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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干了这杯酒

1

说好过来的,临时来电话说他走不开了。我抱着靠枕缩在客厅沙发上,灯光白亮,窗外传来爆竹声,远远近近响着。楼下水杉路上不时有笑声,狗吠声,脚步声,突然间一片烟花的火光,把窗户照亮了。我扔了靠枕,跟自己说,今晚是大年初三,我不能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我要干点什么。

父母哥嫂在外地,我的孩子送去了他们那里,年节里单位需要值班,我独自留在衣锦城过年。离婚两年,第一年父母过来陪我过年,今年来不了了,只好让我独自过。有个认识了大半年的男人,异地同样离了婚的,也曾暗暗希望他和我一起度过这个年。可是他只在年前发过来一条问候短信,还是群发泛发的那种。大年三十的晚上,桌子上放着两个菜,一杯酒,我把手机放在酒杯旁,听到铃声连忙拿起来,惊喜打开,依然是父母和哥哥的问候电话,还有女儿,女儿在电话里叫了一声妈妈过年好。我的两颗泪珠掉下来落进了酒杯里。

过了年,打来电话说是今天过来看我,又不来了。

我要从屋子里走出去,干点什么。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请客窜门走亲戚,我一个人,能去哪里?能干点什么?我害怕过年,害怕面对一大片冷冷清清的街面,还有匆匆匆匆的车辆和行人。

想了想,我抓起手机,打开,按键查看了一遍联系人名单。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我眼前出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但是一个个滑过去,我知道他们都沉浸在年节的气氛里,陪伴着家人,幸福祥和,其乐融融,我没有理由去打扰任何人,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只怕没有任何人会记起我。我看到了一个名字,暖之,不由停了下来。在同城交友网吧里认识的,聊过,聊得拢,也是单身,互相留了电话,他几次试图约我见面,但是有那个异地的他在联系,我始终没有同意。

我有些犹豫地写了一条短信——忙什么?如果有时间,不想请我喝杯茶吗?

编完这条短信,又从头到尾看了几遍,我按下了发送键。

我想起些老旧的故事,守枯的女人晚上把满满一筒黄豆倾倒在地上,然后蹲下身子去捡,滚在墙角的,滚落床底的,一颗又一颗,捡起来,一颗颗丢回筒子里,把筒子装满。第二天晚上再倾倒,再捡起来。每个晚上,都是这样。

叮一声,手机响,回复过来了——好啊,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我看着屏幕几个字,灰黑色,可是在我的眼里,这几个字有温度,起码不低于37°,我的嘴角提了一提,不知道是窃笑还是苦笑,想了想,我按出几个字——沁园春吧。

——好的,我马上过去订座,订好座告诉你。

感觉气温上升了,晚上出去应该不会太冷。我脱下居家的衣服,从衣柜里挑出裙子,一条朱红格子布长裙,换上低领衫,外面套一件黑色加厚毛衣,脖子空着,绕上一块暗红和灰色相间的丝巾,刚好配上裙子的颜色,胸前落下长长的巾摆。

镜子面前,我看到年过三十的我脸色没有了红润,眼下方微微有了眼袋,笑起来,只怕眼角会有几条细纹了。我这样去见人吗?需不需要换套鲜艳点的衣服?

短信又过来了——沁园春905包厢,不见不散。

我又迟疑了片刻,回复——好的。

暖之,一个好听的网名,我知道他一些资料,比我年长数岁,在衣锦城做证券工作,未婚。平时喜欢下棋,棋艺一般。

我的网名叫沉静,我告诉过他,我做医务工作,业余读读小说,略懂点象棋围棋,没有大的爱好,还有,离异,有孩子。

出门前,我发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怪,就好像去干一件坏事。可不是,明明有个男人在联系,已经大半年了,虽然谈不上确立关系,但是总归没有中断。他还说过今天过来看我的。而我,去见另外的男人,或许没有约会的意思,但单身的女人和男人见面,其中的意思也便不用多说了。

是依旧痴迷地等待他下一次说来看我?还是,在大年初三的晚上,跟一个陌生的网友见面,找点事情来打发掉这段孤寂能耐的时间?

我的脚已经伸进了鞋子里。一双高跟小羊皮靴子,崭新的,上班的时候穿软底平跟鞋,走在医院幽长的廊道里没有响声发出来,今夜我要穿上细高跟的鞋子,听听自己脚下发出噔噔的声音。

走上街道,两边的街灯似乎比往日暗淡了,呈现出一种慵懒姿态,也在微阖眼睛享受年节的松惬吧。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药的气味,这种气味在童年时候让我迷醉,我会张大鼻子深深去吸,而如今闻起来只能无端地增加伤感,只希望早早散去。我听着自己脚下的声音一步步朝前面走去,几乎没有碰到行人,偶尔有车子在我的身旁擦过,车灯闪耀一下,远去了。

想,一辆车子在我的身边停下来,车上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我嗨一声,我惊疑一看,竟然是他,大老远跑来的人,他故意说不来,他来了,他是想带给我一个惊喜。而我的心情像爆竹一样,嘘一声飞起来,啪一声炸开,满地灿烂。

为自己不存在的设想暗暗笑了笑。

沁园春在衣锦广场边上,装修了仿古的门面,青砖黛瓦,镂花木格子门窗,走近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一排红灯笼亮着,门庭前面停着不少车辆。

走进去,沿着旋梯,踩着磨石台阶上到二楼,有穿着斜襟蓝印花布上衣的招待迎上来,脸上微微有笑容,透出勉强。难为她们了,年节里父母兄妹还有男朋友等着她们相聚呢,可是为了生意,也为了客人,她们身不由己。我说了905包厢,一个圆脸的姑娘把我引过去。

包厢的门开着,我走近时一个身体高大的男人站起来,他在灯下朝我微笑,他有两片有型的嘴唇,他的牙齿细密而整齐。

他说,见到你了,沉静。

2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不相信陌生的男人女人一见面,马上来个火光烟花。我也不相信缘份的说法,说有缘,说无缘,怎么才能够做到有缘或者无缘?只怕谁都做不到。

