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不断给自己力量和支持,即使死亡马上来临,我们也要无畏无惧,直到生命最后一分钟。
继续做个好学生
诗琪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二十一岁女孩,她不情不愿地跟着妈妈来见我。甫坐下,诗琪妈妈便告诉我,女儿患了第二期肝癌,要动手术,可是诗琪压根儿不相信自己有病,坚持是医生弄错了,不肯接受手术。诗琪妈妈从朋友处得知我也曾患肝癌,便请朋友提供我的联络资料,希望我可以劝服诗琪听医生的话。
诗琪看上去精神有点憔悴,但不像重病的人。我笑着问她:“为何觉得医生弄错了呢?”
诗琪一脸不耐烦,也很不满,责怪妈妈向一个出家人透露自己的私事,她同时坚持说自己只是偶尔有胃痛,不可能是肝癌,更不会随便让人开刀。
我说:“医生也不会随便替人开刀,必须要经过很详细的检查,所以你不用担心。不过,万一证实你真的生病了,你会怎么办?”
诗琪想了想,说:“假如真的证实了,到时就看病啦。”
我很快便发现,诗琪是个纯真的女孩,对任何人的关怀都不会拒绝,倾谈过后,她同意再到另一间私家诊所做检查。
一个月后,我接到诗琪妈妈来电,说诗琪已经做过手术,也接受了自己生病的事实,手术很成功,但她坚持过以前的生活,令诗琪妈妈很懊恼。
究竟诗琪要过怎样的生活?
原来她坚持继续上学,如常地和男朋友上街玩乐,晚上熬夜赶功课,完全不理会自己刚做完手术,需要调理身体。诗琪爸爸最心痛,但怎样劝她也不听,还嫌父母唆。她觉得做了手术就可以回复正常的生活。
我觉得诗琪继续上学的心态很积极,但晚上不休息就不行了,患肝病的人,一定要早睡。诗琪妈妈很想让我劝服她,毕竟诗琪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当然乐意担当说客的角色,所以爽快答应跟诗琪联络。
就这样,我和诗琪开始经常通电话。我跟她解释:“肝癌手术后的调理十分重要,不能再增加肝脏的负荷,若你要维持它的功能,一定要好好保护身体,不能操劳,必须早点休息。”
“什么!那我的功课就做不完了!”诗琪紧张地说。
“能否跟学校商量先减修一些学分呢?”
“我没想过,只希望早点完成学业。”
诗琪和我讨论了很久,我懂她的性格,答应了的一定做到,但不愿意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服从。她坚持现有的生活方式,我讲不过她,唯有好言相劝,除了学业之外,其他的应酬及活动尽量减少。
一段日子没接到诗琪的电话,我主动找她聊近况,听到她很不开心的声音,原来她跟男朋友吵架了。两人常因小事吵嘴,诗琪妈妈劝了很多次都没用。感情是很复杂的事情,但诗琪妈妈很担心,常常悄悄地告诉我,诗琪每星期最少跟男朋友争吵一两次。我想,生气是肝病的致命伤,肝火一动,就很难康复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再跟诗琪通电话,发现她有点气喘。
“诗琪,是否又跟男朋友吵架了?”
“两天前才大吵了一场,还不欢而散。”
我心里叹了口气,劝她:“诗琪,你不能再这样,恋人应该互相关心、爱护、分担、支持,现在两人却不停斗气,相处得这样痛苦,有没有想过,先让大家冷静一段时期?”
诗琪说得很坚决:“师父,我不想分手,人是需要感情生活的,你不会明白的。”
嗯,这样的心态我未曾经历过,劝她又不听,真的让人觉得无计可施。
后来有一天,诗琪妈妈告诉我,女儿的病情恶化了,已经到了第三期,虽然当初手术成功,又做了化疗,但都见不到应有的效果,连标靶治疗也不大见效,医生坦白地说,对她的病不乐观。诗琪妈妈心急如焚,请我劝她暂停学业。
电话中,诗琪告诉我,医生已很清楚地讲解了她的病情。事到如今,病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我乘机建议她立即停学。
“不行!停学就代表什么也没有了。”诗琪个性这样自我,不听人劝,也许是自小给爸妈宠坏了。
“怎么会呢?病好了,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留住生命,才可以继续你的人生。”
“读大学就是我的人生!第三期?那不代表什么!”
“诗琪,第三期代表你的病不断恶化。”
“但是我一直有接受治疗呀!”
