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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神洁癖

1

盯梢工作旷日持久,无趣,脑残,要是对象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就更累人了。目标到了定点不动,我只能随之不动,原地钉桩如稻草人,死盯着他走进的那道玻璃自动门,直到他再度出现为止。这期间近乎三四小时之久,我啥都无法做,不能读书看报或东张西望,也不能纵情满足近年养成阅读这座城市及川流不息的人群的遣兴。西西佛斯至少有块巨石,我一个玩具也没。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

好莱坞警匪片的盯梢场景可浪漫些许。子夜时分,一对男女刑警坐在车里守候,男警抽着Marlboro,女警喝着Starbucks咖啡,先是闲聊,谈谈工作伦理,交换生活点滴,不觉中话题愈趋私密,关键时刻两人停格对望,电光石火之际两张嘴像章鱼的吸盘啪地互撞,唇舌绵缠,津唾弥渲,一面紧拥一面摩挲,恨不得有八只手;男人掀起女的T恤,女人拉下男的拉链,正要搞起车震时,妈的,不识趣的嫌犯有了动静……想着,想着,起了生理反应。

本人应是跟监史上唯一因胡思乱想而在街角泛起淫念的私家侦探。

2

六月十日早上八点五十分,目标走进坐落于公园路上的健保大楼。

林先生任职于中央健保局台北分局联合服务中心,职务不大不小,为稽核处副处长。稽核处在八楼,一般民众上不去。我对健保局所知无几,但知其财务体质孱弱,历来亏损以百亿计,却年年发放三四个月的年终奖金给员工,宛如一只贫血却不断往外输血的怪兽。

林先生乍看不甚起眼,亏他拥有一米七多、精瘦结实的身躯,可惜却被那张小号、略嫌煞白的四方脸破坏了对称,而他的衣着——灰色长裤配短袖白衬衫——更帮了倒忙。林某显然熟记“公务员服饰手册”。

然而他和一般人有着细微、意义可大可小的差别。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平价服饰,更非那双介于地摊和名牌之间的黑色皮鞋,而是他走路的仪态。是的,迥异于周遭忘我的行人无款无样、蟹兵虾将的身形,林先生走路确有仪态可言。无过肆甩手,没轻浮外八,亦不跫跫然趿拉着鞋后跟,双腿平稳正直地一步步踏出,仿佛一只隼鹰精确的滑翔与着地。然而这份优雅似乎少了点自在,却多了一股“隐耀”的克制力。这并非意味优雅是硬撑出来给人看的;正好相反,他刻意隐藏优雅。

孤高傲物的公务员?我的目标难以归类。即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群中,“绝缘体”仍是对他最为贴切的形容,至于为何一个喜爱植物的人会令人搭起猛禽的联想,我一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如上直观或是我勉强够格混充私家侦探的卑微证明。既无专业素养,亦无精密推理能力,对物理、化学、机械只有中学程度,至于武器、肉搏、击技更一窍不通,唯赖以仗恃的便是与生俱来、祸福参半的神经质。仿佛诅咒,亦如中了乐透。自小便如潜伏墙角的壁虎,之于世事纷乱,之于周遭扰攘,大半闷不吭声,静静观看,心想,还能搞出什么花样?如此打着哈欠的不屑,既针对世人,甚且冲着爱搞神秘的造物者而来。犹如一生倒挂树枝暗中窥视却从未出手的忍者。十九岁生病后,神经质变本加厉,见人所不见之“私眼”更为敏锐。私家侦探的英文private eye加个s不正是这意思?

除外,我是天生赌徒,从小到大赌性坚毅如钢,非仅弹珠、泥球、纸牌、橡皮筋、麻将、梭哈、掷骰等无一不通,更以学业、前程、情感、人生押注。唯有于博弈时纵情吆喝或专注布局,我方能暂且忘却自我及周遭的存在。少了惶惑,便可尽情投入瞬间即可决定输赢的零和游戏。那当下,我处于有我无我、非我即我之中界地带。

