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两三年,攒了三万块钱,两人合计着,是不是给项洁买个户口。项洁看样子在学习上没有前途,指望她考大学好像不现实。那边贾富强说,他要再买一辆车,扩大规模。“你要是投了钱,年底就有分红。”西平回来和素娟商量,两人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不知道该把这三万块钱怎么办。项宇在老家住校上学,每个月得寄回去生活费,将来上了大学更得花钱。当然最好最保险的办法是把这三万块钱存到自己的存折上,过几天拿出来看看,心里踏实些。
“凡事都得有代价,”西平前两天看电视,听到一句话,现在起到了作用,“放到贾富强那儿,咱每年就有分红,多少分上几千块,不是更好?”
“唉,我也是想来想去,还是咱奶奶那话,想要这就得舍了那。就入他的股吧,咱不是想图人家的年底分红嘛。”
又凑了凑,四万块沉甸甸拿去交给贾富强,贾富强歪歪扭扭写了个收条。“放心了兄弟,亏不了你,到时候我挣住钱,把本钱再还给你。”
年底的时候,真的给了他五千块钱。
做生意总有赔的时候有挣的时候,那年南方遭水灾,好多菜烂在地里,批发菜的生意就不好,贾富强的酒喝得更厉害了,两口子的架也吵得更多。他媳妇追到市场上骂:“都啥时候了,你还给那些破鞋娘儿们去送钱,她们比你亲爹娘都亲,几个孩子在家上学,你爹娘在家给你看着孩子,都不见你给他们寄钱寄那么勤,那些破鞋,一个星期不去找她们就急死你,你掂刀把我杀了算了,你去跟她们过去吧……”
那一天,西平早早去上班的时候,看到贾富强的车不在老地方,一会儿,他雇的几个人都陆续来了,却还是不见车,不见人,到市场旁边他租的房子去敲门,敲痛了手也不见开,拿脚踹也不顶事。
“他跑了,肯定是跑了,狗日的,我这几天都看他不对劲。”小黄突然醒悟过来。几个人找来工具,把门撬开,果然里面一片狼藉,值点钱的东西都没了。几个人又找到市场上,高低不见了贾富强两口子的影子。
连着几天,西平还是一大早就起来到市场上。他希望这是个玩笑,或者他嫖娼被公安局抓了,他媳妇去救他了,过了这几天,他们会夫妻双双把家还。
找来砸贾富强门的人越来越多,好几个人都说贾富强借了他的钱,有的人掂刀来,说找到他非劈了他不可。
西平终于绝望了。他和素娟连着几天上火,睡不着觉。素娟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真想打自己几下,当时咋不知拿着钱给项洁买个户口啊。
市场上有山东人老屈来找西平,问愿不愿跟着他干,只用帮他看摊就行。
“愿不愿得先干着呀,他走了,我还得靠这个吃饭哩。”
“我不会亏你的,你记住,虽然这世上不兴老实人了,可人都还想跟老实人打交道。要是家里用钱,你只管说话,听说你儿子上高中了,用钱你就言语声,一万两万的,先从我这儿拿。我知道你的钱被他骗走了。”
“他没骗我的钱,是我借给他的,他还给我分了一次红哩,他肯定是走投无路才走的。”西平不高兴老屈说贾富强骗了他。
“反正我给你说吧,河南人靠不住。”
西平拿眼睛瞪他,老屈忙改口:“不是我说的,是他们说的,当然不全对,你就是个好人。”
深夜里,单身楼传达室的齐妈妈叫西平去接个电话。他感到很奇怪,谁会把电话打到那儿去找他,披起衣服跑到单身楼门口。
“西平,是我呀,富强。”那边杂音很大,好像有风呼呼地吹,“你听我说,别听他们瞎说,我不会赖你的账,别人的都赖就你的不会赖,你相信我。”
“富强,你在哪儿?”
