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乾祐二年,南唐保大七年,后蜀广政十二年,南汉乾和七年,辽天禄三年
毛锥子
郭威心中不放心河中,离开陕州后,即星夜兼程地率军西行。到达虢州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郭威仍没有停军,又走了五六里路,后军突然来报,说是有二人二骑从虢州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军后,不知他们要干什么。郭威即令军士将二人请过来,不一会儿,两位骑士就被带到他面前。
月光之下,郭威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还是感觉到二人状貌异于常人:两人都是二十岁出头,都是异常魁梧的身材,而且皆身背弓箭、腰悬佩剑、手持兵器,所不同的是,一人跨乘黑马,手执长枪,似乎脸庞也是黑的,看上去极为威猛;另一人则跨乘白马,手执钢槊,脸盘较宽,英武之外又有几分倜傥洒脱,尤其是一双眼睛,虽在月夜之中,仍能让人感觉到熠熠的神采。
郭威心中暗自喝彩,便问二人姓名,跟在军后有什么用意。
跨乘白马的壮士答道:“回禀将军,草民姓赵,名匡胤,涿郡人,出生于洛阳夹马营;这一位姓韩,名令坤,邢州人,我二人特地前往河中去投军。”
郭威问道:“二位壮士既想投军,天下军营很多,为何非要到河中投军?”
赵匡胤迟疑了一下,说道:“十几天前,我二人游历到襄阳,在龙兴寺旁边的一户人家借宿。就在我二人在庭院中练习搏击之时,房顶上刚好有两只雀鸟在争斗,我二人同时跃起去抓雀鸟,不小心将房子压塌了,这时有一老僧经过,不但没有怪罪我二人,反而说道:‘郭太尉正在河中平叛,你二人如此身手,何不去投效?’还说道,‘由此往北走,必有奇遇。’于是,我二人一直北行,今日傍晚抵达虢州,见贵军经过,而且打着‘郭’字大旗,便想到可能是郭太尉的部属,因此就冒昧地跟了来,请将军恕罪!”
郭威道:“既是如此,不知二位武艺如何?”
赵匡胤道:“请将军稍待。”说罢,转身向韩令坤使了个手势,韩令坤点了点头。随后,二人乘马背道而驰,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驰行了数十步,突然同时回头,相对射出一箭。只听当的一声,两箭尖对尖地撞到了一起,军士们禁不住高声喝彩。
二人又来到郭威跟前,郭威赞道:“好,不错。且不说武艺如何,单就这份心思,已是缜密过人了,一招之下,骑术、箭术、胆略都表现出来了!”
赵匡胤笑道:“这是我二人熟练的游戏,唬唬人罢了,让将军见笑了!”
赵匡胤此言一出,郭威当时一愣:他何尝不知这是二人熟练的技艺?然而,赵匡胤却随口说了出来,单就这份坦诚,就可见此人器量了!于是说道:“本将军就是郭威,两位若不嫌弃,就屈居帐下吧!”
赵匡胤一听,连忙拉着韩令坤重新施以参拜大礼,说道:“属下不知,猖狂之处,请太尉海涵!”
郭威哈哈大笑。
路上,郭威问赵匡胤道:“你说你出生在洛阳夹马营,想必令尊也是军将了!”赵匡胤回答说:“正是!”遂将其家世简略地介绍了一下。
赵匡胤的确出身于将吏之家:其高祖赵朓,官至大唐幽都令;曾祖赵珽,官至御史中丞;祖父赵敬,官至涿州刺史。赵匡胤之父赵弘殷,骁勇善射,起初为赵王王镕都将,后唐庄宗李存勖与梁军交战于黄河两岸之时,曾率领五百骑军跟随符习援助庄宗,颇有战功。庄宗爱其骁勇,便将其留了下来,用为宿卫军军校,眼下为护圣都指挥使,正率领部属跟随赵晖在凤翔讨伐王景崇。
郭威大奇,问道:“既然令尊为宿卫军使,为何不去投靠?”
赵匡胤道:“在父亲大人麾下,恰如雏鹰在雄鹰翼下,如何展翅?”
郭威嘉其所言,便将赵、韩二人留在亲军之中。
白文珂闻听郭威将要回到河中,连忙前往迎接。不想,白文珂刚刚离开大营,河中就出事了。
白文珂离营的消息当日即传到了李守贞的耳中,当夜三更,李守贞便遣亲将王继勋率领一千多精兵乘船沿着黄河南下,先是捣毁了汉军的水栅,随后即登上河岸,闯入汉军军营,四处冲杀、放火。汉军从睡梦中被杀声惊醒,个个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乱成了一团。幸亏刘词镇定,高喊道:“此乃小股盗贼,不必惊慌!”这才稳住全军。
客省使阎晋卿道:“贼军铠甲上都贴着黄纸,火光之中比较醒目,容易分辨,只是众军士斗志丧失,这该如何是好?”
