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宗转问单登:“可有此事?”
“万岁,皇后对奴婢恨之人骨,自贬至羊圈,近身尚且不能,又何来求写条幅之事。”单登句句咬实,“况且,国母诗文极佳,这等淫词岂能看不出,若果真有人求寻,也不会命笔。”
不光道宗,就连身边的人都认为单登这番话合情顺理,道宗至此已完全认定皇后有私情:“萧观音,你还有何话说?”
“万岁,单登是挟嫌陷害,千万不能轻信。”
“这且不论,”道宗指出《怀古诗》来,“你私通赵惟一,这就是铁证。”
宣懿后没想到自己酒醉写出这样的诗文,一时张口结舌:“这,这是牵强附会。”
“淫乱宫闱,其理难容,拉下去乱棒打死!”道宗再次传旨。耶律撒剌已是无话可说,只有干着急。眼见得皇后就要含冤丧命,太子耶律濬飞马来到,喝住军校,扑倒在道宗座前:“父皇,莫信奸人谗言,母后是清白无辜的。”
“皇儿,铁证如山,为父也是爱莫能助了。”
乙辛感到奇怪,太子怎知皇后有难,是谁通报消息呢?他唯恐道宗心肠变软,在一旁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若赦免皇后,只恐万岁贻笑于天下人。”
道宗更加铁了心:“淫乱大罪,绝难宽恕。”
耶律濬知道要救母亲,只能做些让步了,有道是事缓则圆,先拦住行刑再说,便改求情为据理力争:“父皇,处死一个平民也有口供,如今母后未曾招认,也无赵惟一口供,怎能就随意杀人呢?”撒剌被太子提醒,也有了话由:“太子所说极是,没有口供不能处死。况且又是当朝国母,理应慎重。”
道宗沉吟一下:“萧观音废为庶人,交由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北府宰相张孝杰和行宫都布署耶律撒刺三堂会审,问明后具本回奏。”
三位大臣领旨谢恩,立刻有太监上前剥夺萧观音的皇后服饰。萧观音想起二十年来对道宗精心侍奉,不敢有半点懈怠,今日只因有人诬陷,道宗就这样绝情,越想越寒心,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天哪!真是伴君如伴虎呀。”
道宗闻此言大怒,腾地站起来,从武士手中夺过“铁骨朵”,向萧观音狠命打去。萧观音并不躲闪,反而迎上,被击中头部,当时流血不止:“昏君,你就打杀妾妃吧!”
道宗更怒,又复猛击,太子急忙上前护卫母亲。但萧观音已被击昏倒在地,太子扑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如狼似虎的军校遵照道宗旨意,要将萧观音拖走收狱候审。耶律濬护住母亲再三哀求:“父皇,你已将母后贬为庶人,恳乞看在儿臣份上,容我接去奉养,以终天年。”
道宗见太子哭得可怜,想起夫妻一场不忍加诛,便有意应允:“皇儿如此哀求,足见孝心……”
“万岁,”耶律乙辛见道宗又心软,暗想只要萧观音不死,就可能死灰复燃,决定使出撒手锏,“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当从轻发落。”
他这话使太子、撒剌等感到奇怪,哪知这是暗语,事先已与单登约定,单登立刻跪下又奏:“万岁,皇后与赵惟一私通由来已久,并将传国之宝金珠玉珮私下赠予赵惟一为表记。”
“竟有这等事!”道宗胸中的怒火立时又冲天而起,“玉珮乃先皇爱物,历代相传,萧观音将国宝私与伶官,实属色胆包天!”苏醒过来的萧观音,挣扎坐起:“单登贱婢无中生有,血口喷人!”
道宗逼视单登:“此话当真?”
“奴婢亲眼所见,愿以性命担保。”单登一口咬定。
乙辛在一旁又假充好人:“万岁,宫奴之言不足信,且让人取来玉珮,如仍在宫帐,皇后自然被屈。”
道宗连说有理,命人后帐中取来锦盒,当众打开,金珠玉珮完好无损地放在盒中。众人都觉意外,道宗怒指单登:“你诬告皇后该当何罪?!”
单登并不慌张:“万岁,国母赠珮属实,也许赵惟一害怕,事后又暗中将玉珮返回。”
耶律濬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父皇,单登之言分明狡辩,由此可以证明,她以往所奏全是诬告,母后是被屈含冤的。”
单登当然不肯认输:“万岁,玉珮之事可召赵惟一当殿对质,若无赠珮之事,奴婢甘当死罪。”
道宗尚在犹豫,乙辛又奏道:“万岁,当堂弄清也好,以免皇后被屈。”
于是,道宗准奏,赵惟一被押上来,萧十三将他按在地上,暗中向乙辛递个眼色,乙辛会意地点点头。道宗当即审问:“赵惟一,单登告发萧观音私将国宝金珠玉珮授你,可有此事?”
“万岁,一切都是冤枉呀!皇后冰清玉洁,小人与国母有过几次接触,无非是谈论音乐而已,”赵惟一矢口否认,“小人何曾见过玉珮。”
“玉珮?”萧十三问,“什么玉珮,赵惟一身上不就悬挂一个吗?”
