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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1

我知道,在一个无限的期限内,所有的人都会发生所有的事,但仅仅在一两个月时间内应该发生多少事,那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觉得,如果我讲的是一个故事,那么它现在正在往丛林地带进展,越来越像个复杂吊诡的惊险传奇故事。

据说,穿着伪军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飒爽,娇气中透出阳刚气,别有动人韵味。我是学表演的,摆弄几个诱人的姿态是我的长项,在重庆培训班上,学员都说我有一段标致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举手投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会把我的这份魅力无限的放大,比如秦时光就是这样的人,我从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会成为我最早得手的猎物。事实就是如此,我只陪他喝了二顿酒,就把他玩转了。真的,不是我吹,绝对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沾了我什么便宜。没门,要沾我便宜,他的脑袋还没长出来!秦时光是那种在日伪机构里常见的废物,草包,自私、虚荣、贪婪、胆小、窝囊,要玩转他我易如反掌。我刚进保安局时,工作安排得不理想,在通信处当接线员,身边全是一些没情报资源的小姑娘、大嫂子,后来就是通过秦时光“帮助”,让我成了卢胖子的香荸荸,当上他的大秘书。

这天下班前,我得到通知,让我尽快交掉手头工作,去给卢胖子当秘书。阿宽见了我,一定从我脸上读到了喜悦,我刚上车坐定,就听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么看到一只小喜雀钻进了我的车,如实汇报,又有什么大喜事。”我说:“你就好好想一想,该怎么犒劳我。”他说:“你要怎么犒劳,在下悉听尊便。”心里揣着这么大个喜讯,我骨头都松了。我说:“亲我一下。”他说:“可以考虑,但为时过早。”我说:“你就是小心过度,亲一下又怎么了,现在不亲,回家都不让你亲。”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作为你领导,我同意你的决定,但作为你爱人,我不同意。”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根本没资格对我说这么多废话。”

他笑:“原来我跟你一样,也有三种身份。”

我说:“作为我的司机,你现在应该保持沉默,作为我的领导,你现在应该表扬我,作为我的爱人,你应该马上亲我。”

他说:“作为南京的人,你是伪军、汉奸;作为重庆的人,你是个滑头,大敌当前,躲在山里,人民不答应;作为延安的人,我愿意跟你握个手。”他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握,催促道,“快说,有什么喜讯让我高兴一下。”

我跟他说了,我当上了卢胖子的大秘书,他听了喜出望外,居然真的把车停在路边,要来亲我,反而把我吓着了。我说:“你疯了!快走。”也许是当过演员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观念,高宽有时真的会在大白天亲我,跟我那个……让我觉得又刺激,又羞愧。我其实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一个人,阿宽身上倒有些浪漫东西,对诗情画意的生活充满向往。他经常跟我说,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带我去游山玩山,住世上最差的客栈,看世上最美的风景。

就在我被卢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悦陶醉的同时,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处长李士武。这家伙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为人凶残,嗅觉灵敏。保安局最称职的人无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后来他被我栽脏,做了阿牛哥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精神气很足,手脚勤快,眼睛贼亮,嘴巴利索。他办公室在我们办公楼外面,我们上下班都要从他办公室前过,据说他经常立在百叶窗前偷窥过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关注到了,因为我经常穿高跟鞋,我们办公楼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猫穿高跟鞋也会洒下一路鞋跟声。我后来回想,这天我下班时他一定躲在窗后在偷看我,当时我就有这种预感,只是他没想到他已经嗅见了我什么。我以为他偷看我只是好色,没想到他已经怀疑上我了。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诉我的——

昨天晚上我没回家吃饭,因为革老约我有事。食堂里人来人往,打饭的窗口排着小队。我来得比较早,已经打好饭,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吃起来。李士武进来后,我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他的动静。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杀白专家的凶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们孙处长(通信处)嘀嘀咕咕一番,然后走进卢局长的包厢里。我想他可能要跟卢说什么,便有意换了个位置,正好是可以听到他们说话的一个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着说:“卢局长,听说你要换秘书了?”卢问:“你听谁说的?”李不回答,直接说:“这个人不合适,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卢再问:“你说谁?”李说:“林婴婴,你的下一任秘书。”卢说:“她怎么了?”李说:“不瞒你说,这两天我一直在留意她,发现她生活奢侈,连上下班都有豪华轿车接送,那可是连局长你都无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这样条件的一个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干一些其他轻松安全的职业,为什么非要到我们这样事务繁重的保安局来?”

