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三月，在休斯敦美国国家宇航局（NASA）巨大的展厅里，在ABC电视台的著名华裔主持人周学明女士的安排下，我采访了华裔宇航员、多次创下太空行走纪录的化学博士焦立中先生。
焦博士的父母都是山东青岛人。我问他：“在太空中，当你面对人类繁衍生息的地球时，你有什么感想？”
焦立中感慨地说：“从太空中看地球，你会被这个无比美丽的蓝色的星球所震撼，连那些烽火连绵苦难深重的地方，从那么远的距离看也如此壮美，这使我重新思考人生的真谛。面对人类共同居住的家园，你会想到，还有多少国家和地区的人民，如今仍生活在战争、饥饿、恐怖威胁和自然灾害的阴影里。我由衷地希望，所有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们，都能得到公平的待遇，都能生活得更幸福，更有尊严。”
立春比两年前大了许多，当我再次回到唐庄时，立春已正经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子了。立春的父亲唐桂林，是唐庄一队的副队长。唐桂林为人正直，且善于经营，在他的精心策划下，唐庄一队在我们住的车门房的东屋，办起了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唯一的一个榨油坊。这在当时来说，应该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因为油坊属于副业，而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有副业都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而投机倒把，是可以定罪的。
“开油坊无论对生产队和社员都是件好事情。”唐桂林坚持说：“生产队可以挣些现金，社员换油更方便了，这样的事情，老百姓是欢迎的。不用怕，出了事，我顶着。”于是，油坊便热火朝天地开张了。
立春是一个叛逆心理很强的小伙子，平日里，他很少听人管教，在上年纪的老辈人的眼里，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愣小子。天津知青进村后，也很快就与他们混熟了，他爱听天津人谈自己的城市，他很想知道唐庄以外的事情。
重回唐庄后，立春很快就与我形影不离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陪我住在生产队饲养员的大炕上。从我这里，立春了解了正在城市里进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解了城里发生的武斗与群众专政指挥部的暴行，了解了三十年代苏共布尔什维克党内的斗争，了解了抗战时期国民党军的正面战场，了解了人类征服太空的艰苦历程，了解了电子时代对于人类来说将意味着什么。对于这一切，立春有一种永远新奇的探索欲望，像一块贪婪的海绵。
“大叔，你在大连搞过对象吗？”一天深夜吹灯以后，立春在黑暗中突然问我。
“搞过……”我肯定地告诉他。
“啥样？”他好奇地问我。
“……”我沉默了。
一九六九年十月下旬，在三秋大忙的日子里，一批来自唐山市的“五七”干部下放到了迁安县。唐庄大队又住进了八九个操着唐山口音的城里人，他们当中大多数是市直机关的干部，据说也有报社的领导。显而易见，在过去的一个阶段里，这些都该是在城里挨批斗受整治的一群人，但庄稼人不知内情，在“欢迎‘五七’干部进村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口号声中，庄稼人一直把他们当成是革命的组织者和领导者。这些受宠若惊的“五七”干部自然喜出望外，于是，在他们的鼓惑下，一场围堵资本主义自由化的运动便在乡间开始了。
首当其冲的批判对象，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唐桂林。在“五七”干部一针见血的批判中，唐桂林组织唐庄一队开油坊成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案例。为此，唐桂林不服，立春替他爹喊冤，唐庄一队除个别社员外，都憋了一肚子气。好在这些“五七”干部在处理唐桂林问题时，都汲取了自己当初在城里挨整时的惨痛教训，所以唐桂林在交上一份深刻检查的报告后，便不了了之了。但油坊却不得不停业了。唐桂林一气之下患了肝病，并从此一蹶不振。
在这个过程中，立春这个根儿红苗儿壮的农村青年，也切身体会到了政治上遭受迫害的冤屈滋味。
深秋时节的开封，一场寒雨过后，满街的梧桐落叶将小城渲染在一片肃杀凋零的冷漠里。
深夜时分，从玉环姨家所住的双龙巷西口不远的一处长年大门紧闭的院子里，驶出一辆灰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并风驰电掣地朝市郊驶去，紧随其后的是一辆军用救护车，时间是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五日二十四点整。
