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兰儿访学功
却说妥兰自那日逃离王府后，和侍女哈姐并辔而行，自然是西去寻访徐学功。
偌大的地域，漫长的道路，虽说仲春将尽，沿途却很少见农夫从事耕作。每遇哨卡盘问，哈姐便亮出怀中的铜腰牌。因平日常外出采办，为出入王府随意，她便把腰牌挂在裤带上。匆匆陪小姐出走时，来不及摘去腰牌，眼下掏出来倒派了用场。
这一日太阳西沉时，主仆二人来到昌吉榆树沟地段。眼望白碱梁一道道，榆树林一沟沟。那树沟或宽或窄，宽者几十丈，窄者仅几丈。或南北走向，或西南走向，一条条蜿蜒幽长。那榆树枝条正在吐绿，尚不到采摘榆钱的时候。
主仆二人正愁后无村落前无店铺的当儿，猛然眼前黑影儿一闪，一张天罗地网将二人裹下马来。随着得意的笑声，从榆林中窜出一伙汉子，手持各种家什。
那眨巴眼大汉近前一瞧，不由乐了，说：
“喂，是两个美人！咱七个咋乐呵？”
一驼背汉子兴奋地叫道：
“太好了！几个月来，还头次逮住女人，一个比一个俊，都是嫩花苞哩。”
任哈姐扯破嗓子喊救命，任兰儿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这伙汉子嬉笑如故。他们牵马的牵马，抬人的抬人，掌灯时来到榆树沟北端的一大转弯处，有一所小院，几间破旧土平房。
年长者菜瓜脸吩咐：“喂，挑水的挑水，做饭的做饭，等吃喝罢了，再消消停停地尝鲜解馋。”
“咳！佘大哥，把逑个粗茶淡饭么着急地吃啥吗！先把这两个美人生吃活剥了再说，啊。”驼背汉子饥不可耐地央求着。
“嘿！把他家的，驼子有多大骚劲？饭都不吃了，行，叫你先去受活。到时节，手抓肉甭吃。好处不能占全了。”眨巴眼眼馋不服地叫嚷着。
矮子不信不服地说：“手抓肉！哄谁呢？丢下的那十几只羊，早没日攮（吃）光。不行不行，我也算一个。”
“嘿！把他家家的，给妥王当兵当差没逑相，当了逃兵胡日鬼，摆治起女人来，劲张大得不得了，看你一个个都性急的。不成不成，按老大老二的顺序来。”菜瓜脸说着扑向兰儿，隔着罗网要解兰儿衣服。眨巴眼一见急了，扑向哈姐。主仆二人在网里手打脚蹬，竟惹得其他汉子疯笑不止。
兰儿挣扎得特凶，致使菜瓜脸难以得逞。驼子主动帮忙，攥紧兰儿的双手。菜瓜脸不愁拳击了，乐得扒衣拽裤。
兰儿急疯了，拼命叫：
“我杀了你！杀你全家，杀你全族！”
“杀不上，我兄我弟都给妥王把命卖了，只剩我单身一人躲起来。现今只图受活。”菜瓜脸无所谓地应道。
正在衣开肉露之时，哈姐大叫：
“妥王爷的人，你们敢？！”
“妥王爷与我何干？他有三宫六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霸着大家的，天下的美人，叫他一人美零干了。”眨巴眼顿了下，继续胡作非为。
哈姐说：“若放了我俩，重赏你们。”
“重赏？你两个除了身子，还能拿啥赏？快别扯淡了吧，呱子才信哩。”帮手的驼子不可思议地置疑道。
哈姐喘着粗气忙说：
“你松开手，我拿证件给你看。”
眨巴眼松了手，哈姐从怀中掏出锃亮的铜牌。驼子好奇地伸手接了，放在灯下一看，果然是王府之物件，一下子把那邪气淫欲泄了许多。说：
“大哥，是真的。”菜瓜脸急忙接过一看，也有点傻眼。
矮子仍兴致犹浓地说：