“你的生活方式对病情造成很大的冲击,没有了学业的压力,身体就会有更多时间得到舒缓。”
可是无论怎样说,她都一意孤行,继续学业,继续跟男朋友吵架。
两个月后,她的身体终于挨不住,唯有向校方申请停学一年。
电话中的她,喘气声大了,她也感觉到肺部有些不舒服。
我相信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又过了一个月,诗琪问我有没有中医可以介绍,因为医生说所有药物都试过了,不建议再服药,请她安心休息。
病情愈来愈严重,她的电话来得愈来愈频繁,可能因为事情发展完全在她预料之外。电话中,她说很害怕,剧痛频繁了,肝胀大了,没有胃口,人暴瘦。有天她甚至发现自己的身体变黄了。
那是肝癌末期的征兆。
诗琪在家中养病,男朋友一次也没来探望,想吵想闹也不行,就连一举一动也有困难。
我温和地对她说:“诗琪,事到如今,你要处理好恐惧,处理好不安。”
“那有什么方法可以处理好恐惧呢?”
在药石无灵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处理好自己的心态、情绪。我教诗琪淡化恐惧的方法。太多的思前想后,只会令自己更加疲惫,精力消耗得更快。
诗琪很听话,每日都花很多时间来淡化恐惧。她说虽然心情也能够慢慢平静下来,但说到底,还是很怕死,也不想死。
我很唏嘘,诗琪原本应该有机会痊愈的。希望剩下来的日子她能好好珍惜,我提醒她多关心爸爸妈妈,感恩爸爸妈妈。诗琪妈妈很悲痛,觉得女儿本来命不至此。我鼓励她,难得女儿现在能正视自己的生命,一定要给予支持。
直至诗琪不能再下床时,诗琪妈妈才无奈地将她送到医院。住院期间,诗琪向我诉说自己仍是很怕死。这也难怪,她是如此年轻,对未来充满憧憬,如何能坦然接受不久于人世的事实?只是,生死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
有一日,她喘着气问:“师父,我可以出家吗?”
一个人在绝望时总会生起很多期望,我们不能剥夺这个权利。
“如果你的病能好,就出家,好吗?”
她没作声。我希望多了解诗琪的心情,所以又多问一句:“如果这一生的责任真的尽完了,你能否安心地圆满此生?”
“死亡是否很痛苦?”
“现代医学发达,有很多舒缓的方法,我个人的经历是并不太痛苦,调整心理很重要。诗琪,你能接受生命即将完结吗?你愿意舍弃这个身体吗?”
诗琪点点头,“我能接受,但不舍得,最不舍得男朋友,很想见他,却又怕见到后更不舍。我知道自己以往做错了很多,很想从头再来。”
我既感动又心疼,于是教她感恩爸爸妈妈,感恩老师、同学,感恩男朋友。
过了两天,诗琪很认真地跟我说想皈依。
皈依就是愿意做佛教徒,从此向觉者学习,向已得解脱的贤圣僧学习。
诗琪是个很理智的人,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她想自己能好好处理生命。
在医院的病床边,我为诗琪做了皈依仪式。诗琪妈妈一直陪在身旁,扶着她合十的双掌,给她力量与支持。诗琪显得很平静、很安泰。
我说:“你现在是佛弟子了,要好好处理自己的生命。”她很听话地点头。
这时,她的呼吸更急促了,但她很坚强地对我说:“师父,我不怕了。”
当诗琪妈妈再来电时,诗琪已陷入昏迷,正在弥留阶段。我关心地探问她:“你能接受女儿离去吗?”
诗琪妈妈哽咽着说:“女儿都接受了,我还能不接受?”
我提醒她:“诗琪现在这个情况,你和丈夫要在耳边鼓励她、说爱她、支持她。”
诗琪爸爸起初难以接受女儿即将早逝,但最终也接受了。他俩含着泪,分别握着女儿的双手,温柔地提醒她:“乖女儿,不要再牵挂爸爸妈妈了,好吗?”
从早上熬到晚上,诗琪还是不肯咽下那口气,诗琪妈妈只好再来电找我帮忙。那时我刚要外出,于是赶紧请她把话筒放在女儿耳边,我坚定地、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诗琪,你念书的成绩很好,现在处理自己的生命,也要争取好成绩,现在也是考试,要考高分啊!记着!你一生的亲情、爱情都得到了,老师、同学都疼爱你、赏识你,这一生很圆满了!”
大约一小时后,诗琪安详地走了。
找到心灵的依归
阿莲刚发现患上乳癌,家人就鼓励她约见我们,多听些意见,因为她们家族中没人患过癌症,无论在医疗上或心理上都不懂得如何处理。阿莲家人知道我曾经患癌,便将我的讲座光盘给她看,她说看完后仿佛浑身充满力量,相信自己一定会痊愈。
阿莲个性开朗积极,很快便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切除一边乳房。手术很成功,也进行了电疗和化疗。在这期间,我见过阿莲几次,也经常打电话关心她。起初阿莲很乐观正面,手术后的生活都听从医生的吩咐,除了一件事情,就是她很贪吃,而且最喜欢吃很咸、很酸、很辣、煎炸的浓味食物,我提醒她,做完这么多治疗,一定要注意饮食,以免癌症复发。
“但医生没说要戒口。”她立即反驳。
“医生没有说,不过小心一点不是对自己更好吗?”