我和前夫,原来在一个单位上班,男没婚女没嫁,男人家境贫寒了点,有硕士文凭,女人身子单薄了些,皮肤白皙,还会烧菜做饭,走到一起结婚了。算是有缘吧。后来他遇上了另外的女人,说是一见钟情,说比我更合适他,和我离了。谁能说得清,我和前夫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异地那个他,也是在征婚交友网站上认识的,长我十数岁,做企业,看过他的照片,一个粗眉大眼满脸胡茬的男人。聊了天,还有话说,通了电话,感觉也还好。后来他过来看我,他说话粗中有细,举手抬足果断有力。我当时想,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身边,好歹有份依靠。第三次过来我和他上了床。躺在他粗壮的臂弯里,听他粗鲁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他的电话少了,我打他电话,他总是说忙,也还有几次说过来看我,迟迟没来。

茶室里藤编的桌几,同样藤编的椅子,椅子上深褐色缎面坐垫和靠垫,一旁的博古架上,摆了瓷瓶玻璃罐等物,是一些做工粗糙的工艺品。我以前来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此时感觉这里的气氛跟往日不一样了,灯光好像是喝了些酒,微微透出酒味酒气,而那些粗糙的瓶罐在酒色灯光照射下反而泛起了暖玉细釉般的光泽。

桌上摆了水果糕点,还有一瓶红酒。

招待拿了点茶的单册过来,我点了杯陌上花。衣锦城是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王钱镠的家乡,关于钱大王,不仅有“钱王射潮”、“纳土归宋”等典故,他和同样是衣锦人的戴氏娘娘留下了相亲相爱的陌上花故事。“陌生花开日,使君缓缓归”。衣锦的东坑源头产茶,产在云雾高山上,以前叫高山云雾茶,后来大约为了借钱王的品牌,命名为陌上之花。

男人微笑着坐在我的对面,他的头发很黑,一些随意地梳向一边,鼻子挺直,想看看他的眼睛,但是发现他的眼睛同样看着我,我马上垂下了眼睑。

暖之,QQ头像是一个戴墨镜英俊男人。那个头像永远面无表情,一脸冷酷。他应该不是的。

缘份,是让两个人,因为种种不可预知的原因,甚至通过网络这种如真似幻的平台,走来彼此的对面,相识,说话,一起喝杯茶吧?

可我仍然不相信缘份,或者说我想不清缘份到底是什么,真实呢还是虚幻?存在呢还是想象?有形呢还是无形?相信上帝在,上帝便在,不相信的人,会说从来没有过见上帝。

在想什么?

我一惊,是他在问我了。我抬起头来笑了笑,说没有。

茶水来了。一只修长的玻璃杯,绿叶在汤水里伸展,盛开。这茶叶看上去有兰花的形状,闻一闻,透来兰花般的香味。兰花生长在高山上,幽谷生兰花,而不会是田野陌阡上。

他说,你又在想了,你的眼睛里很沉很静,却又好像茫茫没有边际。

他在观察我的眼睛了?我不会沉迷在自己的思想里把人怠慢了吧?我抬起眼睛朝他看去,我看到他是眼睛是琥珀色的,倒好像是人造的琥珀,平静温和,让人敢于触摸和亲近。

我微笑一下,说,谢谢你。

这好像是一句女人不太应该说的话,女人和男人喝茶,由女人来说谢谢?而且,也还说不定由谁来买单呢。但是我知道,今晚,有个人和我说话了,我要说声谢谢。

我不姓谢,我姓咸,你呢?他笑着把我的话化解了。

我姓林。我如实回答。

林妹妹,真有几分像林妹妹。

我低了头,没接他的话,我不喜欢男人跟我这样说话。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神色,接着说,来,我们喝杯酒。

他叫来招待把酒打开,往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点。我说我不会喝酒,他说大过年的,多少喝一点吧。他再往他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把杯子倒满了。

他举起了杯子,说,认识你很高兴,来,喝一口。

他拿杯子的动作与别人不一样,盛满红杯的高脚酒杯在一些人的手里,是捏着杯脚的,用四只三只或者两只指头捏着,轻轻悠悠的样子,有的人用手心朝上托着杯肚子,而他,直接把杯身抓在了手里,很随意,那个长长的脚杯完全成了多余的尾巴。

我端起杯子,在他举过来的杯子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举了杯子一仰头,竟然一口把杯中酒喝光了。

他说,沉静,没想到今天有你陪着喝杯酒,我太高兴了,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的父母都过世了,一个姐姐远嫁,我孤身一个人在衣锦城过年。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3

衣锦的茶楼有点特色,提供瓜子水果之外还有各色菜肴,笋丝香干,小葱蕨芽,卤制的鸭骨鸡翅等等。有了这些鲜味,光是喝茶不够味了,得来点酒。小城里品茶的人少,喝酒的人多,这茶楼也便是酒楼了。

酒喝进了肚子里,空调机吹着热风,身子很快暖和起来。对面的他脱去了外衣,身上一件浅灰色羊绒内衣,柔软的内衣下面现出壮实的身架。他说房间里暖,出去会冷,脱下衣服出门前再穿上感觉暖和些。他劝我也把外衣脱了。我也就脱下了。我绒衣的领口有点低,就没有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

酒精的作用,我看他的目光大胆起来,直接朝他注视过去。他在泛着酒气酒味的氤氲灯光下看着我,朝我微笑。人的微笑各各不同,有的人笑在眼睛里,有的在眼角,有的在鼻翼,有的在鼻孔。他的微笑在唇齿之间。嘴唇浅浅打开,两排细密整齐的牙齿,微微交错,满是笑意。

他又举杯了,一喝一大口,就好像需要用酒水去浇灭内心的一种什么东西。

我们谈各自在衣锦城过年,谈三天前的大年夜。他说他一个人站在锦水桥上看烟花,他说他是低着头看的,看河水中的一团绚丽,转眼淹灭,又来一团,同样很快灭去。他说桥头的风好大,吹得他头疼,回去差一点感冒了。我说他抱着靠枕缩在沙发上,听满城沸腾的爆竹声,听着听着,流下了眼泪。

他忽然大笑,说,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见面?如果三天前在一起,是不是可以结伴看烟花?听爆竹声?