“管逑他真的假的，大哥，你不敢来，让开。兄弟三十好几了，还没沾过个腥味儿哩。美罢了，管他哩，头掉了不就碗大的个疤！”
“就是。眼下是妥王的天下，谁知她从哪儿偷来的，装在身上吓人哩。快仙，不弄了让开，把人等得着急的。”瘦子极力怂恿着老大老二。
经瘦子馋馋地那么一怂恿，几个恶汉又动起手来，慌得哈姐亮出最后的底牌，大喊：
“妥王的公主在此，还不赶快松手！”
“公主，格格？！哈哈哈……吓唬谁呀？公主跑到这儿做啥！”
矮子稀奇得不予置信，当即回驳道。
“公主？！”驼子端了灯盏细瞧兰儿，惊奇不已地连说：“正是，正是！”
菜瓜脸不甘心不踏实地问：“你咋知道她是？你见过？”
“我虽在迪化打过更，但没福气见过。”不待驼子说完，矮子插言：“快弄仙，没逑相一边去，咋这么麻烦！”
驼子掀了矮子一把，接上说：
“我听摆大帅说过。”
“摆大帅说啥？”几个汉子异口同声追问。
“去秋攻满城时，摆大帅亲眼见过的。他说‘那千金小姐陪妥大阿訇巡营哩，长相别提多俊美了！人中长一黑痣，稀罕着哩！’不信你们细看，这女子的人中。”
几个汉子立时围了过来，好奇地细看了一番，方觉驼子说得不差。可事已至此，如何收场呢？都有些犯难。
矮子咬牙切齿地说：
“哥儿们，管他哩，事已至此，干脆舒舒服服地过她一夜。完了她走她的，咱逃咱的，偌大西域，空子多得很，不愁没地方藏身，妥王能把咱咋的？连影影子都找不着。”
哈姐听了急忙说：
“不知者不罪嘛，公主不跟你们计较这些。快放了我们，啥事没有。”
“那就一言为定。驼子，你住过来，那个单间叫她主仆去住。”
菜瓜脸吩咐道。
一夜倒也清静无事，主仆二人有两日不曾合眼了，都是在野外凑合着过的夜。
这日巳时将尽，主仆二人并辔来到洪水枯沟。二马跺蹄嘶鸣，怎么也不肯过桥。兰儿轻巧地跳下白骟马，走近桥头观察，只见春洪汹涌，冲得桥下深不见底，刷得桥下两端又陡又悬，裂缝纵横，桥头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再看桥面，横担在洪水枯沟上的九根圆木，缝隙挺宽，纵铺在桥面的树梢已残缺不全，断裂得漏洞斑斑，马蹄大有踩偏、踩空、失落的危险。兰儿不看则已，看后不由惊惧，怪不得坐骑嘶鸣不前，原来是向主人报警哩。于是说：“哈姐，咱牵着过，你看咋样？”
哈姐应对着下马之时，眼前忽地一闪，离桥头最近的兰儿已被大网扣在下面。哈姐慌了，哪顾上多想，急急扑上去掀网，早有两个一黑一黄的大汉从沟下蹿上地面，一个收网，将扣兰儿的网绾了结，欲搬上马去；一个把哈姐压住绑了，打算牵上走。
黑脸大汉开心地说：
“老三，咱俩好福气。老大今日没来，咱一人一个，不争不抢，啊，多攒劲儿！”
“不争不抢着实好，可最俊的算谁的呢？”
“那还用说，论资排辈，老大不在，当然算我的。”
“那不行。老大若在，我拾剩巴子，心甘情愿。每次分财，你都占欺头（优势）。眼下是美色，轮也轮到兄弟头上了。”黄脸大汉不服不让地坚持着。
“嘿！把他家的，你是财让色不让。那就赌单双，咋样？”
“赌就赌，三把见输赢，赢了不打麻缠，输了自认倒霉。”
黑脸汉掏出色子，说：
“要单还是要双？”
黄脸汉尚来不及回答，已瞥见从洪水枯沟上游赶来一哨人马，约有二十多顶小白帽，便本能地大叫：
“不好，妥军来了！”
吓得黑脸汉急忙收了色子，和黄脸汉把主仆二人抬上马驮了，仓惶溜走。