我虽然提醒过她很多次,但我知道她是阳奉阴违。
阿莲康复得很快,医生也很满意她的进展,她很高兴,还常鼓励其他病人:“要有积极的心态,有病不用怕,要像没病一样。”
阿莲真的说到做到,过着没病一样的生活,不久便回到以前的工作岗位。之后我们各忙各的,大家没再联络。
一年多后,我再次接到阿莲的电话,她告诉我发觉腋下有硬块。
我问她:“看了医生没有?”
“还没有,师父,我很担心,如果旧病复发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先去做检查。”
阿莲没有耽搁,即日就去看了医生,检查结果是癌细胞扩散到另一边乳房,要再做切除手术。
她幽幽地说:“再切,我便是个更不健全的女人了。”
“没有健全的心态,有健全的身体又怎样?你看看很多作奸犯科的人,都有健全的身体。”我好言相劝。
阿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答应再做手术。
手术后,又是一连串的电疗和化疗。
疾病最能消磨人的意志,阿莲不像第一次那么坚定和勇敢了,这也难怪,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她的怨气多了,慢慢开始不愿见人,就连朋友来探望,她都觉得很烦,因为每次都要向人交代自己的病情,交代为何那么积极也会复发。更怕人问:“如果这次的病医不好,你会怎样面对?”其实没有人会这样问,但阿莲内心深处就是害怕。
这段日子我通过电话跟阿莲联络和给予慰问,鼓励她要处理好现在的病,阿莲在电话中总是满口答应,但我从她家人口中得知,她常在房里望着窗外发呆或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日子始终要过,出于担心和想念,我再次拨电话给她。
阿莲的声音透出高兴:“师父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近来好吗?”
“两个月前才检查过,医生说很正常呢!所以现在在家休养,没有再工作了,但在家里却常跟家人吵嘴。”
“正常就好啦!不要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家人身上。我们都是曾经大病过的人,要好好爱惜家人呀!”
“知道啦!”
过了一段时间,阿莲再来电,语气冷静地告诉我,医生发现她病情有变,癌细胞已经跑到了肺和肝。
奇怪了,为什么她会那么镇定?声音中没有了上次的彷徨。
我问阿莲:“你现在心情如何?”
她一改过往的乐观态度,冷冷地答:“我在等死,反正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我一听便感到她心中有怨愤,于是追问:“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阿莲无奈地回答:“有一天过一天。”
“这样也好,要感恩每一天。”
阿莲很不服气:“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感恩每一天?”
我知道要约见她才能详谈。
原来第二次手术之后,癌细胞已潜伏在阿莲肺内,只是一直未被发现,当发现时情况已经很糟了,还扩散至肝脏,医生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物舒缓她的痛楚。
在我面前的阿莲,眼神透着对生命的无望,她完全放弃了自己,不想见人,不想提起自己的病,更不喜欢人问她的近况。人一旦没了生存意志,苍老得就特别快,才两三个月没见,她就显老了,憔悴了,也瘦了很多。
阿莲已完全丧失斗志,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她看了我一眼,转过脸便开始哭,我静静地坐在一旁没作声,让她尽情地哭个够。
哭过后,阿莲问:“师父,我应该怎么办?”
我轻轻地说:“面对。”
“面对?只是面对?我已面对很久了,但结果不都是这样?”
我向阿莲解释:“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会得到好结果的。人生这么复杂,身体这么复杂,要延续生命必须具备很多因素和条件。”
阿莲仍是十分固执:“以前我相信只要不放弃,一定会有好结果。”
“如果不放弃就一定能生存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人死了。”
阿莲停顿了一会儿后,终于吐出心里最恐惧的事情:“我很怕死!”
我很明白阿莲的心情,柔声道:“怕死是正常的,我也怕。”
“医生跟家人说,我可能挨不到过年。”
当时距离过年大约还有四个月,阿莲说完后,哭得更厉害,我再次静静地坐着,等她哭完之后,请她好好休息。有些时候我们不宜说太多,当人在极度恐惧、忧虑、悲痛时,是听不进任何话的。
又过了几天,我再去看阿莲,她的情况更差了,时常呕吐,肺部又痛,就连呼吸也有困难。
我问候阿莲:“家人有来看你吗?”
“有,但相见不如不见。”
“阿莲,要好好珍惜跟他们一起的日子。”
“我一直都很珍惜,但又怎样?”
我很直率地跟她说:“不珍惜对你又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