裨将李韬道:“哪有无事食君禄,有难不死斗之人?”说罢,拍马挺槊冲入河中军中。
河中骁将辛从突此时正在汉军营中左右驰骋,李韬横冲过去,大喝一声,一槊击在其马首上,战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将辛从突甩落马下,李韬反手一槊砸在辛从突头上,辛从突当时就脑浆迸裂了。李韬随即将长槊左右横扫,一下子又扫翻了十几个河中兵。汉军士卒一见,士气登时大增,纷纷反扑过去。
王继勋善使铁鞭、铁槊、铁剑,河中人皆称之为“王三铁”,此时他已豁出性命,左手握铁鞭,右手执铁槊,在汉兵阵中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刘词一见,拍马迎上去,二人大战二十多个回合后,王继勋被刘词一枪刺在大腿上,王继勋见势不好,只好忍住疼痛,边打边退。
眨眼工夫,河中兵就有七百多人送了性命,剩下的五百多兵士只好随着王继勋退回船上,逃进河中城。
郭威次日一早回到河中大营时,刘词早在那里等着请罪了。不想,郭威非但没有加罪,反而厚赏刘词、李韬等将士,并对刘词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如果没有刘兄的拼死力搏,我军可真的要被李守贞耻笑了!不过,这也说明,李守贞已经是黔驴技穷了。”
过了一会儿,郭威好像想起什么,问刘词道:“黄河水栅应该有巡骑啊!他们为何没发现敌情呢?刘兄回去仔细探察一下,看看他们昨晚在干什么。”
刘词回到河西大营时,巡骑们还没有醒来,医者一看,方才知道,他们全都中了蒙汗药。原来,李守贞早就想从河西营突围,故而让水性好的士兵偷渡出城,混在附近村落里,专门卖酒给汉兵。因价钱非常便宜,所以汉军兵士常去购买。昨夜王继勋临出城时,用火光发了信号,河中奸细便在酒中加了蒙汗药,将水栅巡骑全都麻倒了。
郭威听罢刘词的回报,当即下令禁酒:除非犒军宴席,任何人不得私自饮酒!
郭威有一员叫做李审的爱将,平日里极喜欢饮酒。禁酒令刚刚下达的第二天早上,他就像往常一样饮了几口酒,恰巧被郭威撞见了。郭威怒道:“你为我帐下亲将,竟然明知故犯,若不军法严惩,何以服众?”于是,任凭李审如何哀告、众将如何求情,郭威还是将其斩首示众了。
自此之后,将士们才知道,郭威不只是关爱将士,执行起军法来,也是毫不留情,故而皆凛然听命。南宋刘龙洲有一阙《沁园春》,单赞郭威军容道:
玉带猩袍,遥望翠华,马去似龙。
拥貂蝉争出,千官鳞集,貔貅不断,万骑云从。
细柳营开,团花袍窄,人指汾阳郭令公。
山西将,算韬钤有种,五世元戎。
旌旗蔽满寒空。鱼阵整、从容虎帐中。
想刀明似雪,纵横脱鞘,箭飞如雨,霹雳鸣弓。
威撼边城,气吞胡虏,惨淡尘沙吹北风。
中兴事,看君王神武,驾驭英雄。
郭威治军宽中带严,此时的朝廷律法却是一味地严酷,甚至较高祖皇帝刘知远时更甚,尤其是史弘肇。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史弘肇寡言冷面、性格残忍,而他的孔目官解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军士们一旦犯律,不论轻重,解晖即用酷刑,致使许多人被屈打成招。赵思绾、王景崇、李守贞相继叛乱后,朝廷兴兵不止,致使人心惶惶,流言满天下,百姓们日日惊骇不已。史弘肇既掌典朝廷宿卫,又负责京师治安,便令兵士每日里巡逻于街市之上,只要抓获犯罪之人,既不问事情轻重,也不管律法如何,统统予以杀戮,事后也不请示朝廷。
一日,太白星出现于晴空,一位百姓只因仰头看了一会儿,就被巡逻的兵士抓起来,史弘肇竟将其腰斩了!
