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进入大梁的消息传到太原后,刘知远即分兵把守住各地要害,并严命各地:决不准辽人一人一骑进入河东境内!待一切布置妥当后,他才遣客将王峻手持三道表章去见耶律德光:第一道表,祝贺辽人进入大梁;第二道表,说太原夷、夏杂居,乃戍兵屯聚要地,自己不敢轻易离镇,无法进京觐见;第三道表,说自己已准备好丰厚的贡物,只是因为辽将刘九一之军从土门西入,屯于南川,阻碍了贡路,这才无法上贡,并说太原军民忧惧万分,恳请辽帝召回此军。
其实,耶律德光对刘知远一直心存顾忌,更不敢得罪他,故而,在给刘知远的回书中便全是褒赞之词,而且亲自在刘知远姓名之前加了个“儿”字,还赐给他一根木柺。按照辽国习俗,赐给大臣木拐乃极为尊崇的奖赐,就好比中原的朝廷赏赐几杖一样。在辽国,唯有耶律德光的叔父伟王才有这个荣耀。因而,当王峻手持木拐返回太原之时,辽人一见到木拐,纷纷施礼避让。
刘知远见其如此,只好遣太原副留守白文珂进京,向辽帝献上奇锦、名马。
耶律德光知道,刘知远此时尚在观望,故而,便让白文珂带话给刘知远道:“刘公既不效力于南朝,又不效力于北朝,究竟想怎样呢?”
时为河东蕃汉孔目官的郭威对刘知远道:“听王峻说,辽人贪婪、凶残,辽兵更是四处‘打草谷’,中原百姓大受荼毒。看来,辽人已失去人心,是绝不会久有中原的,他们早晚会北归,明公不如及早发兵攻取。”诸将也纷纷劝说刘知远早日举兵,刘知远却道:“用兵之事,须有缓急之分,当因时制宜。眼下,辽有晋军降兵十万,尚未有任何动静,我岂可轻举妄动!依我看,辽帝只是贪图中原的货财,货财一旦满足,他必将北去!何况,如今冰雪正消,日已渐暖,辽人难以习惯中原的酷热,势难久留。待其离去后,我再兴兵夺取,将会易如反掌,此乃万全之计。”众将大悟,皆叹服不已。
潞州节度使张从恩,因其属地靠近怀州、洛阳,担心辽人相攻,便想前往汴州去觐见辽主,但又惧怕刘知远趁机攻取,只好遣使与刘知远商议。刘知远带话给张从恩道:“我以一隅之地,怎敢抗天下之大?君宜先行,我当随后前往。”
张从恩信以为真,这才准备起身前往大梁。判官高防谏阻道:“主公乃晋室懿亲,不可轻易改变臣节!”张从恩不听。
王建立之子、左骁卫大将军王守恩与张从恩乃婚姻亲家,此时也在潞州,张从恩便以王守恩为巡检使,命其与高防协助潞州副节度使赵行迁镇守潞州,他则亲自前往大梁觐见辽帝。
耶律德光南下之时曾许诺赵延寿做中原天子,在中渡他又许诺杜重威为中原皇帝。进入大梁后,他才知道,做中原皇帝实在是太惬意了:不但一言九鼎,至尊至贵,而且可以纵情享乐,为所欲为。他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那么多汉臣不惜冒着灭族的危险也要造反当皇帝!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将皇帝之位拱手送人呢?于是,他便召集文武百官于大殿之上,大声问道:“我国广大,方圆数万里,现有君长二十七人。中原之俗与我国不同,我想选择一人为君,你们看谁来做这个皇帝啊?”
众臣皆道:“天无二日,夷、夏之心,皆愿推戴皇帝您为君。”耶律德光一连问了三遍,众臣都如此回答,就连赵延寿也不得不跟着附和。
耶律德光这才说道:“你们既然让我为君,我就答应你们。那么,应当先做何事呢?”
众臣答道:“王者初有天下,应当大赦。”
次日,耶律德光头戴通天冠,身穿大红袍,登上正殿,正式举行登基大典。百官朝贺,汉人皆穿汉服,胡人皆穿胡服。耶律德光又言道:“从今天起,中原并入大辽,既然天下大同了,就统一改用大同年号。东京也不再是京城了,可降为汴州,开封尹也降为防御使。朕也改穿中原衣冠,百官起居皆按照中原从前的样子。”
耶律德光负约,赵延寿没有当上中原皇帝,心中自是怏怏不乐,但也无可奈何,便想退而求其次,请李崧进言于耶律德光:“事到如今,汉天子我是不敢奢望了,只想做皇太子。”
李崧迫不得已,只好将赵延寿的话告诉了耶律德光。耶律德光道:“对于燕王,即便是割我的肉,只要对燕王有用,我也是决不吝惜的。但是,我听说皇太子必须由天子的儿子来做,燕王肯定做不成了!让我再想想,看看给燕王升个什么样的大官呢!”
