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不像俺闯江湖的时节，说打就打，说走就走，说撤就撤，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都是有功夫的大人，没个拖泥带水的；如今拖儿带女，多半是女人娃娃，想撤撤不了，要走走不快，顾了家小，顾不上冲杀，顾了冲杀，丢了家小，确实不好办。若不是身边有家小，你延家父子十一个，加上俺一个老汉，抵挡它几百号人马算啥？！”经继祖师父具体一比一说，子德子全不吭气了。
延子达终于想出了新招，说：
“先生、师爷，虽说咱这地方无险可守，咱学祝家庄总可以吧？宋公明三打祝家庄，率领了大队人马和众多好汉。那妥明军能抵得上梁山好汉吗？！”
“对呀，七哥说得妙，我看行。”老八子文老九子武齐声认可。
沉吟许久的诸葛先生笑了，说：
“的确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三位后生勇气可嘉。可你们想过没有，祝家庄能抵御千军万马，诚然有罗盘道那样的险要地理可依靠。那险要复杂的道路不是一月两月能筑成的。咱现今要筑奇险道路，人力、时间都不够。谁知晓妥军何时杀来？即使能把险道勉强修成，要抵御千军万马，尚需众多人手把关，更需要策应相助。咱五户人家，大小仅有几十口，能去把关应战的只有十几人。战局一开，事不由人，咋个应付过来？咱不比祝家庄，他庄外有朋友庄，还跟扈家庄联了姻；他庄内有佃户几百，庄丁庄客数千，兵多将广。”
延子达听先生比较分析后，遗憾兼无奈，很不甘心地询问：“先生，听您这么一说，咱只有离家逃难一条路可走了？”
“这要听你爹和你师爷的。他们从军多年，南征北战，见过大世面，总要比你我未经战事的人考虑得稳妥周全。”
延孝先沉痛地说：
“先生，我确实也拿不出好办法。我对女人说：出生以来，没像今天这么发愁过。从前，再大的仗，再残酷的冲杀，除了老爹，别无牵挂，我尽可驰骋疆场，去冲去杀；如今不同了，我有妻子儿孙一大家，我怕顾此失彼，我不能没有他们呀！”孝先虽极力抑制难受的心情，说至此，仍不免眼泪花花。双杏见了，不由泪水盈眶。众儿女无不饮泣同悲。
孝先顿了下，继续说：
“塔山淘金时，我就担心沙俄老毛子一步步侵占国土，哪一天夺我家园；也担心那浩罕国寻机捣蛋，它策动叛乱没断过。回家时，徐天尧和安玉贤又赠洋枪又送战马，叮嘱我，说不准哪一天，老毛子打到家门口，洋枪战马好派用场。我也这么提防着，全家不懈练武，洋枪、子弹保存得好好的。谁料想，外患未除，祸起萧墙。你不想打仗，他非逼你打仗。咋办？再傻的人，也不允许别人把刀架在自个儿脖子上。
“为了这个家，为了大家的家，只好把入库几十年的刀枪再捡起来。延孝先的后半生从此豁出去了！”
说至此，孝先不由站了起来，留恋兼遗憾地说：“嗨！从心底讲，确确实实不愿再动这刀枪。眼看中国人自相残杀，心里流血呀！凡是中国人，这天下谁坐都行，只要不卖国，只要不滥杀无辜，咱不难为他，皇粮照缴，壮丁照出。民族间本来就有些隔阂。咳！这妥明，他要学那小和卓。大阿訇说错一句话，那手下的人还不疯了！”
“唉！还是徐哥安哥好。起事的回人头头，若像徐哥安哥就好了。咱们尽可安心地在这世外桃源过‘三十亩地一对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舒心日子，那该多美。”乜开怀异想天开、由衷地企盼道。
“有徐哥安哥，那当然好。各族人就如同胞兄弟，打啥仗嘛？杀来杀去，有什么冤有什么仇嘛？！”虞发奋感喟不已。
继祖师父听了，则不以为然地说：“那倒不一定。你徐哥安哥再好，但他不是大阿訇，他也得听阿訇的。他若不听，穆斯林还不把他当叛逆？诸位，古人常说，劫数难逃。看来，咱这一方人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呀。”
“在劫难逃呀！”诸葛先生禁不住认同，感叹了一句。
