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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1

离开重庆时,我有了一个新名字:林婴婴,身份是已故南洋实业巨人林怀靳在马来西亚的私生女。林怀靳曾救助过汪精卫,汪清卫逃离重庆后,在越南避难时,林是主要的周旋人、赞助商。也正因此,林后来被军统秘密处死,处死之前胁迫他签署了不少文件、信函,其中有关于我是他私生女的一系列文书,还有一封给汪的亲笔信——也是遗书。信后来由我亲自交给汪,我当然看过,是这样写的:

精卫吾兄:

河内一别,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久疏通问,时在念中。兄今既为中华主席,怀靳闻讯且慰且喜。慰者,兄之大才终能淋漓展骥,喜者,国之和平复兴指日可期。中华颓靡百年,非兄不得振兴,中日邻邦友好,非兄不能维系。怀靳常怀梦想:待兄敉平匪乱,创千秋之盛世,开万代之共和,当赴南京与兄痛饮,畅快平生!如今看来竟是不能。怀靳不幸,月前身遇恶弹,医者已无能为力,恐不久人世。呜呼,怀靳非畏死,奈何不能亲见兄之功业大成,此憾殊甚!此痛殊甚!

草书此函,除告噩事,亦有一事相求。怀靳青年时,曾于广西得一知己,本欲迎而娶之,奈何妒妇坚辞,只好留养在外(于桂林),并为弟增产一女,名婴婴。怀靳年眷数回,恋恋之情,愧然于心。五载前红颜香陨,小女婴婴赴南洋觅宗,怀靳虽无限珍爱,怎奈悍妻非之,孽子难之,婴婴处境良苦,怀靳身后,自当更见凄凉。弟辗转思忖,惟将婴婴托付于兄,方可保其一世喜乐平安。望兄念故人之情,相知之义,允此不情之请。怀靳今生已矣,来世衔草结环,报兄之高义。

林怀靳临去敬上 三 廿一

我怀揣着这封信离开重庆,先坐英国航运公司的轮船到武汉,然后坐火车到南京。作为林怀靳的女儿,不论是坐轮船还是火车,我坐的当然是豪华包箱。我清楚记得,火车启动前,有人在车下来来回回叫卖报纸。我开始没理会,后来他敲我窗户,专门对我叫卖。是一个老头,穿得破烂,戴一顶草帽,留着脏兮兮的半白胡子,他朝我扬扬手中的报纸和杂志,对我说着什么。窗户关着,月台上噪音很大,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想必是叫我买报刊吧。我不想买,朝他摆手,却发现怪怪地对我举了一下草帽,挤了一个眼色。

我仔细一看,天哪,竟然罗叔叔——我干爹!

就在我离开上海不久,干爹被调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这是组织上考虑到他前年轻夫人知道他身份的原因,她后来嫁了个丈夫,虽然不是汉奸,但在日资企业里工作,经常跟鬼佬打交道,怕万一有个差错,对整个长江七组都可能造成巨大损失,便调到他重庆八办工作。在这里,他是共产党的身份为公开的,同时他又秘密兼任中共重庆市江北区委宣传部部长一职,是我在重庆时惟一的联络员。我没想到他会在武汉。事实上他是来替我打前站的,这会儿他刚从南京来,已经跟高宽他们接过头。他这个妆就是高宽替他化的,化得真好,真是很难认出来。高宽的化妆术确实非凡,但最后还是没有彻底掩盖好自己,那是因为他曾是影星,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火车马上要开,我连忙拉起玻璃,买了一堆报刊。在交接报刊时,我忍不住握了一下干爹的手,顿时我像触电一样全身都麻了。干爹在找我零钱时悄悄对我说:“你干得很优秀,木秀于林,风必吹之,你一定要多谨慎、多保重。”火车就在这时启动,我耳朵里灌着这句话踏上了去南京的征程。我可以想象报刊里一定有给我的信息,但我没有急着找来看,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景色,心潮澎湃,久不能平静。

