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01年3月，斯文·赫定意外地闯入位于罗布泊西北岸的那座神秘的楼兰古城，他在城内进行了一周时间的考古发掘，据他自己声称：获得重大成果。当他的驼队身负累累重荷离开那座古城，行走在楼兰古城以南河湖阶地上时，凭着他的亲身经验和对罗布泊的总体认识，假设出一个“游移湖”的理论。他在《游移的湖》一书畅言道：“在平坦如大海的沙漠中，水流对高度的变化一定极为敏感。在（从地理学上短短）一千五百年里，地壳移动引起的水平高度变化，不会产生明显影响。终点湖定期在沙漠南北移动，或者说在南北两湖盆间转移，必定取决于另一个因素，即地表的某种急速变化。”斯文·赫定所说的因素是“流水带着有机物和无机物，永不停息地流淌”，其次是“风不断侵蚀地表土层，瓦解并吹走了原本是坚硬的地表”，这是他游移湖理论的基础。他在形容游移湖过程中描述：飞沙尘土等填充物不断在喀拉库顺沉积，而北部的沙漠地带被强劲的东北风剥蚀，喀拉库顺湖底不断被填高，罗布沙漠北部在下降，于是，塔里木河河水最终漫过喀拉库顺湖岸，向北游移到风蚀低洼的干湖盆，而南流的塔里木河分支渐渐消失，喀拉库顺干枯，至此，完成了南湖北移的全过程，继之，周而复始，北湖游移到南湖，两湖间游移的周期为1500年。
罗布泊西北岸的楼兰古城带给斯文·赫定难以言表的惊喜，我步前人的后踵来到这座古老神秘的殿堂。斯文·赫定于楼兰城南看到的河湖阶地上，古老的胡杨依旧在凛冽的漠风中屹立，然而，当我步出古城的南城垣后，再也不忍心回首顾望那座被掏空的城池……
在我的视野里，楼兰古城南是一片水流冲击及风蚀而成的雅丹群地带，低矮的雅丹群中可以看到西东向河流留下的河岸阶地，以及在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形成与河流相连的小湖泊，极少的雅丹顶面上残留着苇草枯茎，表明历史上这里是植被或是田畴。
楼兰古城的放弃在公元四世纪中，城南风蚀未尽的雅丹群是在其后一千五百年内才形成的，凭我的感觉，楼兰城南那片雅丹台地间密布的干河道绝非是一个时期洪水冲泄所致，它可能是在若干世纪里河水冲击形成的河道。因此，在一千五百年时期内仍有河水流经城南，这当然也包括1921年后的时间里有河水涌入故道并向东南注入罗布泊。历尽沧桑的楼兰古城曾是历史上罗布泊变迁的见证，然而，人去城空，人们再也不能从沉默的古城得到片纸只字，去了解公元四世纪中期以后发生的事情。
楼兰城南的雅丹群外形并无奇特之处，引起我注意的是这片雅丹群自北而南逐次变得越来越矮，可以看出在之前这片雅丹台地曾经是带有坡降度的平坦地面，霰射的扇面形坡地让人很自然联想到它的底部是罗布泊湖口。据斯文·赫定记述的探险路线分析，如果不是为了寻找楼兰古城，他的驼队可能踏着古老的罗布泊湖盆毫无发现地向南走去，而探险旅程的目的地仅局限于对喀拉库顺湖边缘的考察。楼兰古城让他改变了探险路线，城南弯弯曲曲的河道把他带到了罗布泊湖口，而游移湖的理论像楼兰古城一样，最初是以神秘的面孔出现的。
距古城约二十公里，矮小的雅丹群变得稀疏而最终消失，代之是鳞次栉比的湖岸阶地及一望无边的涯垠。我想，当年斯文·赫定见到干涸的湖盆时心情一定十分激动，因为郁积在他心头与普尔热瓦尔斯基关于罗布泊地理位置的争论并没有结束，他内心的苦衷在于如果在喀拉库顺之北找不到所谓的真正的罗布泊，他将不甘情愿地以缄默的形式承认在与普尔热瓦尔斯基的论争中告负，但他终于找到了这个已经干涸的湖泊，并且这个湖泊位置恰好正在喀拉库顺之北。
根据后来的卫星照片测出的数据，喀拉库顺湖位于北纬39°35'—39°50'，东经89°15'—90°00'之间；其北的罗布洼地位置为北纬39°45'—40°50'，东经90°10'—90°25'之间。两湖东西向稍有错位，大致呈南北向两个毗临的湖区。斯文·赫定从楼兰古城南下抵达湖盆，雅丹群间分布的干河道为他提供了河水曾经自西北流入罗布泊的依据，他肯定考虑过河水入湖的方向及途径的问题，但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困惑着他并使之改变了初衷：即当时北部存在的是一个干涸的湖，而喀拉库顺是一个充盈河水的湖泊，按正常的理解河水停积在最低洼处形成湖泊，这岂非附合了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喀拉库顺是终点湖的论证。