“我在青海。我本想着这回多弄点钱大整一伙,没想到一家伙赔了,算我命不好,那些人撵着我要账哩,我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去他娘的,他们也坑过我。就是这些天想起你心里不是滋味。你相信我,我早晚翻过身了就回西安,欠你的四万,加上利钱,都会给你的。我打听到这个电话可不容易了,就是给你说一声,爷们儿,你千万相信我,啊。”
“我信,我信你,你在外面注意安全,照顾好嫂子,别再惹她生气了。”
挂了电话,西平百感交集,向东一直走到运输处门口,徘徊了好长时间,才慢慢走回自己的防震棚。
屋漏偏逢连阴雨。天河厂南大门的单身楼和这一片防震棚要拆除,厂里统一盖商品房,住在这里的算是拆迁户,将来每户按原居住面积返还,其余按市场最低价购买。这样算下来,西平他们还要再交两三万元。
“说起来也是好事,可咱这进城打工的农民,配不配住这单元楼呢?到哪儿去弄这两三万?”这样一想,就开始恼恨起自己来,不该贪人家的分红,把钱好好存银行多好,给项洁买个户口多好。可这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呢?
眼看房拆了,楼上的房子爸住一间,西莹和项洁住一间,实在是挤不下他们俩,就在七村租了间小房,还要给厂里拆迁办先交一万。西平为难地去问老屈借钱,老屈二话没说借给了他:“我要再不信你,这世上就没有叫人信的人了。你跟贾富强不一样,他是个野人,到处跑,你爸是天河厂的,你妹子在收音机里天天说话,你能跑哪儿去?”
磨了两年,住到了新房里。他们当时就打定主意要的一楼,想着打开窗户,开个小卖部。一年下来,小卖部管一家人吃喝,加上西平天天去蔬菜批发市场打工,攒够了给老屈还的钱,项宇也到参加高考的时间。想着他要是上大学,还得用钱,就给老屈说,钱先还一半吧。老屈说你尽管用吧,啥时有钱啥时还。西平心里感激老屈,给他打工更是起早贪黑,非常卖力。
西平给项宇打电话说:“人家的孩子高考都有人陪,我也回去陪你两天吧,济不济事是我跟你妈一点心意。”项宇长成了当年的西平,不爱说话,又常年不在爸妈身边,已经不习惯表达情感,在电话里倔头般说:“不用回,不用回,我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项宇考了528分。河南省本科线532分。问他愿不愿上大专,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愿。”西芳不甘心,告诉他,好的大专还是可以上的。因为她在几个好的大学里打听过了,可以以大专生的身份进来,抓住专升本的机会,能够变成本科生,说得项宇动了心。西芳这边就打听几个大学里的大专分数线。招生办说,他的分数应该可以。打电话告诉了项宇,他也很高兴。
可情况急转直下,西芳再打电话问的时候,那几个大学的招生办都说,我们对河南考生的大专录取线是550分,因为河南考生太多了,只能这样。
素娟拿着报纸,一百个想不通,为啥陕西省的本科线才490分,收河南的考生专科线都要550分,这世界还有没有个公道。
“不公道就是公道。”西芳说,“人家这样规定是有道理的,谁让你河南人那么多,河南考生那么多呢,如果只按分数收,那学校里大部分都是河南生源,对其他地方的考生又不公道了。”
“这不是把河南的考生亏死了?”