此时,大辽以镇州为中京,赵延寿无奈,只好请张砺上表,奏请“以燕王为中京留守、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仍兼枢密使”。耶律德光看罢奏折,亲自取笔抹去了“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几个字,然后说道:“就照此办理吧。”
赵延寿虽然不满,但又无话可说。
当年,晋朝曾建置乡兵,号天威军,训练了一年多,终因是普通村民,难以习惯军旅生活,无法被朝廷征用,后来,便都解散了,改令每七户缴纳一万钱,将铠甲、兵器又全交回官府。但也有些子弟,不愿再回去种地,就逃到绿林之中做了强盗。辽人入汴之后,纵容胡骑“打草谷”,残害百姓,耶律德光又多以其子弟及亲信为节度使、刺史,这些人不通政事,只知享乐,再加上一些趋炎附势之人,甘愿做汉奸,帮助辽人作威作福,聚敛货财,更让百姓困苦不堪。许多“绿林”和百姓便揭竿而起,攻州掠县,杀辽官,劫官府,多者有数万人,少者也有上千人,较为知名的有宋州的李仁恕、澶州的王琼、相州的梁晖等人。
一时间,中原诸州反声遍地,乱声四起。耶律德光在大梁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汉人造反、辽人被杀的奏报。起初他还亲自过问,后来就不胜其烦了。他对左右群臣叹道:“我真没想到,中原之人竟然如此难以制服!”
耶律德光将中原并入大辽、中原遍地反叛的消息传到太原后,郭威、王峻等将佐趁机劝刘知远赶快称帝,以号令四方,察看各地诸侯的动向,但刘知远心中没底,迟迟没有答应。
王峻又献计道:“闻听晋天子正在北上途中,主公可放出风声,说是将率军出井陉,迎接晋天子到太原,先看看天下人的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否称帝。”刘知远大喜,连称妙计,当即命武节都指挥使史弘肇大集诸军于球场。
刘知远阅军之时,高声说道:“辽主竟将咱们的天子贬为‘负义侯’,这不但是对天子的羞辱,更是对我们汉人的羞辱!辽人还要将天子迁置到辽国境内的黄龙府,听说黄龙府距京城有六七千里远,天寒地荒,没有人烟,天子、太后能到那里吗?即便到了那里,他们又如何存活啊?”说到此处,刘知远已经带着哭腔了,眼泪也滚滚而下,众将士也纷纷落泪。
刘知远随即又哽咽道:“眼下,辽军正押送天子、太后北上,本王决定前去迎接天子,不知众将士可愿意跟随本王一同前去?”
刘知远本想众军士定将异口同声地高呼“愿意”,万没料到将士们先是七嘴八舌地高声叫喊:“辽人陷我京城,执我天子,天下已经无主了!”“主天下者,非我王莫属!”“恳请我王先正大位,定国号,然后再出师!”随后,全军声音渐渐一致,到了后来,竟是一起振臂高呼:“大王即位!大王即位!”
刘知远忙令诸将制止,说道:“敌虏之势尚强,我军军威未振,应当先建大功,再议其他!”
刘知远当即将准备率军迎接晋帝石重贵的决定公告天下。
公告到达陕州后,奉国都头、滕州人王晏对指挥使赵晖、都头侯章建议道:“眼下,胡虏乱华,天下汹汹,正是英雄豪杰乘机奋力而起、成就大事的好时机。河东刘公,威德远著,人心归服,我等若将辽将杀了,举陕州城归依太原,为天下首倡,荣华富贵将唾手而得。”赵晖、侯章深以为然,纷纷赞同。
当夜,王晏即率数名敢死之士,翻过牙城城墙,进入牙城,打开兵库取出兵器,分发给众军士。陕州节度副使、辽将刘愿凶残暴虐,陕州人早就忍无可忍了,众军士同仇敌忾,连夜攻入节度使府,将刘愿及辽国监军斩首示众,推举赵晖为陕州留后。耶律德光听说此事后,不但没敢追究赵晖等人之罪,还授任赵晖为陕州兵马留后,侯章为陕州马步军都指挥使,王晏为副都指挥使。赵晖却不买这个账,不但把辽国使者杀了,还将耶律德光的诏书当场焚毁,随后即遣支使赵矩前往太原。
耶律德光无奈,只好遣高谟翰率军讨伐。陕州军民众志成城,很快就将高谟翰击退了。
赵矩到太原后,刘知远大喜,说道:“你等占据咽喉之地,如此,天下必可一举而定!”
