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解放前夕,华北国际救济委员会的工作就已基本停滞了,父亲十分忧虑自己的前途。他越发清醒地认识到,共产党对美帝国主义的态度与立场,他更想在新政权的庇护下做自己热爱的工作。他开始酝酿成立一个职业培训机构,像董家溪的励新建设学园一样,教化更多的年轻人掌握赖以生存的职业技能。
不久,昌黎汇文中学的老校友张肇珍在东单开了家新实书店。《新星报》被天津军管会停刊后,仰山伯伯又在东城八面槽开了家十月出版社。大家都在忙着重新设计自己的发展方向,当然,更要找到一个体面的养家糊口的生计。徐维廉回昌黎汇文中学继续当校长去了,一切改良主义的梦想均已渐行渐远了。
二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刚刚吃过早饭,父亲从二楼无意间看见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人。父亲赶紧跑下楼去,迎面走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人。
“你叫唐子清吗?”那人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是,我是这里的负责人。”父亲赶忙答道。
“我们是东城区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奉命对华北国际救济委员会进行检查。”说着,在他的示意下,一个小战士飞步跑上台阶,守在了门厅一角的电话机旁。
父亲抬了抬手:“检查吧,我的办公室在二楼。”
那络腮胡子回头对战士们大声喊道:“所有房间都要查到。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战士们立刻向四下散去。
天气还很冷,络腮胡子让我们都回到楼里去,包括前院侯叔叔一家人。大家屏住呼吸地坐在一楼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静得出奇。
检查在有序地进行着。这时,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嘟囔着:“排长,房间太多了,是不是查封几间?”
“没有指示。”络腮胡子低声说。原来他是个排长。
时间长了,我觉得很烦闷:“妈,我想出去玩。”母亲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下,我开始意识到这些军人与我们可能是对立的。
突然,一个战士从楼梯上跑了下来:“报告,二楼西侧房间里发现一个秘密通道。”
在场所有的人无不震惊了。只见那排长噌地从怀里掏出了驳壳枪:“带我上去!”
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声地喊:“把手电拿来!”留在一楼的战士全都把枪从身后拽到胸前。一时间,小楼上下大有剑拔弩张的情势。
父亲很快就释然了,他悄悄对母亲说:“就是那个送饭的餐口。他们没见过。”
不一会儿,排长下来了,他面色铁青地问:“二楼的秘密通道是怎么回事?”
父亲赶忙解释,同时让厨师下到厨房进行了一番示范。不久,从厨房里传出了一片笑声。
“哎呀,看把那些美帝国主义资本家懒的。”排长悻悻地从地下室走上来:“连端碗汤都懒得爬楼。呸!”
临走的时候,那排长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但他们没查封一个房间,没损坏一件物品,只是把父亲办公室里的几份文件拿走了。
军人撤走之后,父亲感到有些困惑。自从那个老乞丐闹了一回江擦胡同二十九号之后,父亲曾再三叮嘱院子里的人,平时一定要插好大门,以防骚扰。遇到陌生人来访,一定要先通报一声。
“谁给他们开的门?”父亲追究起院子里的人。
“我。”只见张木匠盯住父亲,神情坦然地说。
父亲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燕子回来了。当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的屋檐下又传来燕子的呢喃时,父亲筹办的妇女生活践习所开学了。这是他一生中个人奋斗史的绝唱。
妇女生活践习所是重庆励新建设学园在北平的一个翻版。该所以妇女解放为宗旨,计划以江擦胡同二十九号为办学基地,招收贫苦青年妇女和失学的女学生。学园设缝纫、地理模型制造等生产技术教学,并附有中文打字等辅导教学活动,首期学员近三十名。
妇女生活践习所于一九四九年三月正式开学了。一时间,沉寂了多年的江擦胡同二十九号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父亲将一台新买的收音机搁在二楼的阳台上,每天用最大的音量向院子里播放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于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东方红》等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响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三月二十五日,北平军事管制委员会颁布了社会团体管理法规,法规中提到,为防止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保护人民的民主权利,所有社会团体必须重新注册登记,包括提交组织者的名单,说明该组织的活动宗旨、政治信仰与其他团体的联系及资金来源。父亲随即为妇女生活践习所的继续生存开始多方奔走。
为了更形象直观地介绍妇女生活践习所的教学氛围,父亲请来专业摄影师,拍了许多学员们学习和生活的照片。从这些照片上,人们不难发现,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前进》的宣传画,贴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歌谱,悬挂着苏联画家格拉西莫夫的那幅油画名作《列宁在苏维埃政府的阳台上》。父亲希望北平市民主妇联能够接纳妇女生活践习所,成为政府行为的一部分,最起码能够承认他办学的合法性。但民主妇联却迟迟不予答复,父亲为此很焦虑。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从广播里人们得知,中国人民解放军已于昨日占领南京。六月中旬,新的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在北平召开,一个新中国的雏形正在隆重地孕育之中。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江擦胡同二十九号后院变得无比辽阔。大人们将那里的蒿草全部铲除后,成了妇女生活践习所学员们课间活动的操场。父亲从北平汇文中学请来昌黎校友董寿鹏教女学员们做体操,院子里不断传出年轻女人们难以掩饰的欢笑声。
一天,三舅领着望一姐来了。一个阶段以来,三舅一直为签证忙碌着,因为他准备带望一姐去美国了。
那一天,他一见到母亲就兴奋地说:“下来了,签证下来了。”
母亲问他什么时候走,三舅高兴地说:“就等英贞的来信了。英贞前些日子去了趟加拿大,等回到克利夫兰后,我们就该动身了。”
三舅这次来,是打算把一些带不走的家具和钢琴寄存在江擦胡同二十九号。
“要是我不回来,这些东西就归你们了。”三舅说。
“不想回来了吗?三哥。”母亲睁大眼睛问。
“再说吧。”三舅望着母亲,兄妹二人沉默了。
八月二十四日深夜,我的大妹妹降生了。因为北平古称宛平,所以父亲为她取名为唐宛。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父亲带着妇女生活践习所的全体学员,在长安街的东单路口,迎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那天下午风沙很大,践习所的女学员们轮流抱着我,挤在成千上万的市民中间。远处,东单大地上排满了准备接受检阅的战车和炮队。在东单街口附近,一支骑兵方队整齐地排列在步兵方队的后面,几百匹清一色的枣红战马打着响鼻,马蹄声似一阵轻柔的细雨,洒在长安街难得清洁的路面上。
下午三点,从附近高悬的扩音器里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街道两旁拥挤着的人们无不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那是毛泽东的声音,他在向全世界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一九五〇年三月,由于江擦胡同二十九号宅邸被人民政府收回,妇女生活践习所旋即宣布解散了。我们被限期搬出了这座生活了四年的谜一样的院落。
再过一个多月,丁香花就要开了。到那时,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的院子里又将弥漫在一片浓郁的香泽中。那气息有些沉香的味道,只能意会,难以言传。
一九五九年,在北京火车站大规模的建设中,江擦胡同二十九号终于连胡同一起被拆除了。
今天,当我站在北京火车站站前广场西南一隅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时,我似乎又闻到一股丁香的气息,尽管已如此遥远,像在一片大海的对岸,但我却分明闻到了它。那气息依旧有些沉香的味道,只能意会,难以言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