卢问:“还有什么?”

李答:“她来的不是时候。”

卢问:“什么意思?”

李答:“她来了不久,白先生被杀。”

卢问:“杀白的凶手不是被你抓了?”

李答:“不排除还有同谋,她可能就是同谋……”

我心里不禁紧缩一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饭,嘴里却停止了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线,极力捕捉那边传来的声音,我害怕这两个人的对话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消失。好在,尽管声音偏低,但还是不断地传过来。

卢说:“可能,可能,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也可能没道理。你这叫什么,怀疑?猜测?还是什么?说出去让人笑掉牙。调令已经下了,我不能以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推翻一个红头文件。话说回来,如果她真有什么问题,我把她弄到身边,可以麻痹她,对你调查是有好处的,同时也便于我进一步了解她。”

02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单位大门,便看见金深水在阅报栏前站着,见了我示意我过去。我过去跟他寒暄后也佯装看报,一边听他说了这些。我看他脚下丢了好几个烟头,想必他为了向我报警已经在这里等候好久,让我心生感激。我说:“谢谢你,这对我确实很重要,看来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么来应对李士武可能对我的跟踪和盘问。”他说:“瞧你说的,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一只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金深水是个很朴实的人,说话也很朴实。我开始认识他时有点不大喜欢他,觉得他做事过于谨慎,没有闯劲和魄力,但后来渐渐发现,他的谨慎不是胆小,而是多年一个人在敌区、因为孤立无援而养成的习惯——只有谨慎才是他的战友。他在单位不爱说话,但待人友善,人缘关系不错。尤其是卢胖子,把他视为知己,为我们工作赢得了不少便利。当然,对我最有用的是静子小姐,这个以后再说吧。

李士武盯上我,我必须甩掉他。在保安局,我觉得最难对付的人就是他。如果说秦时光是个草包,我玩得转,他不是,这个人有野心,有能力,而且诡计多端,心里有股子狠劲。不过我运气真是不错,他后来居然自掘坟墓,搞了个周大山出来。周大山是什么人?一个乡下猎人,被李士武搞成枪杀白大怡的神枪手抓捕归案,向野夫去交差。如果说别人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杀白大怡的枪手是阿牛哥,我亲自安排的。李士武急于想结案表功,玩调包计,偷梁换柱,真正是撞到我枪口上。后来,我成功策划一件事,让李士武成了重庆叛贼,死在阿牛哥的神枪下,这样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发好过了。总的说,我在保安局做卧底期间,重庆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因为我背后有靠山啊,有阿宽、阿牛哥那么多人在替我坐阵、出征,我几乎成了个神人,三头六臂,耳听八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让金深水和革老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说我工作上有什么压力,那都是因为阿宽给我下达的任务,比如让我打入天皇幼儿园,比如让我发展金深水,这两件事确实一度让我压力很大。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干掉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宽开车带我出去。车子没有迟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时令入秋,天高气爽,沿路风景秀丽。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开朗。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精神振奋。山路弯弯,人迹稀有。我问阿宽:“你要带我去爬山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要去碰碰运气,找一条路,带你去过世外桃园的日子。”完全是在说胡话,可又那么一本正经,我被他弄湖涂了,一时无语。他接着说:“听说山里有一条秘密小径,一年中只有一个时辰现形,现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知道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运气一定好,一定能找到这条路。不过嘛——,归根到底,你的运气只有一天期限,过了今天,你还得重归山下,过人间日子。”他叹口气说:“是人间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风,生死两茫茫,简直是地狱的日子。”我说:“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过天上的日子。”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自己的安全担忧过。”说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威胁。

我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说:“那你就别操心了,我好得很,现在惟一对我有威胁的人也死了,军统那边简直都把我当齐天大圣,能用天兵打仗。”

他说:“我就担心阿牛这么频繁出动,给敌人留下把柄。”

我说:“没有,阿牛哥还是很谨慎的,他从后窗进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得到,一个瘫子能飞上屋顶去,阿牛哥真的掩护得很好。”

他说:“你注意到阿牛对面的书店了吗?”

