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骈闻声大惊,忙循声望去——身旁不知何时,竟站立着一个白衣白巾、腰佩宝剑的中年儒士!
高骈一生什么没见过,此时,他心中虽然有些疑惧,但语气甚为镇定,喝道:“你是人,是鬼,是神?意欲何为?”
白衣人爽朗一笑,施礼言道:“小可吕岩,闻听阁下高吟,吕某也有一歌,想请阁下一听!”言罢,击节唱道: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茫茫尘世里,独清闲。
自然炉鼎,虎绕与龙盘。
九转丹砂就,一粒刀圭,
便成陆地神仙。
任万钉,宝带貂蝉,富贵欲熏天。
黄粱炊未熟,梦惊残。
是非海里,直道做人难。
袖手江南去,白苹红蓼,
又寻湓浦庐山。
对于吕岩,高骈早就听吕用之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此人姓吕,名岩,字洞宾,幼名绍先,京川人。其祖吕渭,官至礼部侍郎;其父吕让,曾为海州刺史。吕岩少年时曾执著于功名,发誓不中进士决不婚娶,但在会昌、咸通年间滞留科场达二十三年之久,却总是不第。后来,在长安酒肆中偶然遇见一人,自称是汉朝人钟离权,吕岩大奇,此后,即随其进了深山。
吕岩此时所唱之词为山谷所作,高骈初来扬州之时,就听说有人将此词书写在州东许多茶园酒肆的柱子上。有人觉得此词甚为有趣,便想谱曲吟唱,可惜总是不能如意,就连高骈也试着谱了一曲,也是不得要领。最后,还是扬州最为有名的一个乐师将其谱成了曲,高骈还专门到这家乐坊去聆听,但一听之下,不禁大失所望,总觉着有市井之气,难与词中意境相融合。后来,高骈偶然在大街上碰到一个醉道士,带着一帮儿童高唱此词,其声、其调、其音、其律,恰与其词浑然天成,飘然有出世之感。高骈当时忙令人去请醉道士,可惜,醉道士出城后即无踪迹。也就是从那时起,高骈才隐然有了学道访仙的想法。
吕岩此时所唱,竟与当年醉道士所唱丝毫不差,只是多了些感伤。高骈大悟,施礼道:“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神道吧?可惜当年不知先生用心,如今,高骈自知罪孽深重,愿神仙救我出尘。”
吕岩叹道:“高公既知当年,何必又谈如今?你且看这扬州,当年泱泱富镇,如今又是何等光景?”
高骈大悟,说道:“谢真人指点迷津,但是,扬州因我起祸,高骈不敢避责!”
吕岩道:“既如此,明日黄昏,此阁之旁,梧桐树下,当再与君一聚!切记,切记!”
次日,扬州突然下起了大雪,而且越下越大,到了午后,城里城外就一片素白了,积雪竟有一尺多厚,这在扬州是百年不遇的,许多百姓、兵士都给冻死了。
之前,秦彦与毕师铎屡战屡败,本就担心高骈属下有内应,此时,王奉仙趁机对秦、毕二人道:“扬州大灾,贫尼夜观星象,须得一大人物死,扬州才能安定。”
秦彦会意,当日下午便令军士闯入道院,将高骈连其妻妾、子女、兄弟、甥侄等三十余口,不论长幼一并杀掉,并同埋在了一个大坑之中。
可怜高骈一代名将,竟落得如此下场。有士人听说,大为慨叹,以诗文悼之:
诗剑朗拔叹千里,一生功过有希奇。
羌番闻名走漠边,蛮诏望风拜王旗。
鲁海有声百姓歌,江淮无望将士戟。
何必神仙来延和,即令殿堂成鬼地。
令秦彦等人倍觉奇怪的是,次日天亮之后,在延和阁高高的侧壁上,竟出现了几行大字,其语云:
落日斜,秋风冷。
今夜故人来不来?