准噶尔盆地腹心所在的北边，库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茫茫戈壁上，流经昌吉的洛克伦河蜿蜒向西北流去。呼图壁河自南朝北奔来，接近沙漠时，与洛克伦河不期相遇，交汇在一起，犹如一条巨龙，向西流去。河坡河岸树木葱茏，河南河北的亘古荒原上，梭梭、红柳林立，枇杷之类的植被丛生茂密。
先迁此地的高四，在河岸最窄狭处搭起一座仅供一人一马通过的小桥，桥体略呈拱形，类似马鞍，故人称马桥。于是乎，旷古已久的地域始有名号，从此人们俗称它马桥子。马桥下流淌的这段河，也因此被赋予马桥子河的新名。
仲春将尽，马桥河冰雪尚未完全消溶，残冰下已有潺潺涓涓的细水长流。
徐学功、延孝先和高四沿着仅有几十丈的土城墙走着聊着。高四说：
“去秋时节太紧，赶七赶八，才修起这么一段。眼望河水渐渐大了，土也解冻，如今人手也多了，赶入冬，我看只要抓紧些，准能修出个眉目来。延兄你说呢？”
“赶入冬非把城修出来不可。不光人手多了，情势越来越急，怠慢不得呀！近日从西边陆续来了不少难民。有乌苏的，也有塔尔巴哈台的。我那拜把子兄长支定胜刚从那边逃过来，说是塔尔巴哈台回民前两年就起义三次，头两次叫掌教阿訇石金斗给出卖了。去年七八月的这一次，被回回军官米庆弹压了。米庆从游击越升为副将。今年正月初一，趁过大年的空子，有个叫苏玉得的带头造反，率回哈二百多人攻入城内。米庆人贼，见起事来势迅猛，有机可乘，混入造反队伍，学妥明索焕章的样样，诱杀了参赞大臣锡霖。塔尔巴哈台一带正闹得欢哩。看来难民会越来越多。”延孝先心事重重地叙说着。
徐学功抚摸着土城墙说：
“墙虽薄了些，但总比没有强。危难时刻，它毕竟能把敌人阻挡在外围，除非敌人带了火炮。我带来的那几百号人，挤在河北不是长久之计。我决定先把地窝子让出来，好叫新来的难民住。趁妥军没杀来之前，咱抓紧筑城，并在河南盖起房子。有这无边无际的梭梭林在，檩子椽子不犯愁，砍来往墙上一搭就成。过几日冰全消了，咱就动起来。眼下还是抓好各路人马的操练。”
正走着说着，高克一带着一帮人马撞到眼前，冲着徐学功直叫：
“徐头领，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众人正眼细瞧时，马队已散开，从中冒出两个人来，你道是谁？
徐学功惊诧万分地说：
“兰儿！你为何来到这里？”
兰儿见到学功如愿以偿，愉快地反问：
“能去南山，为何就到不了这里？”
延孝先和高克武已看出端倪，一侧身走了。那高克一见兰儿跟学功这般亲热，便在马上冲着学功直嚷：
“徐头领，我把她从强人手中夺过来，毛发无损，全全活活地交给你了。你咋个谢我？”说罢，瞅着二女子开心地直笑。
“哎呀！应当重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二命哩。可这战乱年月，一无美酒，二无好菜，三无歌舞大戏，拿啥谢呢？先欠你个人情吧，啊。”
高克武见兄弟还在那儿蹭嘴皮、瞎搅和，便回头高声叫道：“喂兄弟，还不快回去看你那两个没娘娃去。”
高克一这才说了句：
“喂，人情大于天，可不是好欠的。”便策马回家去。
徐学功这才陪兰儿和哈姐走向住处。