我说:“怎么了?”

他说:“金深水经常去哪里?”

我说:“那里面真正睡了个瘫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他说:“我怀疑不仅仅于此,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联络员。”

我觉得这也有可能。我说:“是又怎么了?金深水现在对我好得很,他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对敌人的恨不亚于我,绝对值得我们信任。”

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还会信任你吗?”

我说:“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前面出现一个岔路口,一条是上山的小道,一条还是缓坡,是大路。我们的车子拐入小道,往一个山坳里开去,两边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枫树,风吹来,枫叶齐动,飒飒有声。我欣赏着,禁不住发出感叹:“阿宽,你看,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没听见我说的,专心开着车。突然,他踩住刹车,车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金深水发展成我们的同志?”

“你说什么?”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以为听错了,反问他。

“我是说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没有可能做我们的同志?你觉得。”

我心情突然变得烦躁,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我带去天上吗?我以为你带我出来是来看风景的,怎么又扯这些事,烦不烦?”

他笑道:“烦,我确实挺让人烦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不过,更烦的事情我还没说呢?”

我说:“最好改天说。”

他说:“今天上山来就是要说这些事。”他开了车,一边对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栋房子说,“我们已经到了,就那栋房子,不错吧。”

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猜猜看,里面有你最想见的人。”

我马上猜到是二哥。

果然,车子刚停在院门前,还没有等阿宽按喇叭,带滑轮的大铁门哗啦啦的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六十多岁,佝偻着腰,手上拎着旱烟袋,见了高宽,挤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后,一个穿着白西装的人,一手举着红烟斗,笑容可掬,朝我们车子冲上来。车子停在一边,他追到一边,给我打开车门,什么话不说,只冲我笑,目不转睛,目光亲密、暧昧,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头说。

“你也好啊。”他说,“不认识我吗?我可认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惊叫一声,扑到他怀里。

03

这是我到南京后第一次见到二哥,他真是当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几次说要回来,结果又去了另一个国家。这一次他以香港为基地,为了给新四军采购药,把南洋五国跑了个遍,带回来了好多国内根本买不到的药。他公司总部设在上海外滩,花旗银行的楼上,今年三月,为方便跟新四军联络,上面要求他在南京开设分公司。他在最闹热的新街口租了华南饭店一层楼,设立分部,有四十多个员工,主要做军火和药材生意,周佛海、陈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机关长也多次与他把酒叙事。二哥在日本留过学,日语说得很溜,可以用日语背唐诗宋词。组织上正是考虑到这点,安排他到南京来开分公司,争取与日本高层接上头。他公司的开业庆曲仪式就安排在熹园,野夫等不少日本军政要员都去捧场。像卢胖子、俞猴子这样伪军头目,二哥后来都认识,可以随时喊他们出来吃饭。

我惊诧二哥的长相怎么变了。真的变了,不是阿宽的那种变。阿宽是靠化妆变的,而二哥我觉得是脸形变了,甚至连肤色都变了,变白了,嫩了。我说:“你不会是整过形了吧?”二哥对我低下头,扒开头发让我看。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我说:“你真整过形了?”二哥说:“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会被我狰狞的面容吓坏的。”

原来我去重庆不久,二哥遭过一次劫难,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走着,突然从黑暗中杀出两个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数刀,肚皮被砍破,头顶和脸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抢救及时,必死无疑。幸亏事发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动静惊动了一个印度巡捕,及时把二哥送到医院,才大难不死,留了一条命。但是脸被砍破了,额头上的皮被砍开,耷拉着,几乎可以揭下来。歹徒是黑社会的人,拿钱干活,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开典当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做跨了,他怀恨在心,便起了杀心。