延子达忽然瞪大眼珠说：“先生，您是不信这个呀！咋也——”
“我是不信，可这残酷的杀戮逼得我不由不信。”
“唉，若有徐哥安哥那样的好人去劝劝妥阿訇，叫他改变错误主张，他做他的王，咱种咱的地，井水不犯河水。不打仗，不逃难，照先生说的，‘各得其所’不好吗？”虞发奋愁虑过度，以至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继祖师父朝黄毛笑了笑，说：
“贤婿呀，你咋老长不大！那妥明既是掌教阿訇，又是起事的头人，他一人说了算。他要做清真王，盼了几十年，机会来了，他能放弃吗？要他放弃，除非你有足够的实力打败他。”
“郭师父言之有理。元达子为坐天下，滥杀无度，并把人分成四等九类；满人聪明一些，利用汉人治汉人，利用八旗监控绿营兵。满人满官，哪怕草包混蛋，也总高人一等。妥明起事，无非谋满人之位之特权，大凡谋天下的人，都借用武力，要想他放弃，或者有所改变，怕不那么容易。”先生深思熟虑后，坚定地表了态。
孝先起身一挥手，表态说：
“师父和先生说得好。这个家舍不得也没办法，不可久留。说不准，哪天夜里或清早杀上门来。放哨、冲杀，咱延家父子就担当了，毕竟人手多。各家各户抓紧准备，是走沙枣园子，还是直奔北沙窝，明日我去打探一趟再定。师父，您看如何？”
“是该打探。选地方要慎重、稳妥，离城远些有好处，不能贪眼前小利。太平天国已闹腾了十几年，这妥明起事有多长多短？很难说。是要做长远打算。”
此时，双杏禁不住泪水长流。琐代、金花、法土卖见了，不约而同地询问：
“妈妈您咋了？”
延子守怨气冲冠地说：
“还问咋了？！都是那些人造反，咱要丢了美好家园。”
琐代和法土卖听了难过得泪流满面，不好再言。
孝先躬下身子关切地安慰说：
“娃他妈，想开些吧。老四比我机灵；老十二老十三虽说年纪尚小，也学了些功夫。兄弟三个护持梅娘母子三个，应当没事。再说，乌鲁木齐大着哩，南山有的是藏身之处。放心吧，啊。”
孝先一席话，给啼哭的妻子以莫大安抚，她悄悄说：“就你懂人家心事。可咋也放心不下呀！谁知他们现今咋的了？”
“孝先媳妇，孝先说得在理，宽了心吧，啊。唉，真是一个儿女一条心哪！”继祖师父接上话茬儿这么一劝说，双杏才止住了哭声。
“妈妈，我去看望哥嫂兄弟。头巾一戴，回回腔口一出来，保管没事。若能混进妥府，法土卖豁出这条命，劝他一劝。他若执迷不悟，死不悔改，我就刺杀了他，好报答妈妈的大恩大德。”
众人听了无不震惊，无不佩服法土卖的果敢和忠勇。不待双杏应允与否，琐代急忙说：
“妈妈，还是让琐代去，琐代只身无牵无挂。法土卖——九嫂她——她有喜了，九哥也放心不下。”
法土卖当众又羞又急，白了几眼不说，还强拉琐代坐下。琐代硬是挣脱，起身说：
“妈妈，您就让琐代去吧。琐代从小要饭，谁可怜过？是妈妈您不嫌琐代脏，不怕琐代拖累，您和亲妈妈一样。本来回汉相安无事，各过各的，各信各的，偏偏出了个妥阿訇，滥杀无辜，给回回丢脸，给人世造孽。琐代的心像尖刀在剜。我去劝，劝不动，就杀了他！”
琐代说得义愤填膺、声泪俱下。
双杏一手抚摸法土卖的头，一手抚弄琐代肩头，感激地说：“妈的好女儿，你们的心思妈明白，滥杀无辜的是妥明，并不是所有回回。你俩别多心，别多心啊！”
“妈妈，哪里是多心？是痛心。”法土卖和琐代似乎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
虞发奋听后，反而来了兴致，苦中生乐，竟想当然煞有介事地说：
“危难关头，虽无徐哥安哥，却出了个法土卖和琐代。这兴许是上天的安排，叫嫂子收养了她俩，如今好去效力。先生，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去劝劝，试一试嘛。若劝成了，不光咱五户得利，整个准噶尔人都受益，功德无量啊；劝不成，一个女娃子家，料无大碍，反正他们还是把她当作回回看的。只要不动武，没事。刺杀是不行的。若那么容易被刺杀，他能成气候吗？”
