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一天,一位身穿呢子大衣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走进江擦胡同二十九号,来人即叔叔潞河中学的好朋友娄钊昆。一九四一年,潞河中学被日本占领当局查封后,娄家曾照顾过叔叔。抗战胜利后,父亲曾和叔叔去过娄家登门致谢,因此与娄钊昆有了一面之交。
性格爽朗的娄钊昆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据他说,他在协和医学院念书时,与一位白小姐自由恋爱,不料家中极力反对,并又包办了一门亲事。此来求父亲,无论如何要帮忙买到三张去上海的飞机票,其中两张为娄白二人,另一张则为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
父亲为难了。当此围城之际,许多达官显贵都把身家性命寄托在一张小小的机票上,而今娄钊昆只因男女之事前来求助,在父亲看来,大有趁势起哄之嫌。然,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也便没有回绝,只答应尽力设法,如此而已。
没想到,数天之后,华北国际救济委员会当真为父亲搞到了三张购买机票的凭证。娄钊昆拿到后,千恩万谢,喜出望外。
离开北平前,娄钊昆又将一位叫钱禹年的年轻人介绍给父亲。娄说,钱禹年是他在协和医学院的老同学,抗战期间曾在天津参加过抗日团体。
“拜托了,子清大哥。以后有困难,我这些生死弟兄们还免不了要麻烦大哥呀,都是抗日的同志嘛。哈哈哈……”
谁也不曾想到,心直口快的娄钊昆,居然向父亲隐瞒了他真实的政治身份——国防部保密局成员。
在父亲定性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决定中,“……北平解放前夕,唐子清资助军统特务分子娄钊昆等人逃离北平。”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又一条无法解脱的罪状。
同样是年轻人,这期间,正在燕京医学院读大一的徐维廉的女儿徐碣敏,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py)。北平围城期间,徐碣敏一直活跃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向那里的师生们宣传和解释共产党的城市政策。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旧政权交替的日子里,徐维廉和他的弟子们,全都义无反顾地留下了。就当时他们所处的社会地位及所交往的社会关系而言,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有条件脱离共产党的军事占领。而缘于相当深厚的美国教会的背景,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更有取道香港前往国外的机会。但在一个喷薄欲出的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面前,他们都毫无顾忌地留下了。因为他们企盼共产党带领中国走向复兴和光明,他们是一批集体人格激进而正直的爱国者。
不久前的一天,台湾著名电视制作人,电视剧《包青天》的编剧和包公的扮演者金超群先生来大连。与天歌传媒的同仁们,商讨电视剧《包青天》第二季的合作事宜。此前,因该剧第一季的完满合作,我们已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谈话期间,金超群谈到了他的家族往事。
金超群的父亲,祖籍北京。一九四九年由陆军临时改为海军,并于当年入夏时,奉命随舰离开青岛,经汕头撤往台湾基隆。当时金超群的母亲已身怀六甲。青岛码头上遍地遗弃的行李细软,港湾里漂浮着落水者的死尸,成了老夫人终生挥之不去的大陆记忆。
从海军退役后,金老先生以公职人员的身份被安置在“反攻复国”的第一线——“中国大陆灾民救济总会”。在这里,他一直勤恳工作到退休。
一九八九年深秋,因拍摄琼瑶女士的一部戏,刚刚脱掉国军中校军装的金超群,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
“走出机舱,望着航站楼上‘北京’那两个大字,我的双腿立刻就软了。我颤颤地走下舷梯,当双脚终于踏到停机坪上时,我真想跪下来,亲吻这片故乡的热土。”
一九九四年,在老父去世的前一年,金超群终于带老人家回来了。在青岛,他们探望了一直留在大陆的姑姑,并到爷爷的坟前,添了些新土,烧了几炷檀香。老人家让儿子退了从青岛飞往北京的头等舱机票,改乘火车前往。他说:“我要在祖国的大地上走一走……”
一九四九年元旦过后不久,从平西延庆县探亲回来的张木匠,在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的院子里,教我们一群孩子唱他刚从老家学来的一首歌。
我们是投弹手,
战斗里头逞英豪。
炮一响就冲向前,
蒋匪军你哪里逃。
——冲呀!
歌声越过灰色的高墙,在古城一隅的上空回荡。站在二楼阳台上的徐维廉,万分感慨地对父亲说:“四面楚歌呀,傅将军总该低头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最后一天的正午时分,随着钟鼓楼上的洪钟大吕一片喧鸣,解放军华北野战军一二一师三六三团的战士们,在莫文骅将军的率领下,接管了西直门、德胜门和复兴门的城防。遵照日前傅作义与解放军平津前线指挥部达成的协议,北平和平解放了。
立春的头一天,即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上午十点,一支强大而陌生的军队,从永定门进入北平。那一天风沙特别大,父亲和叔叔带着一群孩子们,在东交民巷东口的崇文门大街上,目睹了这一庄严时刻。当包括坦克车、装甲车、日式战防炮、美式榴弹炮、加农炮等各种重型机械化车辆通过东交民巷的时候,这条一百多年来一直被人们视为西方列强特权领地的古老街道,在浩荡春风中一片肃然。
一个年轻人爬上正在行进的坦克车,用粉笔在炮塔上奋笔疾书了三个醒目的大字,我问父亲他在写什么,姐姐抢着告诉我:“天——亮——了。”
几天之后,“天亮了”这三个字的含义,在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的深宅大院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诠释。
那天上午,正在二楼阳台上吹肥皂泡的我,竟然看见一个要饭的花子,出现在这座静谧而肃穆的院子里。他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投进一潭宁静的古井里,小楼上下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那是一个老人,他穿了一件十分褴褛的灰棉袍,赤裸的脚上拖着两只烂胶鞋,头上戴着一顶肮脏的旧毡帽,手里拄着一根黢黑的打狗棍,绛紫色干瘦的脸上,一双模糊的眼睛饱含仇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闻讯后,急忙赶到二楼阳台上。
“快!盛饭去!多搁点菜!快!”母亲压低声音对张妈喊。
不一会儿,张妈端着一大碗拌着肉丁炒雪里蕻的高粱米粥跑出楼来,懦懦地递给那乞讨的老人。
老人迟疑地接过碗去,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盯着他,只见他站在那里,勉强喝了一口,竟噗地一声吐了出来,他猛地扬起手来,狠狠将碗摔在了地上。
“馊了!这饭馊了!”
一院子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早晨刚剩下的饭菜呀,况且这还是早春。
我从来没见母亲这样慌过,只见她急着对下面喊:“侯婶,快!快给钱!”
侯婶慌忙伸手从大衣襟里掏出一把零钱递了过去。
老人接过零钱后,长嘘了一口气。他恶狠狠地朝母亲瞪了一眼,迟疑了片刻,才慢腾腾地转身朝大门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一院子的男女老少个个呆若木鸡。只张木匠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听到声音,走到大红门前的老要饭花子,猛地转过身来,他激动地喘着粗气,黢黑的打狗棍咚咚地戳在地上。半晌,他用力仰起头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颤抖的怒吼。
“天——亮——了!”
一群鸽子拖着哨音,在古城上空逶迤盘旋。从高墙外的胡同深处,传来收破烂老太太咏叹般的吆喝声:“有破烂我买,有烂纸我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