在开封火葬场，早已奉命做好准备的两名工人打开电炉后，便被令其离开炉旁。随后，几名军人将一具包裹严实的尸体推进了焚尸炉。
此前，驻开封某部队政治保卫处处长张金贵，在填写“火化申请单”上注明死者的姓名是刘卫黄。性别：男。年龄：七十一岁。民族：汉。籍贯：湖南。死者职业：无业。死亡原因：病死。骨灰盒编号：123。
共和国主席***，在遭受长达三年的非人的暴虐之后，命绝中原……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漫长而格外寒冷。在无尽的长夜里，一股强烈的冲动，一直像魔鬼一样纠缠着我。终于，背着所有的人，我开始提笔着手创作一部自传体小说《仙鹤之歌》。
这是一次极其危险的创作尝试，我深知这将是一部永远不会出版的长篇小说，我同时知道，一旦出事，这将是一次人头落地的努力。但无论如何，我克制不住内心深处熔岩般难以平复的情感。我终于铤而走险了。
这是一部以悲剧结束的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在《写在前面的尾声》中，一个北方荒原上发生的故事，将整部作品笼罩在一团难以挣脱的冷雾里。
……
一百多个囚犯，排成两行不整齐的队伍，在六名武装士兵的看押下，向冷雾弥漫的荒原深处走去。脚下这条莽丛中的小路，就是被这群失去自由的罪人用双脚默默走出来的，被露水打湿的裤子冰凉地贴在腿上，人们像在冰冷的河水里游泳。潮湿的凉风迎面吹来，将如纱的烟雾轻轻地向一边拂去，四周静得出奇。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凄凉的鹤鸣，一只垂下一条细腿的显然是受了伤的仙鹤，艰难地张开那羽毛破碎的宽大的翅膀，垂死地从犯人的头顶掠过，向荒原深处飞去。
队伍里，一个细高身材的瘦弱的青年，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吸住似的停下了脚步。此时，年轻的囚犯睁大双眼，神秘地紧盯着那远去的仙鹤，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兴奋的血色。
“啊哈！”沉寂的荒原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而欢快的干号：“起死回生啦！”那精神陡然失常的瘦弱的囚犯，疯魔般地张开双臂，披荆斩棘，向那伤鹤飞去的方向奔去。
“站住！”看押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
“站住！你想找死呀！”一个稚气的士兵，摘下肩上的自动步枪追了上去。
走在队伍后面的矮个子班长，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谁？”
一个士兵边拉枪栓便喊道：“七组的政治犯高位！”
“臭混蛋！”班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看好队伍！”说罢也追进了莽丛。
“糟透了！”班长的脑壳里像突然塞满了乱麻：“臭混蛋们，简直拿我开玩笑。”
“站住！”他狂暴地大喝一声。几只天鹅从附近的荒原丛中惊起，贴着草尖消失在迷蒙的远方。
“又跑了一个！”“那疯子蹽了！”犯人们兴奋而紧张地相互传递着眼神。
“都老实点！坐下！听见没有！都坐下！”剩下的四个士兵，把枪口对准这群惶恐的犯人厉声命令着。队伍像一条死蛇一样，瘫在两旁野草丛生的小路上。
“站住！站住！”稚气的士兵气急败坏地边追边喊，一连被野草滑了几个趔趄，激起了他满腔怒火：“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逃亡者仍旧在呼号着狂奔。
脚下到处乱溅着泥泞，四周飘散着充满腐草和烂泥气味的烟雾，一汪汪漾着绿色泡沫的积水，隐现在寒露沉重的荒草丛中，前面便是农场边缘的沼泽地带了。
稚气的士兵感到不妙了。为了躲开那星罗棋布的危险的泥沼，他不得不狼狈地在泥泞中跳来跳去。由于慌乱，他几次险些栽到泥潭里去。他终于困惑了，当他摔倒又从泥泞中爬起来时，他总觉得，那高而瘦弱的逃犯，仿佛是在这瘴烟弥漫的泥沼上飞，那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的尖叫，惊起了一群又一群莽丛深处栖息的野鸟，乱鸟像无数蝙蝠一样从他身前身后啸然飞起，惊散而去。
稚气的士兵，开始感到有一股透心的寒气从脚跟一直冷到后脊梁骨，他浑身不住地打战，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
“魔鬼！不死的魔鬼！”
“哒哒……”左边传来两声枪响。
稚气的士兵浑身一震，他猛然刹住了脚，努力克制着浑身的颤抖，慢慢举起了自动步枪。
班长像狂风一样从左边追了过来：“朝天打！朝天……”
“哒哒！哒哒哒哒！”弹壳在青烟里向一旁飞去。
张开双臂飞奔的逃犯，像一只中弹的飞鸟，猝然扑倒在荒草丛中。
稚气的士兵那恐怖的心情豁然消失了，他像猎人寻找被打落的野鸭一样，拨开蒿草奔了过去。班长也气急败坏地从左边插了过来。