教人立尽梧桐影。
字画飞动,如翔莺舞凤,看来绝非常人笔迹。随后,又有城门卫士来报,说是昨日晚间看到高骈与一白衣儒士相携出城了。
此事在扬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秦彦、毕师铎的日子不好过,杨行密此时也是进退两难,眼看着扬州坚城久攻不下,许多兵士又难耐苦寒,就想率军先退回天长,待天暖了再来攻取。恰在此时,城中传来了高骈被害的噩耗。袁袭当即计上心头,喜道:“主公机会来了,高骈虽然昏聩,但素有贤名,今日被害,主公可为其大举发丧,我料城中必有反应。”
杨行密即令全军戴孝,他亲率士卒面向扬州跪地大哭三日,悲号之声传入城中,扬州军民大为动情。果然,当日便有人从城内射出书信,言称:“杨公高义,令人动容,今晚三更,将开西门,以纳贵军,望能诛除逆贼,为高公复仇。”
当晚三更,风雪大作,原吕用之部将张审威率三百人趁西门换防之际突然动手,守军也早已痛恨宣军,竟不战而降,随即大开城门,将杨行密大军接入了城内。宣军闻讯,纷纷夺门而逃。秦彦、毕师铎听说后,连忙从开化门出城,带着残兵往淮口逃去,准备投奔郑汉章。
杨行密率军入城后,便依照袁袭的计议,以不能尽节于高骈为名,将梁缵等高骈宿将全都处斩了。
有军士报称,妖尼王奉仙跑了,只留下一封书函。杨行密看罢书函才知道,原来王奉仙的弟弟因违反军规,被高骈、吕用之处死了,故而特来报仇,现今弟仇得报,她便回庵礼佛赎罪去了。
杨行密看罢,对袁袭道:“为一弟之仇,而令扬州灾祸连连,此罪岂是礼佛能赎的?”
袁袭却道:“此尼倒是位奇女子。”
杨行密遂自称淮南留后,为取悦扬州军民,他一面为高骈隆重发丧,以其侄孙高愈为节度副使,一面以军粮赈济扬州百姓。
原本偌大的一个天下富都,经此一难之后,城中百姓只剩数百家了,而且侥幸活下来的也都不成人形,因而,杨行密只用数十石粮食就换来了扬州百姓的感恩戴德。
红雪
秦彦、毕师铎逃到淮口后,即与郑汉章会合了。秦彦见三人兵士加起来也不足两千,不禁大为气馁,便想去宣州搬兵,好再夺回扬州。郑汉章却认为,宣州路途遥远,行程凶险,再者说,即便到了宣州,也不一定能搬兵前来。秦彦正在犹豫,突有消息说秦宗衡已率数万军马渡过了淮水,正往扬州进发,便对毕、郑二人道:“秦宗衡乃我族兄,只有投奔他,才能夺回扬州,杀了杨行密,为我等报仇雪恨。”毕、郑二人此时也别无良法,只好答应了他。
郑夫人劝郑汉章道:“大人已经尽力了,难道还要掺和其中吗?”
郑汉章道:“我与毕公有结义之好,又曾有结盟之义,他已到了如此境地,我岂可半途舍弃?”
郑夫人道:“所谓夫唱妇随,大人此去,前途茫茫,妾身与其在淮口每日里牵肠挂肚,倒不如随大人同受甘苦。”
郑夫人便将子女托付给亲友照看,然后跟随郑汉章和秦、毕二人去投奔秦宗衡。
自从秦宗衡率领六万蔡军南下以来,因毕师铎、吕用之、秦彦、杨行密等人争夺扬州,孙儒便劝说秦宗衡将大军暂且驻扎在淮河北岸,坐观成败。秦宗衡也不愿卷入扬州的混战,就依照孙儒所说,暂不渡淮。此时,眼见得扬州之争已告一段落,再不夺占扬州,更待何时?于是,秦、孙二人当即率大军渡过淮水。
秦彦、毕师铎、郑汉章率军投奔秦宗衡后,秦宗衡大为高兴。听罢秦彦诉说,秦宗衡道:“贤弟只管放心,为兄这就发兵攻取扬州,抓住杨行密后定把他碎尸万段,替你报了这个大仇!”
不几日,大军抵达扬州城西。此时,杨行密的军寨还未来得及拆掉,而且,寨中还有不少粮草辎重。秦宗衡一见,哈哈大笑道:“这个杨行密不错嘛,知道本帅要来,竟然又准备住的,又准备吃的、用的。好吧,我看也不用另外选址扎营了,就在他的营寨中驻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