关于高中同学老爸张伯活生生的教训非但没让我心生怯意,反而引发豪赌即应如此之鸿志。一九四九年之前张伯在上海开餐馆。每晚收摊后,必取出当日进账的现款,前往地下赌场玩牌九。以往无论输赢,张伯总能适时收手,体面回家。某晚,他竟彻夜未归,直到隔日清晨家人才盼到他薄弱的身影被一辆手拉车给送回来,身上只裹着汗衫和内裤。原来,张伯昨晚先是大赢,仿佛吃了狗屎运,把把好牌,可惜好景闪逝,下半场节节败退,最后以大输收场,连身上那套西服也赔上了。经此教训,张伯随国民党迁台后再也没走进赌场。初闻此事,我啧啧称奇,上海赌场真够人道,把输家清光、羞辱之余倒不忘恭送上车,而张伯“输到脱裤”的魄力更令我感佩动容。张伯的负面教训之于我无异励志启示。此回毅然切斩过去,遁世隐身于死区,正是输到脱裤的实践;然而,说实在,不管如何嘴硬,还真怕会落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的境地。

除了旁观的习性让我保持冷静、几近刻薄地监视人世,我还自赌博中习得阅读破绽的能耐。以麻将为例,一个玩家手气如何、听牌否、要哪挂的,在在流露于他的眼神、呼吸节奏,于他拿牌、摸牌的架势,于他声东击西的扯淡,尤其那些自以为聪明、特爱掩饰破绽的赌徒——比如进一张中洞却嗟嘘兴叹,或已然听牌却一副陷入苦思的蠢样——更是破绽百出,像一本摊开、明列细目的账簿。正如每个赌徒必有弱点,凡人皆有破绽。多数人的破绽就像一件反穿的衬衫,其缝隙自是一目了然。

然而,林先生不是多数人。

从停车场一路尾随林先生,我尽可能模拟他的步伐,融入他的节奏,就在他即将抵达健保大楼时,我掌握到一个细节。林先生在人来人往、挤满了上班族的人行道上竟能做到不和他人有任何身体接触,即便是衣袖间的摩擦也让他避开了,仿佛一艘尊贵的船只于涛浪中巧妙躲过足以让它粉身碎骨的岩石。就在那当下,我身子陡然微颤,一丝幽微的恐惧从他的身后弥漫而至,渗入我心。我分担着他的恐惧。他怕什么?难不成个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被他当成了带着威胁的荆棘芒刺?

我几乎确定,这小子有精神洁癖。

3

一天下来,毫无斩获,除了背脊僵直,腰际酸疼。

四十岁起便因坐姿不良而患脊椎侧弯的毛病,以致久立、久坐甚至久卧都会腰酸背疼,近年更因每天长时散步,导致左膝关节退化,到医院打了五剂玻尿酸却未见显著改善。我老了,说真的。我倒不怕老化,但近五十岁才干起私家侦探似乎是和逐渐老迈的身躯闹玩笑。

午休时,林先生带着一份报纸,独自走进一家日式咖啡馆,叫了一客橙汁鸡腿简餐,吃完后便走回大楼,直到下班时分才再度出现,驱车返家。

毫无插曲的盯梢。唯一调解单调的时刻是母亲来电。我辞职后,母亲的怒气只维持两个礼拜,之后便仿佛没事了。我就欣赏她干脆爽朗的性格。

“后悔了吧?”最近母亲总以同一句台词开场。

“有一点。”我据实以答。

“死好!”

接着她告诉我今天打牌发生的趣事。母亲每周打三次麻将,倒不是为了预防老年痴呆症——她不信这套——而是很享受看着别人从口袋掏出钱来的姿势。她的牌局固定,每周一三五,风雨无阻,除非让她遇上了倒霉征兆。母亲是我见过最不迷信的赌徒,但她仍有罩门:搭出租车前往牌局途中,若看到送葬仪队迎面而来时,那天必胜,若与灵车同一方向则输局已定,便当机立断叫司机掉头回家睡大觉了。屡试不爽,她说。

除了时间固定,牌搭子大致同一班底。其中之一的银行协理特爱“臭弹”。今天那家伙又在自吹自擂,说他在苗栗买了一块地皮以供退休养老之用,那块地说多大就有多大。“对啦,很大,”母亲冷冷说道,“大到死鸟飞不过。”协理一听,得意得摇起尾巴,原来他把“死鸟”听成“四鸟”。四只鸟接力都飞不过的领地的确够大。但是其他人听懂了,笑得前翻后仰,唯独一名三十出头的少妇毫无反应,过了三分钟,等别人笑完后,她才一阵爆笑,“哈哈哈,吴妈妈,你怎么这么好笑,死鸟要怎么飞啊!”