火车开出城,进来一个列车员,给我送来茶水和点心。他是我军统方面的联络员,他告诉我,到南京后王木天会派人来接我,接头人有什么标识、暗号是什么,等等。他走后,我喝了茶,心静稍见平静后才开始在报刊里找干爹给我的信息。我找到一张纸条,告诉我:高宽已率前长江七组主要成员,于一个月前抵达南京执行重要任务,我到南京后应速去一个地方找人联系。这地方是水西门三十一号,是一家裁缝铺。

窗外景色一幕一幕从车窗里掠过,我偶尔低头端详一下挂在胸前的玉佩,想到即将可以见到久别的高宽,心里充满激动和甜蜜。我算了一下时间,我们已经分别三百七十一天,这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就在等盼这一天:与高宽重逢,与他一起并肩战斗!

到南京火车站,来跟我接头的人是王木天的侄儿,也是军统人员,他在当时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当前台经理,他把我安顿在这家酒店。据说酒店有我父亲林怀靳的股份,我入住后当天晚上,酒店老板设宴款待我。席间来了一个人,一个长相极为英俊的小伙子,我后来知道,他是汪精卫夫人陈壁君的生活秘书。他没有陪我吃饭,只是把我喊到外面,告诉我汪精卫和夫人这两天在外地,让我先游玩一下这个城市,等他通知。他要给我安排随从,我谢绝了。对王木天的侄儿,我又以汪府有人陪同之由,免了他的陪同。

我要去见我的同志!

02

第二天我睡了个大懒觉,磨蹭到中午才出门,磨蹭就是为了看风识水。我在笃信没尾巴的情况下,依然小心地改乘三趟车,最后步行到水西门三十一号。这是街上最常见不过的一家小铺子,门口竖着一块简易的木牌子,上面写着“裁缝铺”的大字,下面还有“洗衣、擦鞋、熨衣”的小字。我走进铺子,看没人,喊了一声:

“有人吗?”

“有,来了。”

随着声音走出来的人是阿牛哥!他拄着一双拐杖,没有一下认出我来,“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我一时失语:“你……的脚……”阿牛哥突然认出我来,激动地说:“点点,是你啊。”我问:“你的脚怎么了?”他笑着甩掉了拐杖,“没怎么,装的。”

我破颜一笑,回头看看,街上不时有人走过,说:“既然是装的,你还是继续装着吧。”

阿牛哥又拄了拐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晚上,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来了一个多月了。”

“来了什么人?”

他报了一堆人,我发现原来我们小组的人,除罗叔和老阎,都来了。那时阎诗人已经牺牲,我知道的,干爹就更不用说,这会儿应该在回重庆的途中。他报的只有一个人,叫小红,我不知道的。我问此人是谁,他脸红了。原来,小红是今年清明节,二哥和阿牛哥回老家去给父母上坟时发展她的,她是以前我家厨娘徐娘的女儿,就是那个村的人,现在是阿牛哥的对象。

我问:“她有多大?”

他说:“跟你同岁。”

我说:“长得漂亮吗?”

他说:“当然没你漂亮,但她会做饭,二哥说她烧的菜最好吃。”

我问:“你们为什么都到这儿来?有什么任务吗?”

他说:“我们有个大任务,是延安交下来的。”

我问是什么任务,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高宽才知道。“你知道吗?”阿牛哥说:“高部长现在当了更大的领导了。”我当然知道,干爹早同我说过,但我佯装不知,笑着问他:“是吗?大到什么样?总不会比周主席大吧?”他说:“那倒没有,他现在是我们华东地区地下组织的总负责人,组织代号叫老A。”我笑说:“你是老几呢?”他说:“老Q,就是老枪的意思。”我问:“你还在用那杆枪吗?”他说:“那是最好的枪,也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枪,我不会换的,直到替冯叔报完仇为止。”