“那有什么办法?亏的人多了,这世上好多人的命运是不由自己掌握的,就像是一堆蚂蚁,被一个大手一拨,这一堆蚂蚁和那一堆蚂蚁的命运就不一样。”西芳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又闪现出当年哥给她们送来转户口的材料,哥眼睛肿着,在西安住了几天,看着爸把所有手续办好,户口本拿回来,又是那样眼睛肿着走了。她想,哥是躲在哪儿哭的呢?看不到他的眼泪,也听不到他的哭声,只知道他的眼睛一直肿着。
“真想把我的脸使劲砍砍,那时候咋不知五万块钱给他俩一人买个西安户口。今年陕西录取分数线490分,他轻松就上了。”素娟脸色苍白。她已经这样苍白了几天了,天天拿着报纸看那上面的高考新闻,高考状元的照片登在上面,笑得阳光灿烂,她心如刀绞。一条新闻说一个考生落榜后跳楼自杀,她拿起电话就给项宇打,问他这两天心情咋样,想开点,爸妈都能想开,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人生之路没有说一切都是顺利的。
“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项宇,说服他,别让他心里太难过。”西芳说。
“是啊,他一考完就到郑州去了,说是去找阳平玩哩,分数出来前打电话还可高兴,说他三叔领他去黄河边玩,在船上请他吃的饭。昨天我给咱叔打电话,在家发脾气哩,说大专高低不上,大学也不再考了,要到南方打工去。”
“这样吧,我去郑州,今天晚上就去,跟他好好谈谈,让他明白他现在的出路只有两条:一个是上大专,一个是复习。我们主张他复习,是不是?”
西平和素娟点头说“是是是”。
“我现在就买去郑州的车票。”
“那好,买好票后打电话叫咱叔去车站接你。”
“不要接,项宇听说我去,一定不是去表扬他的,他再跑回老家咋办?我带上毛头,刚好咱叔咱婶还没有见过孩子。”
“你一人出门,再带个孩子,路上得多操心,叫武斌送你到车站。”
“不用送,也不用接,你们放心吧。”西芳是个说走就走的人,亲人遇到难事,对她来说就像是听到上战场的号令。
郑州火车站的燥热迎面扑来。是个十字路口,是个不夜城,灯光和大片的人群显得这个拥挤的城市更热。她拉着毛头乘上出租车,看毛头脸已经热得通红,给他抹一把脸上的汗:“好玩不?我们坐着火车,在半夜潜入另一个城市,一会儿就敲开二姥爷的家门,给他们一个惊喜。”毛头点点头,很兴奋,可眼里还是有了一点睡意。她搂了一下儿子:“一会儿到二姥爷家好好睡,你就要见到二姥姥了,二姥姥一定很喜欢你,我小的时候她对我可好了。”
家属院里已经很安静,乘凉的人都回家了。她拉着毛头,手里提着两个袋子,按照几年前她来过的记忆上一个单元的五楼。西芳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退缩,她给好几个试图把她当做娇气女人对待的男人说,我是个不会撒娇的女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只是长了一副娇柔的外表罢了,我的内心是烈焰,是钢铁。此刻,她怀揣着被盛夏的高温融化为铁水般热烈的心上到五楼,边敲门边喊:“婶,开门,我是西芳。”门打开,她想着是罗北京那张温柔的脸喜悦地迎接她,却不想是个陌生的女人,不耐烦地面对她。她赶忙道歉:“呀,对不起,我敲错门了,章楝家不是在这儿吗?”那女人说:“他搬家了,搬到后面楼上了。”西芳再道歉:“实在对不住打扰你了,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刚下火车。”那女人看她还带个孩子,脸色活泛起来,详细给她说了章楝在后楼的几单元几层几号。
拉着毛头下五楼,回到刚才路过的那幢楼,再上五楼,这回开门的是罗北京,惊喜地把他们迎进来。大家还都没有睡,项宇光着膀子坐在阳平的房间里,在电脑上查看招生信息。西芳走进去,拍了拍他的光脊梁:“电脑关了吧,叫毛头在这边睡觉,咱们到那边说话。”
项宇情绪低落,不说话,像个大白冬瓜一样来到大房间。
“我跟你叔劝了几天了。世上的事哪有那么顺当的,是人都有挫折的时候,别泄气,明年提住劲再考一回。”
“我问问你,你那些答卷里有没有因为粗心丢分的?”西芳开始对他展开谈话攻势。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