“有没看过这么笨的三八女人?”母亲边笑边说,我也笑得花枝乱颤,引来路人侧目。

母亲是我心目中的勇者。日据时代,基隆女中只收日本人,不收台湾人。母亲决定报考宜兰的兰阳女中,但遭到父母反对,理由是“女人不必读那么多书”。所幸,母亲获得来自更高位阶的支持,那就是阿嬷,亦即我的曾外祖母。不过,阿嬷认为这个孙女贪玩不用功,“天天二十四点”,根本不可能考上。考试前一天,母亲只身坐上驶往宜兰的火车。出门时,阿嬷笑着对母亲说,你尽管去考,考得上本祖嬷两耳割下来让你博筊祭祖!两个礼拜过后,榜单寄来了。母亲挥舞着榜单,兴奋地跑进厨房,要阿嬷把耳朵割下来给她博筊。

自我七岁时父亲因心脏病猝逝,母亲便只手撑起家计,将牌桌上赢来的钱投资房地产。“麻将博士”的封号可非浪得虚名。她不但供我兄妹俩上私立大学,甚至标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汇款把我送到美国。有一回,六十多岁时,母亲为了赶赴赌约而误踩地上的坑巴,伤到了右脚踝。她不以为意,仍一跛一跛地走到朋友家,坐上赌桌,直到四圈过后、换位时,才发现踏步时右脚跟疼痛欲裂,整个人摔倒于地。几个牌友赶紧把她送到医院。“你真厉害,”急诊医师看着X光片对母亲说,“右脚骨折了,还能打完四圈。”那阵子,右脚小腿部位上了石膏的母亲只能成天躺在床上看电视,麻将没得打了。基于孝心,我探视母亲时特别买了两大包成人纸尿裤,却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死孩子贼!你以为我残废么?老娘我用爬的也要自己去便所,这些纸尿裤你拿回去自己穿吧!”

4

傍晚时分,确定林先生回家后,我踏着疲惫的脚步蹒跚步向六张犁,转进富阳街时才记得今晚该到阿鑫家走一趟。

卧龙街上的鑫盛修车行仍灯火通明,老板阿鑫和他家人是唯一愿意和我打交道的邻居。初搬来时,最不友善的眼神来自壮硕黝黑的阿鑫,其他邻居许是把我归为无害的怪人,不多时便把我当空气,走在路上保持安全距离,避免任何视线接触。唯有阿鑫,每当我经过修车厂他便一副管区仔(警察)的鸟样,随着我的动线盯梢,毫不掩饰地释出敌意。事后他向我坦承,家里有两个小孩,为了做生意门户开敞,可疑人物得事先防范,以鹰眼传达“你敢怎样,你爸我就怎样”的警示。

“看起来像是读过书的罗汉脚(流浪汉)”是他给我还算贴切的标签。“这种人,”他跟瘦小、双颊略微凹陷,头发总是套着发箍以便劳动的鑫嫂说,“不是神经病就是变态。”

入住后,我实践新生活计划。但凡天晴,爬山乃醒来第一要事,完全遵照医生嘱咐。“动!依你状况,静不如动。”某早,方步出一九七巷便看到阿鑫在街上破口泼骂,“是哪个杂碎?塞你娘的,敢做不敢当!”听他一连串脏话叽哩呱啦个不停,我猜想八成是有人擦撞到他停放在对街的宝蓝中古Toyota。我睨目偷瞄:不但左前灯碎裂,还在引擎盖前端撞擦出不小凹痕。

心底一阵暗爽,但不敢喜形于色,自顾往富阳生态公园的方向走去,来到莱尔富便利商店,走进买了四份报纸和一瓶矿泉水。走出时,阿鑫仍在骂街,声音震天,全台北都被他吵醒了。

这时,一名卧龙派出所的警员疾步奔向阿鑫,也就在这时,正好在两人之间后方,我注意到位于卧龙街与辛亥路交界的7-ELEVEN。

我走向他们。

阿鑫气急败坏地向警察控诉,从公德心扯到教育,从治安败坏一路骂到政府无能。以民主自傲的台湾人就有这种见微知著的智慧。

“你要报案吗?”警察问道,那语气显然希望阿鑫不要报案。

“报案敢有效?上次我家遭贼偷也是跟你们报案,结果呢?”

“你要不要报案?”

“当然要报案。”

我这一插话,两人都吃了一惊。

警察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月前上门盘查户口的小约翰·韦恩。

“你讲啥?”条子双手叉腰,以流氓站姿觑我。

“我讲要报案。”

“这没你的事。”

“稍等,”阿鑫狐疑地看着我,“听他讲。”

“不但要照相,还要鉴识。”

“见什么四?”两人同时眯着眼,齐声问道。

“找鉴识科的来,查看有没有指纹,不过我猜一定是没,但是这——”我屈身指给他们看,借机细查车灯裂痕和凹陷部位,“凹下去的地方一定残留着对方车身的烤漆,把它刮下来作为物证。”

“你不要来乱场好吗?肇事的车子根本找不到,有物证有什么路用?”条子抱怨道。

“谁说没有路用?”我转头问阿鑫,“车子大概是什么时候被撞的?”