话到这里,我们都有些伤感,一时无语。他摸出一盒火柴,划了,我以为他要抽烟,结果发现他点了三枝香,插在背后的香炉里。他说:“我每天起床和晚上睡觉前,都会给冯叔他们烧三柱香。”我说:“我也是这样的,每天都给我父母烧着香。”他说:“这些年来我们兄妹三个都平平安安的,还立了那么功,一定是冯叔他们在保佑我们。”我说:“是啊,希望他们继续保佑我们。”他说:“他们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的。”

大街上驶过一辆警车,鸣着警笛,提醒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我提起干爹在武汉见我时要求我抵宁后速来此地,问他:“你知道这事吗?”他连连说道:“知道,知道。你看,见了你太高兴都忘记说正事了。”他问我现在住在哪里,我说在全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他问我是谁安排的,我说是什么人。

他说:“他是王木天的侄儿,军统的人。”

我笑:“我现在就是军统的人嘛。”

他问:“这边跟你接头的是什么人?”

我说:“陈壁君身边的人。我现在的身份是南洋富豪林怀靳的千斤小姐。”

他说:“富豪的女儿,应该住别墅啊。”

我说:“你别说,王木天的侄儿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可能会给我去租一栋别墅住。”

他说:“别,你别答应,千万别答应。所以叫你速来见我,就是老A要我通知你,他已经给你找好房子,让你别再找了,他就怕军统会给你找地方住。”我说:“我现在住的酒店,是他们找的。”他说:“住酒店是暂时的,老A的意思是下一步你留在这儿工作,肯定需要一个居家,这地方你别让任何人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好你也别要,就说你来之前已经托人找好了。”

事后看,这个提醒真是太有必要又及时。我回酒店后的当天晚上,王木天的侄儿就说要给我找地方安家,后来陈壁君的秘书也这么说,我都婉言谢绝。秘书是出于客气,听说我已找好地方他反而高兴,这样对他来说是少了一件事;王木天侄儿却是工作需要,他们本想通过我这颗大树建立一个工作站:我是汪府的人谁敢去查嘛。听说我已自己找好地方,王侄儿很不高兴,训斥我:“谁让你自己去找的。”我是大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训?我不客气地回敬他:“谁说我自己找的?我又不是你,出门要自己张罗吃住行。”

“那是谁给你找你的?”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那天来找我的人嘛。”

“他是什么人?”

“夫人秘书。”

“什么夫人?”

“第一夫人,陈壁君女士。”

他哑口了,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可以攀谈的。

汪精卫从外地回来后,派人来把我接到他办公楼里去见了一面。之前陈壁君曾到酒店来看过我,陪同她来的人中有周佛海,他当时掌管着两个大部:警政部和财政部。陈壁君吩咐他给我找个安全的岗位,我担心他把我弄到财政部去。所以,在见汪清卫时,我表示我不想去财政部,只想去警政部保安局,理由是我父亲是被戴笠的人暗杀的,我要拿枪,要报仇。汪当即给周佛海挂电话,问他我的工作安排好了没有,对方说安排好了,去财政部。汪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让她去保安局吧。”

真是很玄!要没有这次见面,我去了财政部,怎么办?我庆幸自己关键的时候没有错失机会。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如果我不主动出击,出击了又不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说法,汪也不一定会这么直接给周下指示。包括以后很多事,都是我在夹缝中通过斗智斗勇赢得机会的。

就这样,没过几天我便去保安局上班了。

就这样,便认识了金深水、秦时光等人。

后来又认识了革老、革灵和秦淮河等人……

03

到保安局正式上班的前一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我晚上八点带上行李下楼,有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在酒店大门口等我,司机穿黑色中山装,叫丁山。我问打来电话的人:“你是谁?”他说:“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有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这时我听出来,是阿宽!我顿时激动万分,想叫他一声,但电话已经挂掉。他也许已经猜到我会失控地叫他,有意掐了电话。想到阿宽近在身边,也许马上就可以见到,我的心一直平静不下来,一直在嗓子眼里蹲着,连晚饭都吃不下。