我也笑了起来,指着他身后的窗户说,拉开窗帘,今夜一样可以看到烟花。

他果真揭开了窗帘,拉开了玻璃窗,任凭冷风从窗外蹿进来,只是窗户外面一片灰黑浑浊而已。正在失望的时候,只见混沌中一道火苗,从下而上跃然升空,炸开,好大一个花球,红色绿色,无比绚丽。

后来我们说了各自的真名,还说了一些别的情况,只是感觉脑袋有点发晕了,说完的话很快忘了,再坐了一会儿,我说我要回家了。

下楼出了门被冷风一吹,人清醒了不少。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看了看,连出租车也没有。我的住处不远,我跟他告别。他说他送我,我说不必了。心里想跟他说句谢谢,又觉得多余了。我也就没有再说多余的话,踩着街面上厚薄不一的灯光走了。脚下噔噔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我家在一条比较偏的狭路后面,年前听说这条路上发生了几起抢劫。走到时只觉得房影树影重重,有些心慌,后悔没有让那个人送送我。可是又想,他,一个男人,怎么轻易让一个单身女人在最冷清的时候走夜路?还是不要不多想了,走好脚下的路。走得飞快,新鞋子把一双脚磨得生痛。

上楼打开门进了屋子,先关上门,吐出一口气,按亮了灯。换上绒鞋,走去镜子前照一照,脸上还透着微红,鼻翼着冒着细汗,看来真是走得急了。我还看到自己的眼睛明亮了许多,明明想把一点多余的小心思埋在心底,或者故意让自己不去正视,一双眼睛偏偏要闪烁出来。我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做了个鬼脸,镜中人同样回应我。

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一看,是他发来的,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安全到家了吧?早点休息,晚安。

我回复——到家,晚安。

我扔下手机嘟囔了一声,要是不安全,发条信息有用吗?

洗了热水澡,钻进我松软的被窝,枕着同样松软的枕头,灭了灯。黑暗中闭上眼睛,眼前反而亮了,一片酒红色的光亮。我不由慢慢回想了一遍那个人的眼睛,鼻子,还有唇和牙齿,唇齿间柔和的微笑。

忽然想有个男人躺在身边,一点点接近,一点点触摸,身体感受到身体的温暖,柔软,缠绵,慢慢地贴近,一点点交融交合,那会是一场树与藤的盘缠,蛇与蛇的纠结,让这个寒冷的冬天,一下子春暖花开,春意盎然。

我想,异地那个男人会一直忙下去,或者以忙为借口拖延下去,然后,也就没有了然后。刚刚见了面的那个人呢?我可以大胆去想想他吗?我的眼前现出他唇齿间优美的微笑。再优美,不过是大年初三晚上的一道烟花吧?看见了,消失了,同样没有了然后。

我在枕头翻转了几次,让静心地自己去听夜,听悄无声息的夜晚,然后睡去。

4

第二天早上醒来,是我休息的日子,不用赶早去上班,也就不想早早起床。在这样的严冬里,我特别留恋被窝,被窝里的温暖是从我体内散发而来的,被子替我紧紧捂了起来,还给我。可是什么时候,一床被子捂起的是两具身体的温暖呢?我想我快成幽女怨妇了,我怎么就结下了这样的心病?医生的作用是在病人身体内抽丝剥茧,把病从病体里抽去剥除,我从医多年,没有能力抽去剥去自己的心病吗?

正在胡思乱想,听到手机响了,来短信了。我从被窝里伸出手,从床头另一边抓过手机。被窝外面好冷,手机也好冷,我把手机捂进了被窝。我让自己猜一猜是谁给我发来了短信。自从我单身以来,以前交往比较多的同学朋友都极少联系我了,连问候的短信也没有,我想或许是他们怕空泛的问候引起我的反感和伤感,大家都相信我是坚强的,所以留出空间让我自强。其实我希望得到几句问候,哪怕是空泛的。

旧友?异地男人?或者前夫?

蓦地打开手机一看,暖之,是他,怎么没想到是他?昨天晚上满脑子都是他,似乎睡着还做了梦,梦中有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他,而今天怎么就没想到他?

——早上好,如果有时间,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一骨碌坐起身子,抓了件棉衣披上。把屏幕上的几个字看了又看,忍不住笑了笑,想,他一早想到我了?他微笑着吗?他会带我去哪里?

——有时间呀,只是还没有起床。

——快起来,我已经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跳下床,拉开窗帘往下看,果真站着一个人,是他。他大概也发现我了,或者发现有一户窗户的窗帘在这个时候拉开了,他朝我这里挥了挥手。

我连忙起床,快快梳洗了,打开衣柜,看了一眼,拿起一件黑色大衣,不满意,放下,一件灰色上衣,也不满意,把一件浅粉颜色短款羽绒衣拿起来,感觉还行,穿上,穿了厚袜丝袜套上皮短裤,再穿上过膝高跟皮靴。我想把自己妆扮年轻活力一点,就好像……好像什么?不好意思往下想去。

下了楼,朝他走去。楼下是一条夹了两排水杉树的人行小路,我当初选择这里买房就因为水杉树,一株株水杉路半抱粗了,拔地而起,主杆高过层楼,也是衣锦城独有的风景。他站在一株水杉树下,微笑着,看着我,目光里似乎有份欣赏。我在白亮的光线下好好看了看他,眼角处微微起皱纹了,胡茬也粗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

他说我肯定没有吃早饭,他提起手里的纸袋,给我带来了面包和牛奶。

我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他说我怎么没问他为什么一早就站在了我家的楼下。他一说,我才恍然想起这个问题,问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处。他说他昨天晚上一直尾随送我过来,看到楼上有窗户的灯亮了,窗帘拉上,他才离开。听着他的话我好像感觉鼻腔里酸了一酸,连忙抓起面包往嘴巴里塞。

他带我打上一辆出租车,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了就知道了。

下了车,站在一幢高大的欧式建筑前,我知道这里,这是衣锦城的教堂。

他带我来教堂干什么呢?