“病急乱求医嘛。为了大局，不妨试试。郭师父，你看可行否？”
诸葛先生向继祖师父征询意见。
“劝劝也行，天下大事，先礼后兵嘛。可就难为两个弱女子了。为了防身安全起见，别急于动身，待为师教你们两手绝活，虽说短时间学不精，总可叫人放心些。”
“谢谢师爷。”琐代和法土卖抢先行了拜师礼。
早饭前，孝先备好枣红大洋马，特意将徐天尧赠的洋枪拿来擦拭得锃亮，往鞍桥上一挂，然后径直来到张梅生家。梅生女人正烧火做饭，见孝先来得早，必有要事，端了两碗黄米稀饭进来，热呵呵地说：
“她大爹，这么早！想必还没吃早饭，先喝口稀饭，你和她爹喧着，我去馏馍炒菜。”女人说罢，放下碗出去了。
孝先将昨日探听的消息及夜里大伙儿商议的结果转告给了梅生。
张梅生气得直把牙咬得咯咯响，愤愤地说：
“怪不得仗势欺人哩。原来马兴贵父子早就知道要造反哩，是先拿我张梅生开刀！二五哥，说不定哪天，马兴贵就把妥军叫来了。他们能杀那么多人，咱为啥就不能杀他一家子？！免得他给妥军通风报信。”
“兄弟，切莫那样想，那是极个别的人为了权势。根子在妥明身上。他身居乌鲁木齐的大阿訇，不好好教化子民和异教人和睦相处，安安生生过好日月，为了他的霸业，叫手下滥杀。若不是他胡发号、滥施令，马兴贵通风报信顶啥用？三十六计，走为上。大家已这么定了。我就去沙枣园子、北沙窝查看一趟，好决定往哪里迁。咱得早做准备，免得到时节兵荒马乱的，丢东落西，都是拖家带口的。我派两个儿子来，把你场上的事情拾掇利索，把牛车也检修检修。本想给你把药抓了，谁知果真变了天，变得这般快！抓药的事泡了汤，那你只有喝当归酒调养了。嗨！我走了。”孝先说了就走。
张梅生女人风风火火地端了鸡蛋炒韭菜和热蒸馍赶了进来，口中连连说：
“不能走不能走。她大爹，还没在咱张家吃过饭哩。今早顶上了，随便拨拉了个素菜，吃了再走。快马一鞭，误不了你出外的事。”
张梅生拉住孝先的手说：
“就是，吃了再走。二五哥，我现今也能下炕走转了，尿里也不见血了。你别叫侄儿们过来。场上的活儿叫娃她妈催马兴贵父子干去，别便宜了那老小子。”
“就是，她大爹，你父子该忙啥忙啥去。吃过饭，我去催。他若不勤快，我就坐在他家里不走。”
孝先在张梅生家吃了早饭，回到家里，见琐代和金花已把早饭端入明屋。妻子等候在炕桌边，筷子一动没动。孝先说：“你们快吃吧，我在梅生那里吃过了。”
双杏硬是拉丈夫坐下，执着地说：
“你就再吃点。在别人家里能吃饱？是要上远路哩。”说着拿了一个热蒸馍硬是塞在丈夫手里，并殷勤地劝说：“看你，还叫婆姨给你往嘴里喂呀！”惹得金花、琐代和几个小家伙哧哧发笑。
孝先不好意思地掰了半个，将另一半递给女人。女人愉快地接在手中，大家这才吃了起来。
孝先吃完手中的半个馍，刚想起身，女人已端起稀饭碗递在了嘴边，逼得孝先忍不住笑了，说：“在梅生家喝了一大碗哩。”
女人硬是不把碗撤去，并说：
“大热天出门，荒漠野路，哪里寻水喝？多喝碗稀饭解渴。”孝先只得将稀饭碗接在手中，呼噜呼噜喝了。
此刻，延子德一手提着干粮袋，一手拎着水囊已站在地中央。
女人说：
“你爷父俩现在走吧，我不拦你。”
孝先见子德一身紧打扮，腰缠绳镖，斜插三节棍，便说：“你就别去了。家里这么忙，查看个地方，我一人去就行了。”
说得子德无所适从。
“那不行。啥事情都你一个老汉家家的冲在前头。生了一群儿子，出远门没个儿子陪着，那像啥话？再说，你一人去，叫人心里咋个放得下！两个人去，也好有个照应不是？五哥，你就听婆姨的。”
孝先憨憨一笑，不再言语。金花和琐代随子德来到大洋马身边，将干粮袋、水囊、山羊皮一应行李挂放停当，跟母亲及一帮小家伙簇拥在后，一直送出前大门。
孝先跨上大洋马，子德骑上毛尖发亮的黑儿马，回头一别，恰巧和金花的目光相对。被琐代发觉，右手在金花脸上狠狠一抹，金花咬着嘴唇发笑，而子德则刷地红了脸，当即转过身去，随父亲向东飞驰。
延孝先这一走，家里会不会又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