到了时间,我带着行李员下楼,一个留着大胡子、穿着立领黑色中山装、三十来岁的男人迎着我走过来,很职业的样子,用手势引领我到他车边,为我打开车门,请我上车。我问他:“你是司机吗?”他颔首浅笑:“我叫丁山,请小姐上车。”声音很浑厚,带点儿广东口音。关了车门,他立刻回头去照顾我行李,一举一动,举手投足,果断干练,一看就像个专门伺候人的职业司机。

上车前,我盼着车里有人,当然最好是阿宽。可没有,任何人都没有,只有一缕淡淡的香水味,似乎还夹杂着烟味。车子是够豪华的,外表黑得锃亮,内饰考究,坐椅套着洁白的布套子,法兰绒的红色靠垫两个,还有脚垫,还有小电扇,都一尘不染,像新的。我知道,这肯定是阿宽派来的车,他能够派出这么好的车,还有这么职业的司机,说明他们在这儿已经活动开了。

我坐在后座,右边座位,司机上车后我只能看到他一只肩膀和半把胡子。司机问:“请问小姐,没事了吧,可以走了吗?”我说:“走吧。”就走了。开到街上,我问他:“我们去哪里?”他说:“你想去哪里?”我觉得他声音变了,思索着,一时无语。他又说:“你现在最想见的是什么人?”这时我听出来了,“是你!”我惊呼道,“阿宽!”

“你看,我这样子像个司机吗?”他回过头来对我嘿嘿笑。

“你搞什么名堂,把我吓了一跳,像个长毛鬼。”我说。他腾出一只手伸过来和我握手,一边说:“连你都认不出来,说明我的乔装很成功嘛。”我狠狠地拧他的手背,嗔怪道:“满脸大胡子,哪像个司机嘛。”他说:“我不仅仅是你的司机,也是你的保镖。”我想爬到前座去,被他阻止。他说:“今后我是你的司机兼保镖,我们可以在车上乱说什么,反正没人听得见,但样子必须有要做像,你必须坐在那儿,不能破了规矩。”我说:“你这么瘦,哪像个保镖。”他说:“其实真正有功夫的都是面黄肌瘦的,壮汉都是庄稼汉,我的点点同志。”我说:“你应该叫我林婴婴,我是林怀靳的女儿。”他说:“哦,对了,作为你的司机兼保镖,我的名字叫丁山。”

车子行驶在著名的的总统府前,这儿车子一下多了,前面路口有警察在指挥车子过往。我们的车开过去时,警察示意我们停下,等他放行。当我们的车真正停在他身前时,他发现我们的车很高级,立刻又放行了,还跟我们挥手示意。阿宽说:“这就是好车的魅力,这些人都是以貌取人的。”我再次欣赏着车内豪华的装饰,对他说:“这车真好,你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一辆车?”他说:“是二虎搞的,他现在生意可做大了,成军火商了,飞机都搞得到,别说汽车,小意思。这是他专门给你配的,富豪的女儿,得有辆好车。”我说:“关键是得有个好司机。”他告诉我,二哥前两天去了香港,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我跟他开玩笑说:“那么请问丁山师傅,二哥现在有什么新名字吗?”“杨丰懋。”他说。听说我将要去保安局上班,他激动地说:“是个好地方。”过一会他又说,“这次我们的任务很艰巨,我们就希望你去那儿。”

“是什么任务?”

“说来话长,以后跟你说吧。”

“对我个人有什么任务。”

“进了保安局你就完成了一个大任务。”他说,“下一步你要尽快跟重庆的人接上头,我估计他们在保安局里一定安插有人,争取尽快跟他们联系上,我们的任务到时一定还需要他们出力。”

我说:“我住的酒店里就有他们的人,是王木天的亲信,这两天都是他在关照我。”

他说:“他知道你走了吗?”

