敌占区的青年学生想去大后方是很困难的。潞河中学的校长陈昌佑,经过反复研究和实地考察,暗中组织了一条经河南商丘取道安徽亳州、界首,再辗转入河南,经洛阳去西安的秘密交通线。为此,还在亳州设立了中转学校。一时间,许多不甘做亡国奴的潞河中学的学生,纷纷告别家乡父老挺身南下,越过烽火连天的前线,追寻故校继续求学。
抗战期间,沦陷区的大批学校南下西迁,成为世界战争史上一大罕见的民间壮举,彰显了中国读书人“君子不为苟存”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
一九四二年初秋,在西安尊德女中附小的教室里,潞河中学终于重新复课了。当来自沦陷区的同学们,放声唱起“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时候,叔叔却被墙上的一张中国地图吸引了。他发现从西安一直朝南走,便是长江,过了长江,便是湖北恩施。叔叔万万没想到,三年来朝思暮想的哥哥,从地图上看已近在咫尺。
当天晚上,叔叔便偷偷溜出了学校。但从此,便与所有的亲友同学失去了联系。
父亲是从玉环姨的来信中,知道叔叔与几位同学一起南下了,之后便再没有了叔叔的消息。这期间,父亲曾设法与西安潞河中学取得联系,得到的消息是叔叔早已离开学校,去向不明。父亲心如刀绞,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一九四二年底,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在省教育厅长张伯谨的陪同下,对教育学院进行了为期数天的调研活动。对于陈诚此次来校视察,张伯谨极其重视,他命父亲负责陈诚来校视察期间所有的接待工作。无论如何,对父亲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张伯谨是绝对放心的。
一个阴暗的早晨,陈诚在副官和众多卫兵的簇拥下,由张伯谨陪同来到教育学院,在五峰山口,陈诚被髙高耸立的一座石牌楼所吸引。但见十二个尺方颜体大字,镌刻在灰褐色的花岗石上。
“‘养天地之正气,法古今之完人。’好!这是谁的墨宝?”陈诚问。
“写得不好,还望陈长官赐教。”面对这位蒋介石最器重的封疆大吏,陈院长显得有些拘谨。
在介绍教职员时,身材矮小的陈诚握着喻宜萱的手説:“替我问候管院长,改天我去农学院看他。”喻宜萱笑着点点头:“谢谢陈长官。”
“省厅督学、教育学院总务主任唐子清。”张伯谨向陈诚介绍父亲:“燕京大学教育学系的留校生。”
陈诚紧握住父亲的手,目光冷峻地问﹕“我先后拨给教育学院了多少钱?”
父亲脱口而出:“省府今年拨款六十万法币,明年计划拨款三百万法币。”
陈诚点头对张伯谨:“国难当头,百废待兴。鄂西穷乡僻壤,财政捉襟见肘。但尽管如此,吉堂兄所需教育经费,我陈诚从来尽力满足,不敢耽搁。”说着陈诚再次握住父亲的手:“要用好这笔中华民族复兴的经费。拜托了。”
父亲心头一热,两眼倏地模糊了。
一九四三年正月初四,姐姐出生了。那一天,恩施下了一场快雪。黄昏时,从五峰山上向下望去,但见光风霁月,烟雪初停,躺在窗边的母亲虚弱地说:“这闺女就叫唐桂雪吧。”
母亲知道,按唐氏家族辈分排序,我们这一代应该是“桂”字。但父亲却不然:“两个字,就叫唐棣吧。”父亲认真地说。
唐棣,又称棠棣。是一种中国古代传说中的植物,素有兄弟情谊之喻。四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创作的五幕话剧《棠棣之花》,在大后方上演时,曾引起过很大的轰动。故父亲为长女取名“唐棣”,实意为缅怀胞弟并铭记全民抗战的岁月。
冬去春来,油菜花开的时候,鄂西山地浓妆淡抹分外妖娆。每当黄昏时分,父亲经常独自站在五峰山上向远处眺望,遇到这种情况,母亲总会尽量让爱哭的姐姐安静下来。母亲知道,父亲的心一直在流泪。
恩施近郊山区常有土狼出没,人们谈到的土狼应该就是“豺”。棕红色的,体形比狼稍小,常以群袭的方式劫掠牲畜,甚至伤害乡人。
四月上旬的一天,吃罢晚饭后,母亲抱着姐姐坐在院子里休息。父亲点着艾草,在屋里熏蚊虫,四周静极了,只远处的密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土狼的号叫,令人不禁悚然。
隐约之间,母亲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她仔细分辨着,姐姐却雷也似的大哭起来。“别哭,别哭。”母亲站起身来,用奶头堵上姐姐的嘴。终于,她听见从五峰山靠近清江的崖畔下,传来一声声模糊的呼喊:“哦……哦……”
母亲有点害怕了:“素心!素心!你快出来!”父亲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噌地从屋子里钻出来。
“你听——山下。”
“哥……哥……”
父亲仔细分辨着,他突然浑身一激灵:“子洵来了!”