要是以往,大难不死的二哥一定会疯狂复仇,但这一次二哥认栽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痛和耻辱,还主动关了典当铺,不想跟对方再有纠缠。他每天举着一张破脸忍辱负重,四方奔波,寻找新的商机。阿宽说,那件事说明二哥已经成熟,可以干大事了。二哥后来跟我说,是父亲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时,清楚地看见父亲从天外飞来,把他翻过身来,让他仰天躺着,让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脏,以免失血过多。然后他又看见父亲跑去叫来巡捕,把他送到医院。从那以后父亲常出现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二哥说得活灵活现,父亲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亲的训词真真实实,好像父亲真的回到他身边,和他朝夕相处。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人以父亲的名义在不断地教训他、指导他,让他摒弃杂念,让他放弃复仇,让他变成一个能忍痛的大丈夫,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者。

我看过二哥伤愈初期的照片,确实很可怖,大半个额头的皮像一块破布遮着一样,皱褶四起,颜色呈暗红,像血随时要迸出来。从这样一张脸,变成现在这张脸,是不可思议的,但二哥就是遇到了这样的神医。二哥说,这又是父亲给他安排的,是父亲帮他把神医召唤来的。去年年关前,他坐海轮从上海去香港,在船上遇到一个犹太老头,胖得像英国首相邱吉尔,走路蹒蹒跚跚,却有一双天赐的神手。他主动找到二哥,说可以给他恢复容貌。二哥不相信,对方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相信巫婆,不相信科学。一路上他对二哥说了一大堆道理和例子,证明自己非凡的医术。

下船后,二哥跟他走了,他在香港有一家私人诊所。走进诊所时,二哥又后悔跟他来了,因为所谓的诊所只不过是一间用楼道过厅隔出来的临时小房间,而且很显然,他本人就寄宿在此。这里既没有手术台,也没有复杂的仪器设备,所有设备只有十几把长短、大小不一的不修钢剃刀、剪子、镍子、铗子、弯锥等,都包在一只脏乎乎的布袋里,像乡下兽医一样。当时二哥觉得是遇到骗子了,想掉头就走,但突然父亲又冒出来,对他说了一句话又把他留下了。父亲说:“这是男人的手术,你是怕痛吧?男人怕痛还做什么男人,干脆早点到我这儿来做鬼吧。”

二哥说,他就这么留下了,付了订金,约好时间来做手术。做手术的头天晚上,老头带他去洗桑拿,老头让他一次次进出蒸房,蒸了几乎一夜,二哥说最后他觉得自己都被蒸熟了。然后他们回到诊所,手术就开始了,没有麻药,没有副手,没有无影灯,只有一只冰箱和一块海绵,他咬着海绵,痛到昏过去为止。二哥说手术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他昏过去时真正的手术还没有开始,只是刚从他大腿根部揭下一层皮,保存在仅有的设备里——冰箱。二哥说,他昏过去前又听到父亲在对他说:“睡吧,你死不了的,有我和你妈保佑着……”

不说则罢,当二哥跟我说了这些后,我反而不相信他说的,太荒唐了!感觉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二哥,我不相信他说的。二哥说:“我无法把自己变回去,但真的假不了,我愿意接受你的考证。”说着爽朗大笑。

我说:“我觉得你声音也变了。”

他说:“其实没变,只是你不相信我是你二哥,就觉得变了。”

我想考考他,问问家里人的情况、发生过的事。可以问的很多,但我只问了小弟的情况,看他对答如流且无一差错,就不想问了。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我想,如果这是个阴谋,很显然,阿宽是合谋者之一,阿牛哥必然也是之一。家里的事,我知道的,哪一件阿牛哥不知道?作为父亲的义子和保镖,家里只有阿牛哥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事,没有我知他不知的。就是说,有阿牛哥帮他,我这样考他,肯定是考不倒他的。我能问什么呢?我能问的,阿牛哥都会告诉他。有一阵子,我真的有种冲动,希望扒下他裤子,看看他大腿根部那块被揭植到脸上的皮。