教堂的门开着,他不理会我疑问的目光,带着我往里面走。我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去。教堂里空空的,一排排整齐的桌椅。他带着我穿过桌椅中间的过道,走向巨大的拱形门,在牧师的讲台前停下来。

他目光虔诚地望向正墙,墙上有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耶稣。然后他十指紧扣合上手掌,举到额前。我看着他,学他的样子握起手掌。

他听到了他的祷告,他说,主啊,我在天上的父,感谢你的仁慈和爱,把一个人带到我的身边来,我喜欢她,请给我机会,让我关心爱护她,直到永远。阿门。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我没有说话,瞪着眼睛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身来,笑一笑抬手在我的额头上划了个十字架,然后拉我朝后面退去。

我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偌大的教堂,只有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看看高高在上的神像,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说,沉静,我喜欢叫你的网名,当着主的面,我想跟你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可是我是一个没房没车没钱的穷小子,你会喜欢我吗?

他的话让我觉得有些突然,我知道我喜欢他的微笑,他结实的身体,也喜欢他把我带进了教堂,可是一下子,让我怎么回答他呢?我,昨晚,和他见面,没有相亲约会之类的心思,不过是一个孤寂的女人在百无聊赖时候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我承认,在心里,我对他真的有那么一种好感。这样的好感可能是面缘,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亲切感认同感。可是让我一样子接受他,和他做朋友,做恋人,好像有些唐突。

我低下了头,说,神看着我们。

出了教堂他很高兴,说他信奉基督,说他说他以为对女人失望了,没想到神还会把一个纯洁善良的好女人带来他的身边。我说我是个离婚的女人。他说他知道。他说只要一个人的精神是纯洁的,无论经历了什么,永远都是圣女。

他有意无意牵了一下我的手,说,要不要再去参观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狗窝。我知道说话的意思。我不假思索说,还有一群小狗吗?他怪怪地笑了,说,说不定只有你去了,那窝里才会爬出一只小狗来。

他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眼喜欢上你吗?你有一种很静的眼神,没有杂质杂物,就像你的网名一样,沉静。

5

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几天来一直忙着上班。春节假日里这些天,受伤的醉酒的病人比平日多出许多,值班的医护人员整天整晚忙个不停。下班回到家骨头都散了,胡乱吃点东西只想睡觉。父母和哥哥打来电话,叫我安心工作,别记挂他们还有孩子,让我顾好自己的身体。暖之也打来电话发来信息,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什么的。我说等我休息再安排。又发来说想我。我抽空回他,快别想了,我这儿全是酒气血腥味。

直到初八的晚上,才答应下班后和他一起吃饭。

下了班他过来接我,他说他把我们的晚餐安排在狗窝了,问我介不介意。我说我饿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备下足够的狗粮。

走在街上,来往的人比前几天一下子多了起来。衣锦小城的小伙子大姑娘会妆扮,满大街看过去,一个个小伙子整齐,大姑娘体面。白发老太太也身着红衣绿袄,拎着一袋小菜脚步朗健地走着。

他的租房在一处老旧的住宅小区,上了二楼,一道铁栅门打开,再开一道木门。进了门,一室一厅的房子,旧墙旧家俱,比我想象的要灰暗。

他有些尴尬地笑着说,没见过这么寒酸的狗窝吧?

我笑开,说,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呀。看到桌子上摆好了菜,上前低头闻一闻,嘴里说,好香,快拿筷子来,我迫不急待啦。

他连忙拿碗筷,把电磁炉打开,把菜锅架上。一面开启了两瓶黄酒,倒进了一只铝壶里。跟我说,五年陈的花雕,加点姜加点糖,给你暖暖身子。

我说,这么多酒,我可喝不下。

他说,你喝一点,余下的我替你喝。

锅子里的菜汤滚起来,壶里的酒也热了。揭了锅盖,把酒倒进杯子里,白炽的酒气水气在狭小的房子里升腾起来,四散开来,感觉房子里一下子暖热了。

他举杯,我也举杯,我们碰杯。喝一口,加了姜糖的热酒进了嘴巴,窜进肚子里,一下子朝心肺朝四肢扩散开来,感觉连日来受累僵硬的身体被滋润了一下,舒展了许多。

他又举了杯,看着我,说,来,我们过年。

我明白他为什么亲自做好了饭菜,煮了酒,把我带来他的租房里来,他是想让两个孤独的人凑在一起,重新尝一尝过年的滋味。

我的眼角有微微的湿润,说,谢谢你,我们过年。

喝着酒,说起话来。他说他以前做生意亏了不少钱,后来替客户做证券,赚了点佣金,直到去年才把欠下的债还清。他说他以前处过几个女朋友,因为性格不合以及欠债等原因走开了。他说让我看一看他的状况,让我心里有个数。

我听了笑着说,不要说别的了,说过年好,过年吉祥,过年万福。

他说,好,干了这杯酒。

酒一口一口喝下去,一点一滴化解在身体里,进入到血液里,身体不断热起来,眼前的白雾白汽也散得更欢了,先前有些迷离的灯光反而炫亮起来。

他说,在这个花花世界上,有房有车有钱有家室的日子他也羡慕,恨不得全部一下子拥有,然后敞开心怀,活个尽兴,但现实就是现实,必须一个人去面对苦恼和寂寞,这个时候,只有喝酒,喝了酒能把内心的空虚和焦灼压下去,让自己平静下来,酒是好朋友。

他又说也不是没有发达的机会,有个有钱的朋友,好几次提出帮他一把,但是他说他不想平白接受人家的恩惠,受了恩惠,欠了人情,需要加倍报答,那样会很累。

我们把一壶酒喝完了。

之后他朝我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拒绝,他站起来,走近我,抱住了我,我同样没有拒绝。