斯文·赫定内心深处的执拗或许不被人所理解，但他坚持北部有一个湖泊却是不可改变的。既然他看到了两个湖之间同在古罗布泊洼地，相距甚近且有可能汇通相连，那么假设沉积与风蚀作用会造成两湖之间的游移才符合他的构想，因为，罗布泊只能有一个终点湖，或是喀拉库顺，或是北部的罗布泊洼地，只有游移湖的理论，才能推导出两个不同地理位置的湖泊在历史上游移，并在游移中仅存在一个终点湖的结论，这大概是他产生游移湖理论的动机。
1998年4月，我第二次进入罗布泊，在罗布泊洼地与喀拉库顺间四十公里的湖盆区，见到一条贯通两湖的干河道，斯文·赫定推测的罗布泊洼地与喀拉库顺湖相通确实成立。但喀拉库顺湖海拔高程高于罗布泊洼地，因此，罗布泊洼地是终点湖，且湖水不可能从低处溯流到喀拉库顺湖。
五
斯文·赫定游移湖的理论是以沉积和风蚀作用力为基础的，沉积形成了湖水外溢，风蚀造成了受水的洼地，二者互为条件，互成因果，在理论上实际形成了一个环状封闭的循环。它的症结在于：两个基础条件必须在喀拉库顺湖和北部的洼地间平行进行，如果喀拉库顺北部洼地受风蚀作用，但没有形成一个与喀拉库顺相仿的受水湖盆，在喀拉库顺与北部洼地间就会形成散乱的潴流，而不会形成北部湖泊；倘若北部形成一个巨大的受水洼地，而喀拉库顺沉积作用不能使水溢出湖岸，也同样不会发生两湖间游移现象；因为游移受制于外部因素的影响，一是河水稳定地向一个湖泊注入，二是漠风相应地吹蚀地面，沉积与风蚀的速度必须成正比。但没有人能相信沉积和风蚀同步进行，这里似乎还缺少一个渐化过程条件，这个条件既要蓄纳沉积、风蚀直至形成游移的全过程，还要均衡地分配沉积与风蚀的速度。假定楼兰古城放弃的时间为公元330年，而斯文·赫定于1896年到达喀拉库顺湖，这期间为一千五百六十六年，正符合他一千五百年游移周期的假设。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千五百年是游移湖周期，而沉积和风蚀的速度是以1500年为全过程，换言之，斯文·赫定假设的游移湖理论中，他设定沉积、风蚀速度符合其一千五百年的周期，一千五百年既是沉积、风蚀速度所需时间，也是游移周期。他一定意识到倘若不能将沉积、风蚀的速度放在一千五百年内，游移湖周期性的变化就不能成立。反复推敲，如果没有楼兰古城留下的一千五百年可作为他游移湖周期的依据，他会向世人证明些什么？我以为，斯文·赫定游移湖理论基础所依据的既不是沉积、风蚀作用，也不是沉积、风蚀的速度，实际上是楼兰古城出土的那张记有公元330年的文书！
万幸的是，大自然格外地宠爱斯文·赫定，当他在1934年再到罗布泊东北岸时，看到的是湖光潋滟的罗布泊，大自然的巧合弥补了他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的游移湖理论中难以吐露的缺陷，那个悬系在心头上一千五百年游移湖周期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自觉犹如大自然的上宾”，在昔日罗布荒漠北部形成的湖泊中荡舟泛游，他为自己假设的游移湖理论以及一千五百年游移周期的预言得以兑现而深为庆幸。
斯文·赫定不是罗布泊的预言家，但他是个幸运者。凭心而论，在罗布泊三次探险考察中，斯文·赫定以矻矻不止的精神感动无数的后来者，他的惊人毅力使他的外国同伴只能望其项背，有史以来，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对罗布泊水文、地貌等作过详细的勘察，他之所以在后来影响着地理学界，与其斐然的成就是成正比的。作为罗布泊探险的先驱，他驾驭着满载罗布泊盛誉的马车，轻快地从19世纪进入了20世纪，在地理学界为他铺设的红氍毹上驰骋，他的游移湖理论几乎笼罩了近一个世纪。
凝聚人类智慧的楼兰古城启迪了斯文·赫定的思聪，发现古城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罗布泊给他带来了荣誉，但他为罗布泊带来了什么，一个扑朔迷离的游移湖理论像童话一般在学术界传播。而斯文·赫定毕竟不同于安徒生，一旦颠倒了位置就完全面目皆非，他以一个地理学家的身份探险于罗布泊荒漠，最终赢得的桂冠是发现楼兰古城，而他的游移湖理论在今天渐渐已为人所遗忘，这或许是一个人在历史上制造误解的结果。