当然,我没有。不好意思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也希望他真是我的二哥。希望!哈,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太离奇、太那个……吊诡了,连二哥是真是假都成了个问题。这个日子注定要在我的记忆中烙下“疤痕”,像一根绳上的结,常常需要我去解。

话说回来,这天似乎就是专门给我“打结”的日子,与后面出现的“结”相比,这还是“小巫”。这个结,说到底不解也没关系,因为它只属于我的情感、我的生活,而此时的我,情感和生活都是可以被切割掉的。不是有首诗是这么说的: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天,我真是想起了这首诗,它似乎是某种象征,某种暗示:我这一生将为解开“革命的结”,为“自由之故”,失去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一切。

04

就是这天,在这山中清新的空气中,在一片绿意浓浓的枫树林中,在后院休闲的六角亭子里,阿宽和二哥分别向我介绍了天皇幼儿园惊人的秘密和可怖的罪恶。最先获悉此情的无疑是我“可疑的”二哥,他到南京开设分部后,不时与日本高层有些接触,正是在这些接触中,他偶然听说了此事。

二哥说:“鬼子把这次行动命名为春蕾行动,决不是小打小闹,是准备大干一番的,可到底有多少人在里面干、具体干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因为我根本进不了那幼儿园。那地方比秘密的集中营还要难进,我想这就是问题所在,一定程度说明春蕾行动,确有其事。”

阿宽说:“我是今年五月份把这个情况报给延安的,党中央高度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一定要尽快查清事实,若确有其事,要求我亲赴南京,全力实施反击行动。我就这样六月底带人到这儿,开始组织实施春晓行动。”

我问:“你要求我来南京也是为了这事?”

他说:“是,我们的行动起色不大,我们需要更多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年轻、有知识的女性。”

我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幼儿园园长就是一个年轻的女性。”

我说:“她叫静子,金深水现在就在拖搭她,革老想让他把她攻下来,因为她是野夫的外甥女。”

二哥兴奋地对我说:“这好啊,听说你现在跟老金合作很愉快,那你以后要接近她应该也有条件啊。”

阿宽笑道:“她们已经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好朋友了吧。”我看看阿宽,他其实早跟我打过招呼,要我设法多接触静子,争取跟她交成朋友,只是没有跟我说明原因而已。我问阿宽:“你干吗早不跟我说明原因呢?”他说:“我总以为二哥会很快回来,想同他一起来跟你说,因为这事他比我更了解情况。”

我问二哥:“你去过那地方吗?幼儿园。”

他说:“我让下面职员以推售产品的名义去过两次,根本不让进,我几次路过看,大铁门从来都关得死死的。”

阿宽对我说:“现在只有看你,下一步能不能以去找静子的名义试试看,能不能进去。”

我说:“这个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二哥说:“但不要想得容易,毕竟那里面有他们最不想让人知的罪恶。”

阿宽说:“但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只有进去了才能进一步了解情况,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指的是我,这也是他今天带我来这里的目的,正式给我下达任务。阿宽接着对我说:“现在周副主席对这件事非常关心,上次老罗来这里给你打前站,专门给我带来周副主席的指示,说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春晓行动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存亡,当全力以赴。”

周副主席?我的血顿时沸腾起来!我激动地立起身,好像是在对周主席说一样,慷慨陈词:“请组织放心,我会竭尽全力的。”我这么说时并没有想到,要完成这个任务有这么难,比用水去点燃火还要难!我为此将付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最心爱的人、包括我们那么多同志的自由和生命。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这首诗,真的就是我一生的写照啊。

05

“我预感,要完成‘春晓’任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发展更多同志。我多次听你说起,老金为人正直,行事低调稳重,这样的人正是我们需要的。”在下山的路上,阿宽正式给我下达任务:发展金深水做我们的同志。

“你感觉他跟静子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看我沉思着,他又说。

“感觉还没有热火起来。”我说。

“这是与狼共舞。”

“但你一定希望他们共舞吧,这样对我们有利。”