我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那个人连日来没有再联系了,那么就不要再联系了,过去的过去了,让不珍惜我的人滚蛋。

喝过酒的我,伏在一个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温热的手握着温热的手,温热的脸贴着温热的脸,我觉得我得到了盼望多年的感觉,那是一种让女人化成水的感觉,是化成了水还要荡漾的感觉,是荡漾了还要再荡漾的感觉。

只是在我们做了爱之后,他的热情一下子不见了,闭上眼睛似乎再不愿意睁开,表现出很疲惫沮丧的神情,不知道是因为他贫寒的房间,还是我的身体。只是我沉醉在刚刚来到的幸福之中,没有多想。

6

再去上班,同事围上我,用狐狸的眼睛猎狗的鼻子对我又探又嗅,说我一夜之间变了个人,精神大好,气色大好,肯定是找到妙手回春的良医了。

我一笑。我想我说不定真的神采飞扬。

单身无靠的日子情愿工作忙碌,在单位多呆些时间,至少身前身后都有人在,也说句话也不缺少听的人,总比一个人闷在空屋子里强,有了人,开始巴望上班的时候过得快一点,能早一点下班,早一点见到他。我下班后不用他来接,直接去他那里。他烧好了饭菜,我们喝点酒,一面说话,他一句我一句,他说神,天父,说股票,说他去世的父母和家境不好的姐姐,我说说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也说自己以前的婚姻生活,一个说,一个听,两个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吃了饭,我们偶尔会走走棋,棋艺相当,他说棋逢对手棋艺才有提高,一天天较量下去,一点点提高,等到两个人白发那一天,说不定成了两大绝世高手了。

我说那会是逍遥子和天山童姥。

他说是玉疆战神和白发魔女。

见到他这样一个人,别人或许会有所偏见。一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屋子里,看不到他工作,也极少见他和人打交道,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那么不过说他是宅男,是个休闲族,偏偏又没钱,那么就是个流浪汉。而我走近了他的身旁,我有我的认识,我认为他是小蜗牛,把柔软的身躯缩在一个小壳里,在人家的视野之外,会努力去工作,努力求生存。

房间里一张电脑桌一台电脑,他成天坐在那里。我看着他头发乌黑的后脑,他宽厚的背,悄悄把他床上的被套床单换了,把枕芯枕套换了,把房间打扫了。

期间我给异地男人发去短信,跟他说我不会再等待,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还回什么忙过一阵来看我。我干脆跟他说,你不用来了。

我还把他的情况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妈,妈在电话里叮嘱我,先交往一段时间,一定要慎重,她说她认为到这个年纪了还一无所有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在心里笑我妈势利了,物质条件差一点,只要两个人互相温暖体贴,不求富贵,但求温饱,顺顺利利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是挺好吗?

晚上吃过饭,我跟他说,我在你这里呆了好几天了,你也去我那里看看。他马上答应了,还笑着说,是啊,我们有两个家,不能暖这边冷了那边。他回房穿了件厚衣服,还拿了条围巾,说外面冷,让我围上。我说我穿得够暖和了,要是你怕冷,你就围上。他围上围巾,看看屋里,关了灯,和我一起出门去。

我的家也是简单朴素的,但和他那个狗窝比起来,算是焕然一新了。开门打亮灯,走进来,看一看,四室二厅的房子,锃亮的进口实木地板,米黄色组合沙发,宽大的双人床,床上干净淡雅的品牌家纺。

他说,我还是回去。

我问,为什么?

他说,在这里睡觉我怕不踏实。

我笑了,说,放心,四周许多人家养着大狼狗,别担心半夜有人爬窗来偷。

他说,偷什么?

我说,偷你这个人!

他也笑了,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坐下来。

我烧开水给他冲了茶水,又端过水果盘,问他要梨还是香蕉。他说,要你。

他扑上来抱住我,我挣扎一下,手里的盘子差一点脱手掉了,连忙叫嚷,他把果盘接过去放下。两个人抱在一起,在沙发上滚成一团。

打开房里的取暖,洗了澡,两个人快快钻进了被窝里。藤与树,蛇与蛇。这一次他做得很狠,像马一样狂奔,像狼一样啃噬,好像后背顶着枪管上战场,豁出身体去赴死。他流出了汗,大口喘气。他说,不要给我退路,我也不会给自己退路,我要好好爱你,我还要赚钱,买更大的房子,我要你,你的女儿,不,我们的女儿住在大房子里,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

我说,好,再,再买个大房子,养,养一大群小狗。

忽然听到了敲门声,以为在敲人家的门,再听,好像在敲我家。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他也听到了,他说,捉奸的来了。我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离婚证在抽屉里,要不要过目?

敲门声继续在响,我侧耳听着,一边自言自语,会不会是楼上楼下的邻居?有事吗?会有什么事情?

停了一下,又响起来,我只得把衣服穿起来,下床趿了鞋出去看看。打亮客厅的灯,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有点黑,黑影中果真站着一个人,我仔细看了一眼,差一点惊叫出来。

竟然是他来了。

他,异地的他,他一步迈进了屋里,走进了我的屋子。他好像预料到我脸上会有惊诧,一点也不在意,自顾着满面笑容,大声说话,宝贝,就是不给你打电话,给你一个大惊喜,看你怎么犒劳我,我要你在床上好好犒劳我。

怎么说这样的话?他听到了吗?我感觉自己呆住了,脸上的肌肉不会动了,手脚却抖动起来,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跟你说过,你们不要再联系了,你不要来了。

他好像没看到我的异样,仍然是笑,说,我知道你是气话,你气我没时间来看你,我来了,你的气消了吧?

不是,我说,我,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他弯身准备换鞋子的时候,另一个他出现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刚弯下腰的他觉察到了,慢慢直起身子,转过头来。他的身上只穿了绒衣,头发蓬乱,目光冷冷的,他的嘴巴弯斜着,嘴角带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各自僵了半秒钟。

我回过神来,先冲着一个他叫,秦江鸿,我们结束了!

