售票窗口就在候车室里。只有一个背着小孩的农村妇女在买票。那小孩由套牲口的褡裢兜屁股束在身后,两只脚不时踢蹬着,“呀呀”地叫唤,他发现小孩是要把别在胸前的手拿出来。他替小孩把手拿出来时,小孩却哇哇地哭了。母亲买好票转身望着他笑了笑,还含糊不清地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他买好票,走到依旧靠在柱子上的她面前,把票递给她:“你拿看。”
她缓缓地接过票,迟疑地问:“真的跟我去市?”“票都买了,你怎么啦?”
“噢,我是太……太那个了。”她神情恍惚。
“那个”是指什么,她和他都不清楚。但他感到她太激动一——不也太可怜了?
“你把包垫在地上坐一会1,1里,站到现在了。”他温和地说。“我站着行,你坐吧。”她说。
他暗暗地又捏了一下包,战战兢兢的,像个一心想立功赎罪争取早日释放的囚徒。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心情是对她,还是对女月友。他没有用包垫在地上,掏出一张纸垫在站台沿上坐着,脚够辛了从铁轨内伸出来的枕木。铁轨前方的红绿灯时闪时灭,天已国了。“你知道这会儿我在想什么吗?”她双臂抱在一起,好像感到鬟意。
“想什么?——用包垫着坐不好吗?”
“我站着挺好。”其实她非常累,却不愿意这样躬身坐在地上这显得她尤其狼狈。
“我在想旅人蕉。我们在沙地上看到的旅人蕉。”“想旅人蕉?”
“想一切忧伤的事。”“诗兴又上来啦?”“关于那个小镇——就是度过我童年的那个小镇。我其实并才
是一无所知。那里的山冈上长满了旅人蕉。我妈妈那时在茶场职工子弟学校教书。有一回,我的脸让开水烫得红肿不堪,疼得大声唤,妈妈摘来了旅人蕉叶子,熬成汁,替我敷上,一会儿脸就不蹙了。妈妈告诉我说:‘旅人蕉是善良者的心幻化成的,她在路边,在山冈上,在荒漠里等那些心灵疲惫的旅人,向他们致意、随候……”’在她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凄婉,也看到了憔悴。
“你也是心灵疲惫的旅人?”他问。
“我是干劲冲天的女人!”说着,竟放声大笑。
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机械地回应,也咧嘴笑着,没有反应过来。
“不想那些败心情的伤心事啦。晚饭怎么办?”她恢复了常态,用手帕揩着眼边笑出来的泪水。“昨晚在小镇上够惨的,饭店里爆、炒、熘、炸一样没有,一律是红烧菜,大葱盖着一层。”
“晚饭在火车上吃。”
“好吧。我从昨晚到现在,只吃了几粒你的花生米。不过够饱的了。”
“这是爱情的力量——像别人说的那样?”见鬼!怎么放松警惕啦?他立即缄口。他把旅行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腿上,双手按在上面。
她抱着双臂,走近他。“我冷,你站起来抱着我。”他站起身,搀扶着她:“我们到候车室坐吧。”
“不,你抱着我,快抱着我。”她战栗着依偎在他胸前。“你怎么啦?我爱你,我需要你。”她的双眸在站台的灯光下熠熠闪亮。他一只手紧紧地夹着旅行包,另一手机械地垂着,挺着胸,木讷地僵着。
她吻他的脸颊,嘴唇,胸肌……
“我们……才刚刚相识。”他嗫嚅道。
“我们认识都一年了。快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像一股温馨的电流钻骨袭髓。
他狠命地搂着她,旅行包跌落在地。那个背小孩的妇女孤坐在灯光惨淡的候车室冰凉的水泥长凳上,兴味盎然地瞅着他俩,坦率地露出笑脸。小孩在她背上睡着了,头上被蒙上了一件衣服。妇女不自觉地晃着身子,“嗬嗬嗬”地哼着催眠歌。
站台上灯光迷离,微风习习。天上的星星出来了,高远而凄清。铁轨交叉处的红房子那儿有一个露天火炉,孩对着炉子摇着扇子,火舌撩起白烟飘融在星夜里。巡道工敲击铁轨的声音从那边寂寞而疲乏地传来,站台上更加阒寂。
“啊!”浑然不觉中他蓦地叫了一声,移开接吻的嘴,推开她。“有什么毛病啊,你?”
“嘿,对不起,我就像在做梦!”他把地上的旅行包拾起,拍了拍,挎好,傻站着。
“你好像有心事,”她又倚在廊柱上,把头发捋好。“看你的举止和谈吐不同凡俗,原来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你很怯懦。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反常?真的没有?”“请相信我。”
“你饿吗?吃花生米吧。”她把盛花生米的小塑料袋递给他。她相信他。
“你吃吧,我不饿。”
她把小塑料袋要放进包里。望着铁轨前方红绿交替闪现的灯光,把包带子绕在手上,沉默了好长时间,又说道:“我真想念哥哥。”
“以后我陪你一道去看他。”说完,忽然感到很恐惧。“真的?”她欣喜若狂。“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是说……噢,那干洗店干洗衣服几天能讨到?”“真有毛病!”