我说:“我给他留了纸条,让他等我电话。”

他说:“他会不会在跟踪你呢?”

我说:“没有。刚才我一直在注意后面有没有人尾着,我看没有。”

他说:“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去汪府那边绕个圈,万一他跟着,就以为你是去了汪府。”

车子就回头,往鸡呜寺方向开去。前门、后门绕了一个圈,确认后面没有尾巴,我们才往回路开。开了没多远,看见一辆高级小车迎面驶来。两车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对面车内坐着陈壁君和她秘书,我告诉阿宽。他说:“我听说她身边有戴笠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我说:“现在不知道,以后嘛,保证让你知道。”他说:“这是戴笠养的大鳄鱼,以后你也不一定能知道。”我说:“你别用老眼睛看我,我现在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深得戴先生赏识的军统精英。”

他没有接我话,想了想,突然问我:“我奇怪汪精卫怎么会同意你去保安局就任?”

我问:“怎么了?”

他说:“在汪眼里,你不过是个大小姐,没有任何军事知道,怎么会让你去那种地方?”

我说:“我跟他说我要替‘父亲’报仇。”

他说:“不,这个说法是你的一厢情愿,他要不同意会找出一堆理由阻止你去。我觉得里面透露出一个信息,汪在想方设法把他的人安插进保安局,包括连你这种人,进去后可能根本干不了大事,他也想插进去。这又说明什么?周佛海不像以前那么对汪言听计从了,汪以前对他很信任的。”

我说:“我在戴笠身边甚至听到一些说法,说周佛海在跟重庆秘密接触。”

他说:“周是只老狐狸,在蒋介石身边工作多年,他可能比谁都了解蒋,怕蒋对他下狠手。现在这种形势,很显然,汪的天下做不大,更长久不了,他想留后路呢。”

我笑道:“那他如果知道我是戴笠身边过来的人,是不是会来巴结我呢?”

他回头瞪我一眼,正色地对我说:“听着,你一定要给我保证自己的安全!”顿了顿,又说,“我想戴先生万万没想到,他安进去的人是个地下共产党。”

我说:“他更想不到的是,我跟中共一个高级领导心心相印,情同手足。”

他像是在跟我对诗,笑道:“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跟这个中共高级领导又见面了。”

车子一个拐弯,拐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我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他说:“回家,就在前面不远,我给你租了一栋大别墅,真的很大,也很好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我问:“这里是哪里?”他说:“水佐岗。”

04

水佐岗在南京不是个出名的地,但它对我们来说,地理位置很好,属于进退两可的地段,离鼓楼、颐和路、长江路,包括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远,也不近。或者说听起来不近,实际上不远,便于我们行动,万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宽给我安的“家”就在水佐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以前是国民党中央大学一位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的家居,门口有一排树冠遮天的法国梧桐。老教授因为太喜欢南京——据说是喜欢家门口这一排风景如画的梧桐,南京沦陷后,师生们都走了,他却不走,大胆又诗意地留了下来,天天关关在铁门里面读《诗经》、《楚辞》。

也许他是不相信鬼子会那么凶残,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及时离开南京。鬼子进城后,实施大屠杀,街上血水成流,尸陈街头,把他吓坏了,吓疯了!毕竟是被四书五经泡大的,即使疯了依然悲天悯人,他天天上街把横陈街头的一具具尸体扛回家,后来小院里尸体堆成山,腐烂后整条街上臭气冲天,没人敢走,只有他一个人死死守着这些可怜的死者,直到被臭气毒气熏死为止。这成了当时南京城里一个奇谈,人们既敬仰老先生,又觉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么多冤魂结集于一隅。

因此,这院子一直无人敢租住。

高宽是惟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从伪中央大学手上租下来,进行简单的修缮,准备迎接我——一位从马来西亚来的大小姐。因为来自异国他乡,我怎么晓得这房子可怖的“劣迹”?这叫欺生,生意场上经常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不足为怪。