又冲着另一个他叫,咸明,你不要误会!

咸明是暖之,另一个男人叫秦江鸿。

我又说,秦江鸿,对不起,我说过我们不要再联系,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见过世面的男人到底不同,秦江鸿很快冷静下来了,留下嘴角边一个浅浅的冷笑,只说,害得我大老远跑来,你知不知道,我公司里有多忙,好不容易明天有一天的空闲,我连夜赶来过看你。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一再地说,对不起……

秦江鸿的目光撇下我,看向咸明,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声,她是善良的人,你好好对她。然后他转向我说,我来错了,对不起,我走了。

却听到咸明大声说,等等,你们认识在先,是我不应该,该走的人,是我!

他大步走向房间,很快出来,手里抓着衣服,不看我,也不看另一个人,走到门边换上鞋子,开了门就走。

我跑上前冲着他大叫,咸明!咸明!

他咚咚跑下楼梯,头也不回。

秦江鸿的脸上倒现出了歉意,跟我说,对不起,是我联系你太少了,也没好好关心你,本来想带个惊喜给你,没想到打扰你们了,好好跟他解释吧,我去旅馆里开个房间,明天一早回去。

啪一声,门关上。

走了,都走了。

我转过身来,移动脚步,我的腿发虚发软,差一点瘫倒,扶着墙壁走到沙发前,一屁股跌坐下去。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两个字在飘移,盘旋,翻转,——完了——完了,又多出两个字,——咸明,继尔又多了两个,——暖之。

他生气了,他伤心了,他走了,他还会理我吗?

不行!我要跟他解释!我要听他说话!

我挣扎起来,找到电话,马上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是那头不接听,我不挂,我听着铃声,直到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我继续打,连打了三遍,他听电话了。

我连忙说,咸明,你不要离开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电话里冷冷的声音说,你错了,你应该给开宝马车的那位打电话。

我想跟他好好解释,通话却被按断了。我再打,关机了。

7

小时候走路时一只手拿着瓶子,另一只手拿着碗。我怕不小心把手里的东西打碎了,把碗放在地上,把瓶子放进怀里抱好。弯身拿碗的时候手里一滑,碗掉在了地上,啪一声,吓了我一跳,怀里一抖,瓶子掉了下来,同样啪一声碎了。

我压紧自己的心窝,躺在铺满碎瓷片和玻璃碎屑的床上辗转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挣扎起来赶过去,一整天忙得喘不过气来。抽空打他电话,还是关机。下了班,脱下白大褂就走,赶到他租房。

抓住积满灰尘的铁栅,闭了一会眼睛,让自己好好吐了口气。敲门,门里没有一点回响,再敲,还是没有,不管了,用力敲,咚咚咚。

我叫,咸明咸明,我是林荷音,我是沉静……

对面的门打开,探出一张老妇人的脸,朝我探看一眼。我想问问她有没看到咸明在家或者出去了,但是对门很快把门关上了。

我知道再怎么敲门也没有用了,他在或者不在,都不会把门打开。即使把门打开了,他也不会理我了吧?为什么?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

我像个幽灵,像个喝醉了酒的人,飘飘然,高一脚低一脚走下楼去。走上街,我又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衣锦城的街头了,我抬着沉重的腿,一步步走着。轿车呼一下从我身边开过,摩托车呼一下从我身边开过,连自行车也呼一下从我身边驶过去了。

林医生!林医生!

有人叫我?我停下脚步,看看前面呼叫的人,不认识。

那人笑呵呵说,林医生,你给我看过病,我现在身体可好了,你怎么了?你自己好像生病了。

原来是我的病人,我朝人笑笑,说,没事。

我穿着白大褂,坐在明亮的灯光下,利用各种仪器给人看病,而人家在黄昏的街头,一眼看出我生病了。

我病了,我要看病,我去哪里找医生?

后来我还是打他电话,他终于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说,我以为你有最静的眼神,你的眼睛里没有杂质杂物,我看错了。

我说,给我机会,你会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人。

他说,不需要想象了,眼睛看到的已经足够了,要是我能够把我看到的容忍下来,我会到现在还没结婚吗?他还说,我知道了,世上的女人,全都一个样。

就这样完了吗?到此结束了吗?一地碎片,再也不可能拼凑完整了吗?甜蜜是上帝逗弄孩子的糖?让人舔上一口,马上缩手拿回去了。还让我坐了一回直升梯,华丽丽升起来,直抵幸福的云霄,突然间拉绳断了,直直坠掉回去,嘭一声着地,把整个人差一点震晕震碎。

遇到这么大打击,身边连个可以倾述的人也没有,只得把愁闷压在肚子里,一时间茶饭不思,晚上整夜整夜睡不着,一时间精力不济,工作中差点出错。领导看在眼里,说我太累了,特意给我批了假,让我好好休息几天。

回到家里,空荡荡的房子,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他那天围过来的围巾忘在这里,一块米色的围巾,仔细看了,透出点粉色,他喜欢嫩色?他的心是不是从来这样细腻柔软?

我问自己,才认识几天的男人,就这么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就这样丢不下舍不去?让我耿耿于怀的,是爱?还是怨恨?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决绝?