六
终于，在一个少有的风和日丽的上午，我攀上了罗布泊东岸耸立的方山上俯瞰荒漠中的罗布泊，几度沧桑，让这片碧波滢滢的湖泊变成了涓滴不存的干湖盆，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变迁历历如昨，令人不禁扼腕叹息。
地质第四纪是博大的罗布泊衰变的开始，二点六万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积由东向西逐渐收缩，从湖缘阶地依稀可辨湖水收缩时留下的层层泐痕。至全新世古罗布泊西北湖域在原有的湖积物基础上，覆盖着塔里木河、孔雀河沉积的泥沙层。从塔里木河、孔雀河下游发生的水文变化分析，自铁干里克东南，阿拉干东北一带地势较为平坦，塔里木河挟带的泥沙在这一流段大量沉积，而南北坡降度低极容易形成河流改道。在正常年份里，塔里木河沿古罗布泊湖盆西缘古河道向东南入注罗布泊，但若发生河水改道时，其流经方向也随之改变。
由于罗布泊位于塔里木盆地东端，受西高东低地势的限制，河道里的泥沙主要沉积于东岸，并在河流的东岸形成一段段高出地表的沙丘，改道后的河水毗沙丘西侧南下经台特马湖、喀拉库顺湖入注罗布泊。只有在丰水期塔里木河形成巨大的洪流才能在遍布沙丘的地带形成若干支流或濒河而成的小湖泊，其短小的支流大多在沙丘中渗漏消失，这种情形在史前就已存在。喀拉库顺曾是罗布泊卫星湖中最大的一个吞吐湖，并且是罗布泊变迁中保留最长久的一个湖泊，历史上也只有喀拉库顺湖蓄存塔里木河最后的补给水，而最终也因喀拉库顺的完全干涸，罗布泊，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湖泊消失了。
在罗布泊的变迁史上，有两个基本的概念是不容改变和忽视的：古老的罗布泊湖盆始终是受水的终点，无论是喀拉库顺、台特马湖和罗布泊洼地都是在古罗布泊湖盆上变迁的特征，并始终离不开古湖盆的基础而存在；决定罗布泊变迁的主要因素来自塔里木河、孔雀河水流量的大小，及河水改道后的流向，塔里木盆地大气环流气候变化及降水量的多少对塔里木河、孔雀河水量大小有直接影响，这就是古老的罗布泊不同时期变迁的根本原因。
大自然中有很多的事理是值得人深省的，当你看到它永恒的姿态时，其实它在随时变化，以一个人的生命为计，你根本不可能看到那些变化的过程和结果。当然，在你感受时空是那样悠悠漫长时，突然在瞬间一切都发生变化，如果此时你回到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站在罗布泊湖岸上，会看到荒漠变成沼泽，干涸的湖盆变成波光粼粼的湖泊，面对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人们除了惊诧，并不能解释这一切的因果。
所有的人走进罗布泊都是为了揭示它的谜底，今天的罗布泊没有河流、没有湖泊，那个谜境早已不存在了，解谜的梦也就不会产生。或许曾因为罗布泊水天一色的水域及它四周的沮洳地，让罗布泊的神秘一直埋在湖底，而罗布泊最终干涸消失就是它的谜底，因为，无论什么人研究罗布泊的兴衰，结果总是先于研究而出现，罗布泊的话题只能是对往昔的追忆、推测，过去的故事都与罗布泊一道消失而不再现。当人们重新踏上湖盆时，探讨的是对钾盐的勘察、开采，铁路的铺设以及沙漠化进程的反思，教科书关于罗布泊碧波荡漾的那一页，已经成为动情的诗人幻梦的蓝本，并由之衍生出可歌可泣的诗篇。
罗布泊的消失并不神秘，因为神秘的东西是不被人解知的，既然导致罗布泊消失的力量不是大自然而是人，谜底似乎是人尽皆知，侈谈它的神秘已是多余。作为一个泱泱大湖它的消失是这样的黯淡，只有曾经吹拂过它轻波的漠风，将金黄色的沙粒敷在它布满痛苦皱褶的面庞上。
未来的罗布泊湖盆会出现耸立的钾盐工厂、呼啸而去的列车，但却没有了水，没有了湛蓝的天、碧绿的草木和野生动物的乐园。而罗布泊把年降水量十毫米、蒸发量三千毫米的恶劣环境留给了未来，这也许是罗布泊告别时留给人类如何在这个地方生存的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