在一杆长方形蓝底黄“徐”字旗下，有一排土打墙的屋子，东西两间是军械库，中间是徐学功的住处。屋里黑漆漆的。学功将拼凑的布窗帘往上一卷，屋子才亮堂起来。只见墙上挂着一把龙泉宝剑和一只打虎鞭。地面无床无炕，仅铺一条黑毛毡。
学功勉强笑着说：
“就这几条长凳子，还是延兄从他的学堂里搬来的。没办法，弟兄、头领聚会，总得有坐的地方，让你见笑了。”
“看你说的，这不都是我达逼的？”兰儿不好意思地乜斜了学功一眼。
哈姐补充说：
“要见笑，我家小姐就不来了。谁不知王府比这里宽绰？为了见你，小姐上回送信，连人带马吃了绊子。这回倒好，险些把做丫头的都给搭上了。”
徐学功从高克一口中已略知兰儿此番不易，见哈姐垂泪，越发于心不忍，感动地说：“请坐请坐，坐下慢慢说，咋回事？”学功把皮囊里的凉开水倒在小木碗里，一一递给主仆二人。
哈姐把索焕章趁胜提亲、妥明为保江山允婚以及逃婚之事叙说了一遍；兰儿把危难时幸遇高克一佯装妥军巡逻队之事补叙一番；榆树沟险遭伤害之事，主仆只略述了首尾。
听了主仆二人的叙说，学功心里又是一番难言的激动，但他却没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匆匆出门去了。
不大工夫，徐学功双手端来两海碗尚冒热气的玉米珍子粘饭（稠稀饭），难为情地递给主仆二人，说：
“寒碜得很，让大老远来的客人吃这个，没办法，大厨房就这个，还起个蛮斯文的名字给它，叫啥‘金银大补粥’，也没啥下饭的菜，慢慢用吧。”说毕一扭身出去了。
兰儿眼巴巴瞅着粘饭不忍下咽，心想还要什么下饭的菜，在这荒漠尽头，能有食物充饥，已是够幸运的了。听高克一说，徐学功部的几百张嘴全凭高四一些大户慷慨支援的粮食养着。因为来到马桥已错过秋种节气，只待今春播种了。况且赶到马桥时，已人无干粮马无料了。
兰儿想到这些，不禁滚下泪珠，抱怨说：
“唉，都是我达造的孽呀！他若不乱杀，好端端的，谁愿跑到这里来？你看这——缺吃少穿，没铺没盖的，活受罪么。咳！”
为了排解主人心中的懊恼，哈姐故作大度地开导说：“嗳，小姐，这有啥想不开的嘛？讲究还是个读书人哩（这三年来，兰儿因条件优越于从前，习武的同时，也读了些书，故而侍女这般说。），说它是瞎（方言读‘哈’，即坏）事，也是好事。老爷若不乱杀，徐学功就不聚众助那满达子；不助满达子，他的本事再大，显不出来，也就惊动不了旁人，咱就去不了南山，小姐便不能亲眼见识他的超人本领和高尚的人品，也就喜欢不上他，兴许真的嫁了索元帅，也未可知。”
兰儿听了哈姐一番独出心裁牵强附会的说词，生气地说：“照你所说，还杀对了？！别再提那索焕章。”
哈姐慌了，忙辩解说：
“不不不，我可没那个意思啊。哈姐的心和小姐的心，从心把儿到心尖儿全是相通的。‘江山谁坐都行，只要是中国人。可就不要乱杀人。不要这个族的人坐了，杀那个族的人；也不要那个族的人坐了，杀这个族的人。各族人和和气气好好道道过日月，不就挺好吗！人生就那么几十年，杀来杀去的，对谁都不好，图个啥吗？！把老年人尽享天伦之乐的晚年给耽搁了；把中年人创业发家的好事给糟蹋了；把年轻人鲜花般的青春给毁灭了’。对不对？小姐，哈姐大致没说漏小姐的原话吧？”
兰儿听了哈姐这段差强人意的鹦鹉学舌，欣慰地不作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