众人闻声注视,果见赵惟一后腰挂有一物,道宗吩咐取下,赵惟一真是如堕五里雾中,自己身上何来饰物,莫非天外飞至?道宗接在手里,几乎惊呆,竟是传国金珠玉珮。连称奇怪,又开锦盒,玉珮仍在。突然出现两个金珠玉珮,众皆愕然。乙辛说:“其中必有一假。”
道宗恍然大悟,细看盒中玉珮,尽管仿造得足能以假乱真,但毕竟是假,一比立现。道宗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好你个萧观音,真珮私赠淫夫,假珮留盒骗朕,你……”
萧观音已知坠入圈套:“万岁,这是奸人诡计,切莫轻信。”“赵惟一身带玉珮,乃众目所见,岂容狡辩?”道宗决然传旨,“拖下去,打入死牢候审!”说罢,转背而立,不管太子如何哭求,道宗再也不肯转身。
斗转星移,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11月。宣懿后一案久拖未决,耶律乙辛迟迟拿不到口供,寝食难安甚为焦虑。这期间,虽然用过各种酷刑,但赵惟一宁死不招,着实令乙辛一筹莫展。他披上轻裘,皱着眉头步出屋门,站在二楼的回廊边凭栏而眺,上京临潢府的参差十万人家尽收眼底。寒风如刀,削得落叶飘零,万木萧瑟。浮云弥日,皇宫禁苑的金碧琉璃瓦,也失去了往日那耀眼的光泽。乙辛的心情就像这阴晦的天气一样,打不起一点精神。
正自愁烦,护卫萧忽古来报,北府宰相张孝杰有要事求见。
乙辛快步回房,张孝杰匆匆而入,不及坐稳就说:“太师,大局不妙!”
耶律乙辛打手势制止张孝杰,走至楼梯口观望,见萧忽古正急步下楼而去,这才放心地转回:“何事?”
“太子耶律濬,会同行宫都布署耶律撒刺和枢密副使萧速剌等十大臣,联名上本奏说,萧观音一案已历半载,百般拷问终无口供,足见被告蒙冤,要求万岁降旨赦免。”
“万岁之意如何?”
“据驸马都尉萧霞抹告知,圣上近来懒见六宫粉黛,常在神思恍惚之中念及萧观音名字,只怕旧情复萌,那时我等都难免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乙辛感到了问题严重:“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必须尽快拿到口供,只要有了供词,便无以为惧。”
“要想想新办法了,总是老一套不行。”张孝杰提议,“对赵惟一,何妨略施小计。”
端的是委婉动听,道宗忍不住伸长脖儿,瞪大眼睛。但是曲终舞罢,美人也杳然无踪,道宗还未尽兴,不禁怅然若失。
乙辛已知道宗被吊起了胃口,趁机奏道:“臣知万岁近来郁郁寡欢,特斗胆选一娇娘伴驾,以娱圣心。”
“可是适才歌舞者?”
“正是。”
道宗大悦:“难得贤卿如此忠心!”
“万岁,臣已在楼中备好寝帐,就请圣驾安歇。”
“如此甚好。”道宗喜不自胜。
乙辛打起碧纱幔,引道宗进入富丽堂皇的卧室,然后识趣地退出,来到隔壁,与等候他的张孝杰一起侧耳偷听。
只听道宗问:“你叫何名,芳龄几许?”
“民女萧坦思,虚度一十八岁,驸马都尉萧霞抹是妾胞兄。”
“难怪如此能歌善舞,姿容出众,不失大家风范,原来乃名门望族闺秀。”道宗又生感慨,“看见你使我想起萧观音,当年她十六岁人宫……”
“咳!”萧坦思长叹一声。
道宗问:“爱妃为何叹息?”
“万岁似乎对萧观音还存眷恋,可知臣民如何议论?”
“你不妨说与朕听。”
“萧观音与伶官淫通,大辱万岁英名,此案拖延半年之久不决,都说圣上难下决心,甘愿头戴绿帽子。”
“别说了!”道宗显然震怒。
萧坦思忙说:“奴婢死罪!”
“这与你无关,我定要尽快处置他们。”
乙辛和张孝杰听到此处,会意地一笑,接着便是道宗与萧坦思携手上床,两人目的达到,便不想再听了。下楼来到正厅,萧忽古看押着赵惟一已等候多时。二人坐定,赵惟一厉声怒问:“二贼,带我到此做甚?”
乙辛并不生气,吩咐萧忽古递他一面铜镜:“你且照照看。”
赵惟一注目镜中,不由大吃一惊,哪里还有赵惟一半年前的身影?看到的是一个形同鬼怪伤痕累累的妖精:“这,这不是我!”
“赵惟一,一味抗刑,有害无益。”
“你们又要堂审?”赵惟一抗议,“这不合法,耶律撒刺大人不在,万岁旨意是三堂会审。”
张孝杰嘿嘿一笑:“今晚不是审问,而是要同你谈心。”
“谈心?谈什么?”