“子洵?”母亲一时惊讶万分:“快!快点上火把!”
父亲双手颤抖着将火把点燃:“子洵!子洵!哥在这儿呐!子洵……”他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陡崖深处。
“他们哥俩儿是紧紧抱着爬上山崖的。你叔叔当时已经成了半傻子,他蓬头垢面,骨瘦如柴,浑身泥水,惨不忍睹。”多少年过去后,每当提起这件事情,母亲还是不忍多说。
至今,我也不太清楚叔叔自那一年初秋离开西安,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找到恩施,这期间五个多月所经历的事情。我只知道叔叔离开西安潞河中学后不久,便被沿途设卡的宪兵以“偷逃延安”之嫌,抓到所谓的“青年训练营”(即集中营)里。但叔叔始终没向任何人讲过,他在那里所遭遇的磨难。几个月之后,当叔叔重新恢复自由时,好端端的一个少年,竟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傻子。我无法想象,就这样一个一路乞讨的傻子,叔叔是怎样爬过秦岭渡过汉江,又怎样翻过大巴山渡过了长江。
那一天,当历尽千难万险的叔叔找到恩施时,已是黄昏之后。他听不懂湖北人的土话,但他依稀认定,教育学院就在清江对岸的五峰山上。他不可能再等到明天的渡船,便纵身跃入了湍急的清江……
之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叔叔一直神志模糊,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屋子的角落里,不敢见生人。睡梦中他常常会惊醒,嘴里不停地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他竟然一个人跑到房后,用水果刀刺穿了肚子。
叔叔疯了。
自叔叔精神失常后,母亲就一直陪伴在叔叔身边,她为叔叔治好了浑身的疥疮,治好了自戕的伤口,她为叔叔尽量多做些有油水的饭菜,并经常和他谈心。谈东四五条的玉环姨,谈潞河中学的同学们,谈香山的红叶,谈老家的长城。母亲同时提醒父亲,当着叔叔的面,千万不要对母亲甚至对姐姐流露出关心和疼爱:“过去你身边就有子洵一个人,现在你身边又多了我们娘俩儿,千万别让子洵的心里感到失落,这样他会绝望,他还会自杀。”
在母亲无微不至的抚慰下,叔叔的意识逐渐清晰了。他成天抱着姐姐在院子里跑,他开始像孩子一样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认识了这个让他一生敬重的嫂娘。
犹太人有一句谚语:“上帝不能无处不在,因此它创造了母亲。”
在叔叔初到恩施的日子里,父亲在工作中也遇到了让他相当棘手的麻烦。当时教育学院正面临扩建,作为总务主任,父亲每天要核收大量的基建材料,查验财务部门的收支账目,并到现场监督施工。
一天,一个负责采购木材的人,拿一张验货单让父亲签字。父亲跑到货场,发现验货单上的那一批木材,根本就没有进来,父亲当即拒绝签字。不料第二天刚上班,张伯谨就派人把父亲叫到他的办公室。一进门,张伯谨就关心地问起叔叔的事来。
“听说子洵拿刀把肚子捅了,怎么搞的嘛?”