“应该是半夜一点到早起六点之间。”

鑫嫂因娘家有事,忙到半夜才开车返家。

“时间确定了更好办。”我转头问警察,“派出所的监视器,一台对着辛亥路那边,另一台对着一九一巷,对吧?”

未等条子点头,我便像放连珠炮似的一咕噜说下去:

“台湾是监视器天堂。派出所有监视器,斜对面的SEVEN有监视器,靠近富阳街这边的莱尔富也有监视器,它的斜对面麦当劳也有监视器。最重要的,卧龙街和富阳街口一定有监视器。只要把所有监视器从一点到六点的画面拿来交叉比对,把快速通过卧龙街和半途转进一九一巷的车子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夜归找停车位的。依凹陷部位判断,它不是从外面,而是从内侧被撞的。我猜对方八成停车过猛,发觉撞到了就赶紧落跑,因此我们要找的应该是看起来像是路过,但来去之间花了将近五到十分钟的车子。”

我给他们时间理解以上神速精湛的分析。半晌过后,阿鑫仍一脸雾煞煞时,条子的眼神已透出启蒙曙光。

“我懂。可是这要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啊?”

闻此,阿鑫和我不约而同叉腰、凸出双眼瞪他,构成一幅蟾蜍瞅着活得不耐烦的蝼蛄的自然景观。

五天后,在我和阿鑫催促下,警方锁定了两辆车:一辆是深色马自达32.0S,另一辆是浅色福特New Mondeo,但因光线不足只能辨识部分牌照号码。不过我向阿鑫保证,半夜在这停车的想必住在附近,迟早会找到那个杂碎。

约莫一个礼拜后,我骑车时无意间瞄见一辆停放在信安街、牌码吻合的银灰福特,确定其左后边角有凹痕后,便火速骑回阿鑫家通风报信。

两人带着警察找上了车主。

从此阿鑫和我成了朋友,“骑铁马(脚踏车)的神探”是他给我的封号。偶尔我会在他那坐坐,泡茶聊天,修车厂收摊时还会喝点小酒。

5

阿鑫什么都好,就是爱谈政治、将人生诸般不快不爽之事全归咎于政治这点不好。他老是站在托起一辆汽车的单柱顶高机下方,一面弯腰敲打车底,一面妄谵无肆地开炮。那画面教我看得心惊胆战,总觉得顶高机随时会卡嗤一断把他压成肉饼。每当他干声訇訇、骂尽台面政治人物时,我大都眯眼皱眉,神经兮兮地幻听起骨骸碎裂的声响。

很早就发现政治不可理喻。与理念大致相同的人针砭时事无异打手枪,图的不过一时之爽,毫无长进的能量;反过来说,和意见分歧者大小声不但伤神且浪费生命。与其和意识形态南辕北辙的人士争辩得脸红脖子粗,还不如各拿一把西瓜刀厮杀互砍一顿来得干脆。如上结论是否具普遍性,可否适用其他国家,我不得而知,至少在非黑即白的台湾,情况便是如此。

对于阿鑫的牢骚,我恪守一个原则。尽管阿鑫论及政治不免偏碍狭悭、忿忿难平,和那些让他痛恨的政客、名嘴没甚两样,我不但不浇冷水,不但不说中肯、中性、中庸但其实是废话的道理,反而在一旁敲边鼓瞎起哄,跟着妄言妄语。他臭骂谁我便加倍臭骂谁。

“无效啦,塞你娘!我跟你讲,”显然今天生意忒差,阿鑫炮火比往常猛烈,连珠串似的谩骂一会儿后,喘着气叹道,“那些杂碎没用啦,一边生得像流氓,一边长得像太监,台湾靠他们还有救么?”