赵矩趁机劝说刘知远早日登基即位,引兵南下,以不负天下之望。太原行军司马张彦威等人则连上三笺劝刘知远称帝,但刘知远仍然迟疑不决。郭威与都押牙杨邠劝刘知远道:“如今,远近人心,不谋而合,这就是天意!主公若不乘此良机称帝,而是一味地谦让,人心早晚会转移,一旦他人称帝,大王反而会深受其害。”刘知远大悟,这才答应了众人。
次日,刘知远于太原宫受册,即皇帝位,史称后汉高祖。
刘知远声言不忍心改晋国之年号,又厌恶开运之名,于是,仍然称天福年号,以本年为天福十二年。
刘知远称帝后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各藩镇一律停止为辽人借贷财物;各地兵士、百姓,只要遇到辽人,一律诛杀;被辽人迫胁的晋臣皆不予追究,并欢迎他们前来太原。
刘知远即位的第二天,即亲自率军东下,声言要迎接晋帝石重贵与李太后。大军行至寿阳后,才得知石重贵一行已离开镇州好几天了。刘知远无奈,只好留下一千兵士驻守承天军,大军又返回了太原。
还乡桥
刘知远率军自寿阳折返之时,晋少帝石重贵一行已到达幽州。
当唐之末,幽州远在中原北部边境,中原皇帝的御驾从来就没有到过这里,自打十二年前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人后,幽州的汉人便硬生生地变成了中原之人所说的夷狄辽人,但在他们心里,还固执地把自己看成是中原之人,说、写的依然是汉语,习俗也全和中原之人一样。当幽州汉人听说晋朝天子要从幽州经过时,竟然是万人空巷,倾城而出,争着要看看这个曾经至高无上的晋国皇帝。然而,此时的石重贵虽然刚到中年,看上去却已老态龙钟,而且面色蜡黄,憔悴至极,身上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素服,头上挽着一条又脏又破的黄带,观者无不唏嘘叹息,更有一些汉人已泣不成声了……
幽州戍将奉耶律德光之命,将石重贵接到节度使衙署。赵延寿之母带着不少食物、菜肴特地前往探视。
在幽州驻留十来天后,石重贵一行继续北上。路经蓟县梁鱼,过了一座小桥,就到了原来的契丹边境。石重贵驻足桥上,回首南望,两眼热泪直流,不住地叹道:“一过此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生还故乡了!”
后来,此桥即被称作“还乡桥”。
行至榆关,辽人就不再供给他们任何东西了,看来是想让他们自生自灭。此后,越往北走越是荒凉,很少能再看见人烟,更不用说城镇村落了,偶尔能看到的也就是一两个放牧的辽人,更多的则是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石重贵一行,每天晚上只能在野地里露宿。此时,三月刚过,虽然白天已渐渐变暖,但是,每到夜晚,仍然异常寒冷。石重贵坐在冰冷的帐篷里,耳听着帐外各种野兽恐怖的嚎叫声,想着过去锦衣玉食的奢华,常常是百感交集,整夜里啼哭不止。后来,石重贵慢慢也就习惯了,不过,他们剩余的东西已经吃完,只能以野菜充饥,宫女、从官,就连赵莹、冯玉、李彦韬等大臣,也不得不去采集野果,摘挖野菜。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锦州,这才见到人家,其中还有不少汉人。进城不久,辽军兵士就强迫石重贵、冯皇后去向耶律阿保机的坟墓烧香磕头。石重贵倍感屈辱,哭道:“薛超害我,当初不让我死,以至于有今日之辱。”
冯皇后暗地里令左右寻求毒药,欲与石重贵一起自杀,但没能寻着。
直到六月中旬,石重贵一行才渡过辽水,抵达黄龙府——也就是耶律德光所指定的安置之地。刚刚安定下来,述律太后又遣人来召石重贵一家及众大臣前往怀密州与她相见——怀密州在黄龙府西北一千多里之处。
述律太后还特地问左右之人:“其中有没有符彦卿啊?”
左右答道:“没有,听说被皇帝遣往徐州任节度使了。”
述律太后大为生气:“皇儿留此人在中原,实在是太失策了!”
石重贵一行到达辽阳后,冯皇后见石重贵自从北行以来,饱经风霜苦难和羞辱,实在不愿再让他受苦了,便再次命内官去寻找毒药,但是,仍然未能找到。
耶律德光得知刘知远称帝后,连忙任命耿崇美为潞州节度使,高唐英为相州节度使,崔廷勋为河阳节度使,命三人各自率军扼守要害之地。
刘知远率军回到太原后,担心军饷不足,便打算向百姓们借贷些钱财,其妻魏国夫人李氏却谏道:“陛下凭借河东创立大业,还没有给河东百姓任何恩泽呢,就想先夺取他们赖以生存的资财,您觉得这合适吗?您口口声声说要救民于水火之中,难道您就是这样救民的吗?”
刘知远道:“夫人所言极是,不过,眼下军资不足,我能有什么办法?”
李夫人道:“宫中还有些东西,全部拿去分给军士们吧,虽然少了点,您给他们说清楚,总比百姓们有怨言强吧。”
刘知远连声称好,依言而行。百姓们闻听此事,大为感动,竟自愿捐献。军士们也人人心服,并不计较多寡,一时士气极为高涨,纷纷要求南下攻伐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