史弘肇几乎每天都忙着在侍卫司对犯人决口、断舌、挑筋、折骨,一时间,朝野内外,一提及“侍卫司”之名,人人如同看到蛇蝎虎狼一般。如此酷法,虽然使奸人、盗贼绝迹,但含冤而死的也不在少数,而且,谁都不敢申诉。
春试之时,落第的举子们照例在贡院门口聚众喧嚷,杨邠竟命人将众举子全抓起来,送到了侍卫司。史弘肇本就讨厌文人,说他们是“毛锥子”。如今,这些“毛锥子”竟敢闹事,史弘肇不禁大怒,便要对这些文弱书生施以酷刑,并在每个人脸上黥字。时为归德军牙内指挥使的史弘肇之子史德珫劝道:“书生无礼,自有台府惩治,并非军务。杨公如此做,是想将此事推诿给父亲大人,以让父亲大人引起众怒,杨公可谓居心叵测,万望父亲大人莫要中计。”
史弘肇恍然大悟,这才将举子们都放了。自此之后,史弘肇心中便对杨邠产生了不满。
恶仆
苏逢吉霸占李崧宅田之时,李崧虽然没说什么,但其弟李屿、李峄却愤愤不平,说了不少的怨言,苏逢吉听说后,一直对李崧耿耿于怀。
李屿委托心腹奴仆葛延遇替他贩卖东西,葛延遇却经常欺瞒李屿,贪污了不少钱财。李屿发现后,便督促他将短缺的货款赶快交回来,葛延遇不但不交,还与苏逢吉的奴仆李澄密谋,一同向苏逢吉诬告李屿谋反。恰在此时,翰林学士陶谷也诬陷李崧,说李崧不但与李守贞交往密切,还有私通辽人之嫌。
苏逢吉听罢葛延遇、陶谷的诬告,心内自然大喜,当即设宴“宴请”李崧。李崧自从回到大梁后,每日里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更不敢得罪任何朝臣,唯恐有人揭他投靠辽人的老账。故而,苏逢吉相请,他虽然心中不愿,但也不敢不去。不想,李崧一到苏府,苏逢吉便把他扣留了,随后又命人将李屿、李峄也抓了来,一同投入侍卫司监牢。
李崧堂兄之子李昉,时为秘书郎,特意前往苏府看望李崧,李崧问道:“此时你来找我,就不怕受牵连吗?”
李昉道:“李某本无事,因见翰林学士陶谷经常在人多的地方大肆诋毁叔父,特意来告诉您一声,您千万要提防此人。”
李崧叹道:“陶谷原本是单州判官,我见其有才,便破格将其用为集贤校理,没过几年,又把他擢升为掌管诏命的翰林学士,我有何负于他了?他竟然如此待我!”
李屿在侍卫司受不了解晖的酷刑,问什么答什么,甚至招供道:“我与兄长李崧、弟李峄、甥王凝及家僮共二十人准备在高祖下葬之时,纵火焚烧京城作乱,还遣人送蜡书至河中城结交李守贞,又遣人召契丹兵南来。”
等到口供送给苏逢吉时,苏逢吉又亲笔将“二十”改为了“五十”。就这样,一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李崧还是被冠上了阴谋造反、勾结凶逆、卖国通敌等多项罪名,刘承祐大怒,当即下诏道:
稔恶图危,难逃天网;亏忠负义,必速神诛。李崧顷在前朝,最居重位,略无裨益,遂至灭亡。及事契丹,又为亲密,士民俱愤,险佞可知。先皇帝含垢掩瑕,推恩念旧,擢居一品,俾列三师。不谓潜有包藏,谋危社稷,散差人使,潜结奸凶,俯近山陵,拟为叛乱。按其所告,咸已伏辜,宜正典章,用惩奸逆。其李崧、李屿、李峄一家骨肉,及同谋作乱人,并从极法。
随后,李崧兄弟及其家属以及与此有牵连的一百多口人,全被斩首,而且陈尸于市井。
行刑之日,李崧叹道:“自古岂有不死之人,然而,自古又岂有不亡之国?”
李崧一家受刑的次日,李昉因公事拜访陶谷。公事完毕,陶谷突然问李昉道:“秘书郎认识李侍中吗?”
李昉敛衽答道:“乃李某堂叔。”
陶谷得意洋洋地说道:“李崧之祸,陶某也出力了,秘书郎难道不恨陶某吗?”
李昉大惊,身上冷汗直冒。
葛延遇等人却因李崧之祸而大受奖赐,时人无不认为李崧冤屈。自此之后,士民皆对奴仆心存怯意。
李崧之祸发生后,沿淮巡检使唐景思对其仆人格外小心,总是有求必应,然而,其仆人却贪得无厌,始终不满足。一日,仆人唐三调戏女佣,被唐景思撞见,唐景思只是呵斥了几句,唐三就拂衣而去,并且直接跑到京城求见史弘肇,说唐景思收受淮南厚赂,私藏器械,欲为内应。史弘肇信以为真,当即令亲吏率三十骑前往亳州,缉拿唐景思。
临行之际,史弘肇特意嘱咐军吏道:“景思力大无穷,十个人也难以对付,见到他,你就先下手为强,立即把他杀了,如果让他有了准备,你们就很难制服他了。”
宿卫军军校王知权曾为唐景思麾下亲兵,听说此事后,连忙求见史弘肇,说道:“唐公赤心为国,在下服侍他三十年,深知他孝敬父母,义于朋友,忠于朝廷,不料遭此诬陷,谁可为其申冤?我愿以全家担保。请明公先将在下下狱,恳请明公详加查问,若是唐公有罪,我也甘愿领罪,以免冤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