“几天?”
“最快一个星期——你怎么老是不离干洗店?是不是受了女朋友的重托,她有一件裘皮大衣脏了。”
“瞎扯什么!我妈妈有一件裘皮大衣。”他屈辱地低着头,盗汗从脊背上渗出。
“你带来了吗?包里是不是?”
“……噢,不,不是的,那裘皮大衣没有脏哩,包里是我换洗的衣服。”
“你刚才不是说陪我去新疆看哥哥的吗?”“噢……对。”“新疆是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光听那些山川1湖泊的名称就令人神往;天鹅湖、伊犁河、孔雀河、阿尔泰山谷……可惜我们去是探监!是去塔克拉玛干,魔鬼呆的地方。”
“你哥哥呆的地方。”
“我哥哥很高尚,也很伟大。但愿你能像他那样。”“像他那样动刀子?”
“像他那义元反顾。懂吗,义无返顾!我有时候恨虚伪胜于恨强奸犯。”
“至少强奸犯还没有戴面具?”“是的。”
“不过,‘快乐是共同的’,这话不知谁说的。”“肯定是一个玩弄人感情的骗子说的。”
“肯定跟一百个女人睡过觉。”
“呀,又胡扯了。”她顿了一下,暗中捂着嘴大笑说,“肯定跟一百个男人睡过觉。你知道正在播的电视剧吗?”“《渴望》啊!”“还有一部,叫《男人困惑,女人也困惑》。”
小站突然更加孤寂,风也变得幽远而凄清。草螟子的叫声从小站后面的庄稼地传来。他把旅行包换一个肩挎好,依旧用手按在上面。
“你这包里到底装的什么?定时炸弹,还是骨灰盒?”说着,她伸手在包上摁着,“能不能打开看看?”
“啊,不能碰,”他急忙扭开身,“定时炸弹。”“你……”她诧然地望着他。
“什么时候去看你哥哥?”
“最好是夏天,现在去最好,哥哥说……”“洗耳楼干洗店真的有很多外国人去?……”“外国人去怎么啦?”
“你想说我太庸俗?”
“我想说你脑子有毛病。”她忧伤地笑了笑,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灯光下栗褐色的长发被风吹动,她感到冷和疲倦。从远和近的地方,从夜色中传来多种虫鸣,塞塞率率……
“我们到候车室去吧,外面太凉了。”他轻扶着她的肩膀。“感冒了,你的脑袋就更成问题了。”她笑道。
“是的。”他毫无笑意。
候车室里空空荡荡,一溜青色的水泥凳上还坐着那农村妇女。灯光从斑斑驳驳的天棚上泻下来,散淡的光线使人形影相吊。那位,妇女把小孩抱在胸前了,手指轻戳小孩的脸,逗小孩玩。在他俩进来的时候,她率真地朝他俩笑笑。
她挨着他身边刚一坐下,那妇女突然抱着小孩走过来:“嗨呀呀,这位大姐姐呀,冰冷的水泥凳你根本不能坐。”
他俩一愣。
“有身孕的人根本不能坐这水泥凳,寒气浸身,胎儿会得关节炎。这不,我们村上一个孕妇坐在石凳上抹纸牌,生下一个瘫子……”
灯光下,她白皙的脸腾地变得绯红。她顿感括约肌失控,想上厕所。每当遇上措手不及的事她都感到括约肌失控。她忍着,她知道一会儿就会好的。须臾,她镇静自如地站了起来,对着这位妇女低低地说:“谢谢!”
“天哪!我早该看出来了。”他在心里叫道。
小站偌大,闪烁的灯光窘迫而苍凉。他再次打量她,她也望着他,目光对峙。忽然,他平静地说:“你拿包垫着坐吧。”
“我们还是到门口站站。”她也平静了。
他们来到门口,“喏,这票你退了吧。”她拿一张票递给他。“谁说我不去啦?”他接过票,放进上衣口袋。他这时才真心想去。
“我们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才来的,是这样吧?”他一只手支着腰,另一只手搭在门棂上,姿态潇洒。
“这么说,你也结婚了?”
“不,我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他索性说,索性感受一下真诚的滋味。他觉得这样非常非常舒服。
“你的那篇小说打算起什么名字?”他想嘲弄她一下,又觉得他不配。他没有说出口。
“那个坏了心肝的家伙欺骗了我,我们是校友,他比我高两届,”她望着趴在铁轨上表示火车要进站的绿色信号灯,“他在被通缉的时候,我也没告发他,还千方百计保护他,他精神都快不正常了,我也没嫌弃他,可他突然逃到西德去了。我哥哥本来什么都不懂,都是他唆使的,栽在他手里,这个挨千刀的,本来我们就要结婚了……”火车凄昂的轰鸣声到来之前,灯火迷离的小站格外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