“既然如此,”我说,“我建议盖个监狱把流氓和太监配对关起来,不出三天保证他们过着相亲相爱的日子。”

阿鑫正侧头想象流氓抱着太监的温馨画面时,鑫嫂带着两个小鬼——大女儿小慧,小学五年级;幺儿阿哲,小学二年级——从通往卧室的通道走出。

今晚要为两位小朋友上课。

约莫两个礼拜前,我和下工的阿鑫坐在门口喝酒闲扯时,鑫嫂载着孩儿俩,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门。小慧、阿哲两人脸上充满对于未来的憧憬,手里各提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小书包,上面印着英文字——Big Bird English,大鸟英文。我一眼便猜着,完了,鑫嫂想必花了一笔冤枉钱让小孩上英文补习班,不假思索便说:“不值!不值!不要浪费辛苦钱。”给我这么一说,鑫嫂面子有点挂不住,略有愠色,等我察觉多管闲事时,接下来的话已飞出口了:“赶快把东西退给补习班,把钱要回来,我免费教他们英文。”

“这是你讲的喔!”和钱有关的事阿鑫反应比谁都快。

“你会教吗?”鑫嫂满脸不信。

“当然会,我以前教的就是英文。”

鑫嫂尚犹豫未决时,阿鑫已从小孩们的手臂里劫走书包,自顾骑车往补习班的方向骋驰而去。自那时起,我成了小慧、阿哲的英文家教。

怪自己多嘴。然而于此萧条年代,阿鑫辛苦修车、鑫嫂在娘家苦撑经营、随时要倒的火锅店帮忙,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花两三万把孩子们送到“大鸟”由一个八成是来自秘鲁的家伙教他们英文,还真于心不忍。

我没教过最初阶的英文,但教小孩“ABC”需要什么资历?既然专业补习班教不出什么春天,我这个义务家教若搞砸了又会造成什么无法弥补的伤害?虽然如此,我仍花了心思设想该如何着手。最后我决定采另类教法,不教他们看图认字,如书是book、狗为dog、桌子是desk、铅笔是pencil,亦不教他们一辈子用不上的白痴句子如“How do you do?”,以及更白痴的“I'm fine,thank you.”。

我从音标教起,要他们牢记各个音符的正确发声,并学习辨认长短音的区别,从元音到子音,从简易到高难度,而且我跟他们约法三章,不准“偷吃步”(作弊),把注音符号写在音符旁辅助记忆。上课时我拿着一支细铁管作为教鞭,用它指着写在修车记事板上的音符,要我的学生repeat after me,i为长音,I为短音,u为长音,U为短音(阿鑫一度以为我在教日文),如此反复演练,半把月下来我的学生对于所有音标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

一开始小慧和阿哲怨声连连——“没学到英文字”——我要他们别急,等音标和轻重音搞定后,一定会教他们许多一般人不懂的生字。

就在今晚,我们的进度从音标晋升到单字。

我一共教了十个艰深、又臭又长的单字,其中一字引起阿鑫的兴趣。我以洋基捕手Jorge Posada打击时左右开攻为例,解释ambidextrous的意思,不过无论阿鑫如何模仿,听起来就像日文。下课前,我叮咛两位小朋友,下次上课时会考试,他们得牢记每个字的意思、发音和拼法。我的策略很简单:由难而易,先要他们囫囵硬吞一些冷僻生字,将来回到简单的日常用语,自然就小事一桩了。

那十个字是我即兴想到的。例如,我在白板上写下gobbledygook,标示出音标、音节、重音、轻重音,要两人试着发出读音。一阵胡念瞎猜后,姊弟俩已些许抓到诀窍,最后由我示范正确读音,让他们跟着念了几遍。

“这个字什么意思?”小慧问道。

“gobbledygook的意思是,”我指着在矮凳抽烟看着夜色、犹似一只忠诚看家土狗的阿鑫,“形容你爸爸在骂政治时所说的话。”

“我不懂。”阿哲说。

“你爸爸平常讲政治的时候都说些什么?”

“胡说八道!”一旁忙着善后,准备打烊的鑫嫂随口说道。

“对,gobbledygook的意思就是胡说八道。”

“喂,”土狗回头警告我,“不要教坏我小孩。”

他的抗议犹如耳边风,孩儿俩起劲地指着爸爸,重复说着gobbledygook,gobbledygook,我则在一旁提醒他们不能省略尾音,那轻声的小k。

之后我再教他们另一字。

“idiosyncrasy,意思就是怪僻、搞怪。”

“那就是你!”阿哲马上会意。

“妈妈呢?”小慧问道。

“妈妈是perseverance,坚毅。”我把它写在白板。

学会了这三字,小慧和阿哲促狭嬉闹地在三个大人之间跳来蹦去,用英文为我们点名,孩儿俩表情夸张,似说似唱,恍如天使般赋予三个凡人各自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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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投降吧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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