突然，前面草丛里，倒下的那个逃犯竟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洗得发白的上衣的背后，渗出一大片殷红的鲜血。他扭过沾满泥水的苍白的脸，一双清冷的眼睛向逼近了的追逐者扫了一眼：“看见了吗？一只仙鹤。”
班长和稚气的士兵被这骇人的情景惊呆了，两个人像木头一样钉在莽丛里，看着这囚犯高而瘦弱的淌着鲜血的身体，慢慢地倒在不远的荒草丛中。
烟雾消散了，一团团破絮般的灰云，被云后出升的太阳染成淡淡的橘色，橘色的碎云之间，显露出碧青的蓝天来。
一群高傲的仙鹤，缓缓舒展着宽大的翅膀，神圣而自由地向那云烟消散的远方飞去……
应该说，正在完成的这部记忆文学作品，早在四十二年前就已经开始酝酿了，只是当时没敢再写下去，因为“一打三反”运动很快就席卷全国了。这是一个在“文化大革命”过程中的整肃运动，据官方统计，在那场中国现代史中几乎被忽略的政治运动中，全国共逮捕现行反革命分子及其破坏“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反动分子二十八万四千八百余名，其中九千余人被判死刑，而我确是一个极其侥幸的幸存者。
一九七〇年二月下旬的一天，吃过晚饭后，从斜对门六叔家又传来一阵高亢的唢呐声，六叔唐子余和父亲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他身下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可谓五男二女的多子之家。大哥唐桂本是唐庄远近闻名的文化人，他唢呐吹得好，二胡也拉得好，通晓乡间的礼乐民俗，老二唐桂满、老三唐桂足也是村里有名的文艺爱好者，所以一到晚上，他家东屋总会聚起一群北街的年轻人，大家吹拉弹唱，谈天论地十分热闹。
人定前，村里的治保主任忽然找到六叔家，他没进东屋，只站在堂屋将立春喊了出去。我当时就坐在靠近屋门的炕头上，对于治保主任的到来，我本能地竖起了耳朵。
“今天晚上公社有统一行动。”治保主任压低声音对立春说：“赶紧通知你们队的基干民兵，后半夜两点到大队集合。”
我脑袋轰的一声，我立刻意识到，一场劫难即将开始了。我无心再待下去，治保主任走后，我立刻回到了车门房。
父亲、母亲和唐华都睡了，我不能将刚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了，这一宿谁也别睡了。
我将藏在炕席下的那包《仙鹤之歌》的手稿拿了出来，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一烧了之，但我实在舍不得。一个月了，我已写完了第一章《写在前面的尾声》，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文学创作，是我用心血完成的唯一的手稿。我开始在屋里寻找藏匿这些手稿的地方，没有，面积不足十二平方米的车门房，将一切昭然若揭。
我悄悄来到院子里，村庄里静极了，一轮满月将院子映成一片银白，我实在找不到一个牢靠的藏匿之处。
突然，我想到了厕所，那是院子东南角的一处露天旱厕，那里有一堵一人多高的矮墙，墙上晒着一捆芝麻秸。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旱厕，将那包手稿压在了芝麻秸下。
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躺下之后，我几次想爬起来将那手稿烧掉算了，但顽固的侥幸心理像魔鬼一样死缠着我。就这样，我强睁着眼睛熬到困倦不堪的朦胧之中。
蓦然，贴着枕头的耳朵听到了一阵沉重杂沓的脚步声。我霍地侧过头来，用双耳尽量分辨着窗外的声音。
显然窗外来了很多人。我听见有人上房了，轻轻地像几只闹春的野猫。更有人将脸贴在窗纸前，那粗野的喘息声让人毛骨悚然。窗纸被轻轻捅破了，突然一个声音像雷一样炸响在耳畔：“唐子清！全家起床！快！”几乎同时，无数手电将窗纸照得雪亮，街门同时被肆无忌惮地踹开了。
酣睡中的父母和唐华一时全懵了，就在他们起床穿衣的同时，屋子里已挤满了男女民兵。
母亲和唐华一直在发抖。公社的武装部长用手电照着父亲的脸：“你叫唐子清吗？”
父亲点了点头。
“张嘴！”那武装部长突然命令道：“把嘴张开！”
父亲不知所措。那部长上前掐住父亲的两腮：“张嘴！”说着，他用手电向父亲张开的嘴里照了半天。我知道，他们是在找可能藏在父亲嘴里的电台发报机！我的心立刻狂跳不止，我已预感到，藏在旱厕墙头的那包手稿，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你，留下。”那武装部长指着父亲：“其余的人带走！”说着，两三个早已安排好的民兵押着母亲、唐华和我向上坡走去。
在走出车门房大门的时候，我看见立春站在那里不安地望着我。
在上坡那家土改时期的堡垒户的院子里，村治保主任向被带到这里的全村的四类分子家属宣布了党的政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