乙辛问:“你想不想搭救萧观音?”
“你这话何意?”
“实不相瞒,万岁已对此案悬而未决不满,拟于近日降旨将你车裂于市,全家抄斩,萧观音赐死。”乙辛信口说谎。
赵惟一一怔:“我却不信。”
“信不信由你,”张孝杰说,“而今你的死罪是在所难免了,但你却能救萧观音不死,并保全家小性命。”
赵惟一怔怔地看着,似乎动心了。
乙辛抛下诱饵:“只要你申明与萧观音之乱,乃你勾引,萧观音罪状自轻,便可免一死。”
“你,你在骗我招供。”
乙辛站起来:“我这是一番好心,此案已如铁铸,你亦必死无疑,何不开脱了萧观音,又救全家呢?”
张孝杰欲擒故纵:“你如不愿,就请回监吧。”
赵惟一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
乙辛吩咐萧忽古:“押回牢房。”
赵惟一慢腾腾站起,走到门口,忽然转回身:“我愿这样招认。”
乙辛暗中松口气:“这就对了,何苦一同都死。”
赵惟一提起笔又问:“你们担保皇后与我家小性命无碍?”
乙辛和张孝杰同时应承:“这是自然,我二人可对天盟誓。”
赵惟一放心了,按乙辛要求写好供词,签名画押毕,乙辛、张孝杰看过满意地点点头收起。
“你回监等候消息吧,很快就会有圣旨。”乙辛和颜悦色。
赵惟一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他心中感到欣慰。与其这样下去被折磨死,还不如揽过罪责,保皇后不死。
萧忽古将赵惟一押走,乙辛、张孝杰立刻放声笑起来。乙辛不住手捻短须:“大事成矣!”
张孝杰从袖中取出另一张纸:“它就派不上用场了。”原来二人正做了另一手准备,已代赵惟一写好了供词,倘赵不上钩,就将其打昏,在这供状上强按下手印。
乙辛手拿赵惟一的亲笔供词:“还是这个好,有了它撒剌要保也无能为力。”
“这就是萧观音的催命符!”张孝杰仍不放心,“太师,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我们明早就面君启奏。”
“有理,这叫趁热打铁。”
二人就在楼下和衣而卧,次日天明早起就待奏本。但道宗新得如意美人贪睡,直到红日临窗方起。乙辛和张孝杰一待道宗梳洗过后,就立即上楼呈上昨夜拟好的本章和赵惟一供词。
这一夜道宗与萧坦思颠鸾倒凤,已被枕头风将头吹昏,对萧观音恨之人骨,已欲将其置于死地,又见有赵惟一亲笔供词,当即降旨:赵惟一车裂于市,全家枭首,财产抄没;萧观音赐死。
耶律乙辛和张孝杰美滋滋分头去传旨,张孝杰去监斩赵惟一,乙辛去萧观音处。
人狱半年的萧观音,虽然身在囹圄,由于太子和撒剌等人关照,还不至于太吃苦。她心存一线希望,只要皇儿仍为太子,自己早晚总有出头之日。今日刚吃过早饭,正习书法,忽见狱吏引领夷离毕和乙辛来到,心头立刻腾起不祥的预感。
耶律乙辛进门来,居中一站:“萧观音接旨。”
萧观音跪听宣读。
乙辛振振有词,念道:“……赵惟一已供认不讳,萧观音着即赐死,决不待时。”
萧观音慢慢站起身:“赵惟一,你大不该含冤招认。”
乙辛冷笑一声:“三条去路,任选其一。”
狱吏捧过一块方盘。上置“七蛇涎”毒酒一杯,尖刀一柄,白绫一条。
萧观音后退一步:“何故逼人太甚?”
“圣命难违。”乙辛又是一声冷笑,“萧观音,耶律濬尚在鼓中,不知万岁降旨,你就别心存侥幸了。”
萧观音的心思被乙辛说破,自知难保,默默拿过白绫,铺开在桌上,提起狼毫墨笔,写下了四句绝命诗:
铁铸冤案恨昏君,
祸国奸佞是乙辛。
留得皇儿三寸气,
他年还我清白身。
然后掷笔于地,玉颈投环,香躯旋转,须臾命丧魂断。
待太子闻信赶来,尸体已经僵冷。耶律濬手捧白绫,仰天悲号:“不诛耶律乙辛,誓不为人!”
与此同时,菜市街头,赵惟一被五车分尸,家小十三口包括八旬祖母,襁褓乳婴,俱被逐一砍头,其状惨不忍睹。
在人丛中窥视的萧忽古,铮铮铁汉止不住潸然泪下。他在送赵惟一归监后,就去报信与太子和撒剌,实指望二人能阻止道宗降下杀人圣旨,谁知道宗与萧坦思正情浓似火,拒不召见,被屈者终未免却一死。赵家老幼,与太师何仇何恨,也都如此惨死……
萧忽古暗骂:耶律乙辛,苍天有眼,岂能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