这天晚上九点钟,我悄悄入住此地,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花园、洋楼、铁门、围墙、门前的梧桐、院里的香樟。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的人:司机是高宽,管家是老G——就是赵叔叔,佣人是阿牛哥对象,就是徐娘的女儿小红。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生生,性格有点腼腆,见了我都不敢抬头看我。我正要问阿宽他是谁,居然阿宽也问上了:“你是谁?”赵叔叔说是他儿子,刚才一个小时前才从上海来。这有点违反纪律,随便把外人带到这么秘密的地方,阿宽决定要批评一下赵叔叔,把他儿子支走了。

“我想让儿子也来参加革命。”受了批评,赵叔叔解释说。

“你儿子多大了?”

“十九岁。”

“在做什么?”

“刚刚学校毕业。”

“读的是什么学校?”

“淞江水运学校。”赵叔叔说,“当初还是靠罗总编的关系才上的学,学费也是罗总编出的。罗总编当初就说过,等他学校毕业了,要动员他参加革命,所以……”

原来是这样,赵叔叔这么做是有前因的,我觉得阿宽批评得不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赵叔叔说:“我看你儿子长得还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赵叔叔说:“可他性格一点也不像他妈,要像他妈就好了。”我说:“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赵叔叔说:“也不像我,你都看见了,他性格很内向,见了生人就脸红。”我说:“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锻炼出来的。”阿宽接着说:“当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么泼辣,你会娶她吗?”阿宽说这话,我知道他也原谅赵叔叔了。阿宽转而问我:“你知道郭阿姨现在在干什么吗?”

此刻,郭阿姨在我们大约五公里外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很香艳色情的名字:香春馆。这是上海出了名的一家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后一段时间,经常去那儿鬼混,他杀鬼的路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因为那是日本人爱去逛的一家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京也同样有了这样一个地方,只是这里要低档一些,规模和档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馆没法比。郭阿姨刚到南京,要找个身份掩护,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员,便去试,居然就录用了,而且干得很像回事。她长年在船上生活,养成了像男人一样的脾气和性格,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很适应在这里做管理工作。进去不到一个月,原来管店的老板娘突发生病,要临时找个人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风风火火的性格,把大权交给她。郭阿姨不辱使命,干得风生水起,老板娘病好后懒得亲自做老板娘,让她继续履职,自己则当后台老板,经常不在店里。正因此,这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经常联络活动的地方,因为管事的人是咱们自己人,有人罩着,行动方便。

05

对赵叔叔儿子参加革命的事,阿宽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实又已经没法不同意,因为赵叔叔违反组织纪律在先,他儿子已知道我们身份、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拒绝接纳他,把他丢到社会上去,他人这么年轻,万一有个长短,对我们很被动。所以,阿宽决定让他留在我们身边。我说:“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让他跟老赵学学报务吧,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报务员。”我说:“他对外的身份是我什么人?我觉得服侍我的人已经够多,管家,厨娘,司机,都有了,他留下来很难找得到一个合适的身份。”阿宽说:“当个花工怎么样?这儿院子这么大,配一个园丁也说得过去。”我说:“太年轻了,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做个花工,这么年轻做花工不太合适。”阿宽沉吟道:“他的长相也太文气,不太像干体力活的。”

“如果你明确要他参加我们组织,我倒有个想法。”我说。

“说来听听。”阿宽说。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家酒店去行不?”