“不碍事了,幸亏他嫂子发现得早,血流了不少,好在没扎到要害之处,谢谢厅长还惦着。”父亲应酬着。
“唉,这笔账说到底还要算到日本人头上,战争一天不结束,百姓一天得不到安生啊。”张伯谨敷衍了些套话。说着,他将写字台上的一张单据推到父亲眼前:“你先把这个单子签了,回头到食堂拿点腊肉去给子洵补补,我和伙头儿都关照了,你也别不好意思,都是河北老乡嘛。哈哈……”
父亲仔细看过,正是昨天那张没签的验货单,不禁有些紧张:“厅长,这个验货单不能签。”
“为什么?”张伯谨双眉一挑。
“我昨天下午去现场看了,这批木料根本没到货。”
“这些下边的人呐,着什么急嘛。”他埋怨了几句,转而笑着对父亲说:“不过,你还是先签了吧,眼看月底了,财务那边正催着下账呢。”
“厅长……”父亲刚要解释,见张伯谨将手一挥:“听我说,这件事由我亲自去催他们,你只管签字,怎么样?”张伯谨盯着父亲问。
父亲的倔脾气上来了:“厅长,学校扩建之初,你就交代过我,事必认真,不徇私情。我近来发现,基建材料在账目上出现许多问题……”
“什么问题?”张伯谨拧起眉头。
“验收单和实际到货不符。”父亲坦言。
张伯谨有些气急败坏了:“子清,字可都是你签的,出了问题可要拿你是问。”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在这张单据上签字。”父亲正言。
“唐子清呀唐子清,徐维廉把你介绍给我的时候,可说了不少你的好话,没想到如今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看来,我是用错人了。”
父亲有些恼怒了:“厅长,我会尽力查办,绝不姑息……”
“算了吧。”张伯谨突然板下脸来:“你把这张单据签了,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不要坏了昨天的事,又误了今天的事。听明白了吗?”
父亲终于明白了,他盯着张伯谨:“假如我不签呢?”
张伯谨勃然:“放肆!唐子清,你还想一错再错吗?”
父亲霍地拿起写字台上的电话,递向张伯谨:“请厅长现在就给陈主席打电话,我唐子清顶天立地,寸步不离,听候处分!”
张伯谨被父亲的举动惊呆了,他慌忙抢过电话:“坐,坐下,子清,坐下消消气,何必这样呢?当然,我刚才的态度也欠冷静,这不都是为了学校的工作嘛。”只见他面色苍白一头冷汗:“不签就算了,算了,你回吧。”
父亲转身愤然离去。
陈诚主政湖北工作以来,素以严刑峻法对付贪污分子。几年之内,先后将宜昌城防兼警备司令蔡继伦、监利县长黄向荣、宜昌县长武长青、省粮政局恩施办事处主任陈国良等贪污官员法办,并处以极刑。一时间,湖北全省军政上下谈贪色变,大多官员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了。
当天中午,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见叔叔正在院子里垒鸡窝。
“哥,张厅长派勤务兵给咱家拎来两瓶香油。”
父亲一听就火了,他冲进屋去对母亲喊:“谁让你收的?嘴就这么馋吗?”
母亲感到挺委屈:“那勤务兵说,是张厅长的一片心意,让给子洵加点油水。”
“放屁!”父亲一屁股坐在那里:“你记住,以后张伯谨哪怕送座金山来,也让他怎么拿来怎么拿回去。我唐子清穷得起,但死不起!”说罢,返身朝外走去。
下午,那个勤务兵悄悄溜到家里,十分为难地对母亲说:“对不起,唐太太,厅长让我把那两瓶香油拿回去。”
母亲赶紧问:“厅长生气了吧?”
“脸都气白了。”
没过几天,父亲被调离教育学院。临走的时候,在校门口遇到了等在那里的喻宜萱。
“我家先生和厅里不止一次地提到,想调唐先生去农学院协助工作,可……”喻宜萱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亲苦笑着:“看来是子清与农学院缘分不到啊。”
父亲的新单位是正在筹建中的湖北省立工学院。两个月之后,父亲愤然辞职,携家离开了恩施。
船离巴东的时候,江上起雾了,面对雾中河滩上一队步履沉重的纤夫的身影,父亲双目凝视,长久无言。
抗战胜利后,喻宜萱随管泽良回武汉继续从事音乐教育工作。由江定仙编曲,喻宜萱首唱的《康定情歌》,成为华人世界代代传唱的民歌经典。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喻先生出任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兼声乐系主任,成为现代中国声乐教育事业的奠基人之一。
一九六四年春节,姐姐唐棣与妹妹唐宛回北京探亲时,曾登门拜访过喻先生。当喻宜萱听说唐宛就读于沈阳音乐学院附中时,感慨地说:“你母亲要是有你这样的学习机会,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女高音歌唱家。”
解放战争期间,张伯谨出任北平市副市长。一九四九年随国民政府撤退台湾,并先后出任台湾中央教育部次长、台湾驻日本国公使等职。
二〇〇四年,张伯谨的儿子美国加州大学教授张以涵先生,以其父的名义在故乡石家庄学院正定分院设立了张伯谨奖学金,旨在资助无力筹措学费的贫困学生完成学业。首届获得资助的大学生共八名,他们是马明明、张晓芝、王哲、于伟、陈存朝、焦静蕾、张鑫淼、王翠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