我要和他见一次面,就算见上一面后马上分开,从此分开,也要见。我知道他不肯见我,但是我要见,我会想办法让他来见我。我想好了,还是在泌园春茶楼见他。有聚有散,有始有终,哪怕,人一走,茶就凉。

我穿上我们初次见面时候穿的衣服,裙子,围上灰色红色相间的丝巾,再穿上只在那天晚上穿过的羊皮短靴。我还带上了他的围巾,还给他吧,人去了,睹物思人平添伤心。

到了沁园春,我说我订905包厢。招待说905已经有客人了,问我906行不行。我说行,已经到下一站了。我说话怪怪的,让人惊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坐下来,给他发信息——我在沁园春906包厢等你。

再发——过来喝杯酒,喝了这杯酒,各自走开。

还是不回,那就再发——如果不来,我去教堂找你。

——当着神的面你的面,我割腕,血洒教堂。

——我说到做到,必要时用上手术的尖刀。

终于有回复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别乱来,我过来。

8

两个小孩子玩过家家。一个小孩子站起来,说,我不玩了,我不再和你好。另一个小孩子却不肯,说,不,我还要玩,我要你和我好。小肯玩的小孩子转身走了。站在原地的小孩子呜呜哭起了鼻子。

牛郎问织女,你的眼睛有什么?织女说,一头牛。牛郎说,不,明明是羊,还是一头开着宝马车的波尔山羊。织女说,要不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牛郎说,我看不见心里面,剖开来也看不见,再说我只是个牛郎,不值得你剖心。

正在胡思乱想,听到外面有问询声,听出是他的声音,他来了。

几天前,两个人,我和他,从这里认识后走出去,又了走回。不知道再次坐在这里,相互看去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是熟悉的陌生人吧?还是陌生了的熟人?

他走进来了,脚步似乎很轻松,不知道原本如此,还是带有故意。看着他,我熟悉的,高大健硕的身子,俊朗的脸,他朝我看了一眼,轻声说了句,你好,嘴角边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我回笑了一下,同样甜不起来。

招待过来,我点了两杯菊花茶,同时要了两瓶红酒,把两瓶酒都打开。一会儿茶来了,酒来了,空杯子也来了。

他拿出钱,让招待先把单子买了,他说他可能会喝醉,喝醉就不会买单了。我想凭他的酒量,还有我参与,两瓶红酒不会让人醉倒吧?

他怕我想灌醉他吗?把人灌醉又怎么样?就两清了吗?就完讫了吗?就互不相干了吗?我没有想过。我想是他多虑了。

他拿出了一包烟,抽了一支点上。以前从没见他抽过烟,他抽起烟来了?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大概意识到在狭小包厢里烟雾影响过大,把刚点上的烟灭去了。他往后仰了仰身子,把头靠在椅背上。我看着他的脸,他的人,他的形,变了,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两样了,确实是陌生了,全都陌生回去了,我不敢相信我和对面坐着的这个人有过耳鬓厮磨,有过贴体交欢。

他也看了我,从眯起的眼睛里。或许他也不认识我了。

他的目光有点异常,很快我闻到了从他那边散发而来的浓浓酒气,我意识到,他来之前已经喝过酒了,还喝了不少。

我问,你喝过酒了?

他说,喝了,不喝点酒,怕没有勇气过来面对你。

我说,我是让你过来喝酒的。

他说,喝,我喝,你也喝。又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本来就不应该跟你在一起,你还来不及认识我,其实我……

我的心头又猛地被锥了一下,疼痛弥散,不过随之也就麻木了。我摆手止住了他的话,拿起酒瓶,把紫红色的液体倒进杯子里,先把他的杯子倒满了,把我自己这边的杯也倒满了,说,不需要说的话,就不要说了,喝酒,把两瓶酒喝完,我们走。

他对着我叹了一口气,抓起杯子一饮而尽,我也端了杯子咕咚咚灌进了肚子里。再倒,再喝。两个人好像喝酒比赛,一瓶酒很快喝光了。我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了,去抓另一瓶,不想被他先抓在了手上。

他说,喝酒,是男人的事,女人,喝那么多干嘛?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两样了,听得出,他也有醉意了。

他拎着瓶酒送进嘴巴里灌起来,看他一下子灌去半瓶,我不放心,上前去夺,被他一把推开了,他继续举了瓶灌,吹嗽叭一样,直到把瓶里的酒全吹完了。

再坐了一会,让他喝茶,他不喝,让他吃水果点心,他也不吃。他倒下身子在桌子上伏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他的目光现现了呆滞,他摆手的动作也没有了分寸,大幅度地摆着手,盯我看了看,说,我不认识你。又说,你,给我听着,你告诉她,她叫沉静,她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我试探着问,既然喜欢她,那你和她恋爱,结婚,永远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说,不行,我要和她分手,永远不再见面。

我说,你不怕伤了人家的心?

他说,女人没有心可以伤的。

我说,你不能原谅她吗?

他说,不和你说了,你不是沉静,沉静,是沉稳的沉,安静的静,叫沉静的女人在古代,好女人生在古代,死在古代,现在,没有了,我要离开你们,我要回家!

他站起来,已经站不稳了,一个趔趄,手甩到了桌子上的瓶子,瓶子掉在地上,啪一声,一地碎片。

我拉他再坐会儿,醒醒酒再走,他不理我,我扶他,他推开我。招待过来扶他,他同样不让人扶。趔趔趄趄往前走,走到楼梯口,忽然间腿一弯头一歪,整个人朝楼梯下面栽去。

我惊叫一声,朝他跑去。一会儿,茶楼里的许多人都跑来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家围上来,伸手想把他扶起来。我止住他们,说,都别动,我是医生。我把他的头轻轻扳过去,掐住人中。我跟围着的人说,快,快叫救护车。

他的头摔破了,满头是血,我想到了什么,连忙从包里掏出围巾,包扎在他的头上,很快米黄色的围巾一片绯红。

车来了,救护的人赶到了。

我的同事把他推进了急救室。

我站在不知道走过多少回的雪白的走廊里,被白炽的灯光照射着,内心怀着从来没过的害怕,失魂落魄。

两天了,他头戴网帽鼻子里插着输氧管,躺在病床上,一直没有醒来。

我穿着白褂站在病床前,感觉到自己的血肉骨骼一下子被抽去了,身体上只剩下一件衣服。戴了白帽蒙了口罩,我怕他醒来认出我,怕会激动,会伤感,只要他的眼皮动一动,我会悄悄走开。我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像檐头的雨水一样淌下来。主治医生拍了拍我的肩头。他知道不需要跟我介绍他的伤情病情,作为医生,我很清楚,他能够随时清醒过来,也可能长时间昏迷不醒。