“你怎么安排他进去?”阿宽问。我说:“通过王木天侄儿,他在那儿当前台经理,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我想。”阿宽说:“你怎么介绍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呢?你刚从南洋来这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一下把我问住了。确实,我初来乍到,马上冒出个我的什么人,会让人觉得我社会关系很复杂。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王木天侄儿身边安插一个人,这样便于我们掌握军统更高层的信息;第二点,我建议他以后走我这条路,表面上加入南京地下军统,由我来发展,这样给人感觉我一到这儿就发展了人,说明我有能力,对我下一步跟这边军统人员打交道有好处。”

阿宽当即肯定了我想法,至于怎么安排他进那家酒店去工作,他说让他去落实。赵叔叔听了,很高兴,连连感谢我和阿宽。阿宽说:“你先别谢,让我先找他谈一谈,看他愿不愿意,听听他本人意见,参加革命一定要自觉自愿,不要搞家长意志。”赵叔叔一边去叫人,一边说道:“不会的,我相信他一定愿意做我们的同志。”

我们跟小伙子聊了,他确实自愿加入我们组织,不久我们就发展了他。后来通过二哥关系,把他弄进南洋丽晶酒店,而且就在王木天侄儿身边工作。只是很遗憾,没等我把他介绍进军统,他就出事了。牺牲了。

是这样的,有一次二哥安排他和赵叔叔去上海办一件事,我们一批军火被当地海关扣留,二哥在南京找周佛海写了纸条,让他们带纸条和礼金去上海找人解决问题。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二哥在电话上都已经跟上海海关的头目讲好,对方答应只要见了纸条和礼金就归还东西。可父子俩在去上海的火车上,儿子去上厕所途中,过道太狭窄,和一个便衣警察擦了下身子,警察感觉到他身上好像有手枪。这就是没经验,太紧张,太把身上的枪当回事,才会让人感觉到的。警察喊住他,要盘问他。这时,如果从容一点也可以化险为夷,哪怕让他缴了枪也没事,战争年代身上有把枪不稀罕的。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办事,太没经验,一下子紧张得跑了。跑就坏了,你跑,警察自然要追,你身上有枪,他当然也不敢太放松,掏出枪追他。看这人有枪,小伙子更紧张了,更要跑。可是能跑到哪里去,这是在火车上,警察亮出身份,几声大喊,乘警都出来帮他围追堵截。逃无可逃。最后小伙子逃了窗。你逃窗,就更是大案要犯的感觉了,警察开了枪,把他击毙了。

这是我到南京后我们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想来很可惜的,牺牲得很不值。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生和死只隔着一张纸,只要我们在工作中稍有差错,哪怕是一次偶然的交臂而过,都可能让我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话说回来,这天晚上我们还无法预见小伙子不幸的明天,我们跟他谈过,同意他加入我们组织后,赵叔叔和小红专门去烧了几个菜,小小地庆祝了一下。当然主要是为了欢庆我“回家”。从此,这里就是我的家,他们就是我的亲人。从此,我朝思暮想的幸福生活又变成了现实。感谢老天,高宽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清楚记得,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回到房间后,我们一直在互相诉说分手以来各自的工作、困难、战绩,倾述彼此的思念、爱恋,说这,说那,怎么也说不完,以至忘了做爱。我们像一对天使,忘记了肉体的欲望,满足于以语言的方式占有对方的精神、思想、情感、革命经历。天亮前,我实在困了,钻进高宽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只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天还没有透亮,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轻轻走动,我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的枪。

“你干吗,点点,是我。”高宽扑上来抱住我。

“天哪,阿宽,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有清醒过来。

“傻瓜,这儿是我们家。”他狠狠刮了我一个鼻子。

我这才清醒过来,激动得哭,一边问他:“阿宽,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捧住我的脸,轻轻吻着我说:“可能是梦吧。我曾做过无数个这样的梦,紧紧地抱着你,喊着你的名字,吻着你的体温。”我说:“阿宽,我也经常做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亲我。”他坏坏地一笑,问我:“难道仅仅是这样亲吗?”我说不是的,他问我:“还有什么呢?”我狠狠咬他一口,咬住他的舌头……我们这才开始……那个……也许是思念得太久,我们非常疯,把枕头下的两把手枪都闹腾到了地板上,幸亏关着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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