醒来吧,哪怕我们从此不再见面,只要我知道有一个人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同在衣锦城,我会觉得整座小城是温暖的。夜晚来了,我们共同的夜晚,我感觉着你在不远处,我的夜晚将是宁静而踏实。早晨,正午,黄昏,我们都将同在。

我看到他醒来了,他翻身起来,一把摘掉网帽,拔去输氧管,朝我咧开嘴巴,露出两排细密平整的牙齿,舒展地一笑,说,沉静,没事的,和你开了个玩笑,快,把手给我,拉我起来,我们回家。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衣锦城的大街上,从君子兰大街到紫薇路到陌上花路,他指着远处青绿色的山坡,说,我们在那高坡上造一所大房子,然后养一群小狗,其中两只小狗一只叫沉静,一只叫暖之。

我们来到教堂里,站在了牧师的面前。牧师朝向他说,咸明先生,你能接受林荷音女士为你的合法妻子吗?无论富贵或贫贱,相亲相爱,直到永远。咸明说,我愿意。牧师又说,林荷音女士,你能接受咸明先生为你的合法丈夫吗?无论富贵或贫贱,相亲相爱,直到永远。我说,我愿意。我们交换戒指。相互亲吻。身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教堂里,我一个人站在,我和他一起站立过的讲台前,面对巨大而沉重的十字架,我抱紧手掌,我向神向天父祷告,神,求求你让他早点醒来吧,所有的罪,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疼痛,让我来承受,就算要我用半生的孤寂来换取他的苏醒,我愿意。

他很快苏醒过来了,渐渐痊愈,可以出院了。我帮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替他收拾了东西。他跟我说了声谢谢,还说我是个真诚善良的好人,一定能够找到合适我的男人。话到这里,我的所有的幼稚念头和天真想法都应该中止了,不用再说什么,无话可说了。可我还是跟他说,你颅内还残留微量的积液,回去注意休息,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打医院电话,也可以打我的电话。他走了,和任何病人一样,身后留下一张空床。

他离去的那天晚上,满城烟花灿烂灯火辉煌。

9

后来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同样坐在沁园春茶楼里。我低着头,双手捂紧茶杯,听着对方在絮絮叨叨说话,坐到茶凉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到。再有人提起这种事情,我坚决推却了。我把网站我的交友征婚消息也全部删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问自己,需不需要找只筒子,里面装满黄豆。

这个晚上我中了邪入了魔,夜深了,一个人从水杉路的这头走到那头,穿过君大兰大街,走到紫薇路,一直走到咸明居住的楼下。

我在昏暗的路灯中又走进这个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小院子。停下脚步看了看,院子里停着车,没见到人。我走向楼梯,放轻脚步,脚下有些发抖,似乎前去做贼。

站在铁栅门前,我抬了抬手,又停了下来。我犹豫,敲还是不敲?如果他离开了,不租这房子了呢?如果他不开门呢?就算敲开了,看到他了,又怎么样?何况,他不会有新的恋情吗?说不定他正跟他的新朋友在一起,搂在一起抱在一起,甜蜜在一起。这样一想,我偏偏敲了一下,有些轻,咬了牙再敲,敲重了,重重地敲。

我听到屋子里房门打开的声音,看到门缝里有灯光亮起来。

啪啦,锁开了,继尔门打开了,门内泄出一片光亮,我看清了亮光下的脸,没错,是他。不待他看清黑地里的我,我像个幽灵一样闪身进了他的屋子。

待到他看清是我,脸上先是有些惊讶,继尔有些歉意,很快两种表情不见了,现出一片平淡与冷漠,就好像原来面对面的人,一下子跳到了百米开外。我不等他说话,自己搬了把椅子,在桌子前坐下来。他见了我的样子,显得有点意外,也无奈,只好给我倒了杯茶。我接过茶水,看着杯口袅袅升起来的白气,看看小房间里的旧景旧物,感觉到一切恍如隔世。我不说话,也无话可说,只想坐一会。过了一会,他说天晚了,让我回去。任凭他连催了三遍,我还没有起身。

忽然间听到房里有个声音说,阿明,你在磨蹭什么呀?

他的房间里果真有人?!可是,可是传来的这个声音让我感觉有些奇怪,听上去,怎么不像是女人?既不像是姑娘也不像是老妇,倒好像是,像个男人的声音。

突然间他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大叫一声,你走吧!

他的举动让人猝不及防,慌乱中我只觉得手臂被他抓痛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看到房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一个头发蓬乱的人,一个上身赤裸下身裹了条浴巾的人,一个走路有点扭怩的人,一个男人!

我全身的神经被人抓在手里提了一把,然后我的身子像个木偶人一样猛地跳起来,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茶杯滚出了桌沿,啪一声,茶水扑了一地。我瞪大眼睛看一看,灯光下,两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我好像一样子来到了西伯利亚,整个人发起抖来,抖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然后我几乎闭着眼睛冲出门去,一口气跑下楼来。

在院子里睁开眼睛,眼前的车子在夜灯下漆光闪亮,是一辆宝马车。

我连忙再跑,跌跌撞撞,像个醉酒人一样跑出弄堂,跑上大街,踩着昏黄昏暗的灯光继续跑,跑到一根电线杆下面,跑不动了,背靠着电线杆蹲下身来,喔地一声,肠胃里的杂质杂物喷薄而出,一阵翻江倒海般呕吐,吐得整个身子猛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

有好心的路人走过来跟我说,小姐,你喝醉了,要不要替你打120?

我连忙摆摆手,大声地吼道,走开!我没醉,我要喝酒!

路人摊摊手走开,一面走时一面嚷嚷,女人满大街醉酒,什么世道……

吐空了肠胃,我踉踉跄跄走着,忽然间感觉到下雨了,天空落下豆大的雨滴,砸在了我我头顶我的脖间我的身子上。一路走去,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只觉得满头满脑,铺天盖地,砸起了黄豆白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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