“我希望他与我们共舞。”他笑道。

我心里其实一直在为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纠缠着,接着他的话,我说:“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他真的是我二哥吗?”他哈哈笑道:“这我干吗要骗你,如果我骗你,那也是因为他把我骗住了。”我问:“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他说:“就这意思,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听他那么说后也曾经怀疑过,包括阿牛开始也不相信,但当我们问了他一堆问题,阿牛问他家里的事,我问他组织内部的一些事,他都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了,没有一点差错,足以证明他就是二虎。而且你看他,除了面孔有些异样外,其它的,像身材啊,声音啊,举止啊,哪一点不像二虎嘛。”

我说:“我觉得他声音变了。”

他说:“这完全是你的错觉。”

我说:“那你看过他大腿上有没有被移了皮的疤痕呢?”

他说:“这我倒没有看过,但我想一定是有的,否则他不可能这么说,因为这是可以当场验证的。还有,我想,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说他是假的,他说的那一些也全是假话,可作为假话,这也太低级了。”顿了顿,他进一步说道,“我是说,如果他要骗我们完全可以编出更可信的假话,比如说是找了家大医院,花了大价钱,经历了多少曲折等等,尽可以挑玄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无法查证。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确实太那个不可思议了,一般情况下谁都觉得不可信。他明知这不可信,还是这么说,惟一的解释就是这是真的。”

这个解释不乏有道理,我以沉默的方式表示接受。

接着阿宽又对我道出一个在他看来不乏证据的事实,他说:“现在有一点不容置疑,如果他是假的,二虎一定见过他,并和他有非常深的过往,他要把二虎以前经历的、知道的、看到的、做的,甚至想到过的所有事都如数转达给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算是都转达给他了吧,那么好,我们又可以设问一下,他为什么要来扮演二虎这个角色,如果是为钱,该把二虎的钱财卷走后一走了之。但他没有这样,他还留下来替二虎出生入死,这又是为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敌人,重庆也好,鬼子也好,伪军也罢,总之是我们的敌人派进来的,目的是要捣毁我们组织。可是快过去一年,我们组织没有因此有任何损失,他倒是为我们组织做了大量的事情,四处奔波,买药购枪,还在南京开设分部,探获了敌人最大的罪恶、最深的秘密。”

我亲爱的阿宽,你不该说这个,这是画蛇添足,把我本来已经被降服的心又搅翻天。我心想,这恰恰说明你是合谋者,这出戏是你导演的,这个人是你安排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同志,他是替二虎来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的。

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依旧以沉默的方式表示怀疑。我发现,我其实害怕去揭穿阿宽——真能揭穿他吗?我不敢试,心里的疑窦依旧活着,像一盘蛇恶毒地盘着。回到水佐岗家里,我明显有点魂不守舍,看见小红和赵叔叔,脑海里都顿时浮现两个二哥的形象。我想跟他们聊聊二哥,又担心阿宽不高兴,或是把他揭穿了。可是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心乱如麻,像丢了魂,以至晚上临睡前都忘了给阿宽一个吻。在我和阿宽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坚持每天晚上睡前吻他,这既是我们内心相爱的体现,也是我们感谢上苍的仪式,感谢老天给我们相知相遇的机会。我们有约定,只要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吵嘴也好,干架也罢,这个吻必须不少,它是我们在一起的见证,也是我们要爱到永远的誓词。从来,我没有忘掉过,可这天晚上忘了,是阿宽提醒后我才吻他的。

阿宽以为我是被他下达的两项任务压的,安慰我说:“也许我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一天内给你压了两大任务,我是不是太缺乏领导艺术了?”我说:“你能这么安慰我,说明你的领导艺术还是蛮高的。”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我说:“你这么鼓励我,你的领导艺术又高了一层。”他说:“别跟我逗嘴皮子,逗开心了又睡不着了,我看你很累,快睡吧。”

“你该罚我一个鼻子,刚才我忘了吻你了。”

“这可不是一个鼻子够罚的。”

“那就两个。”

“至少三个。”

“你把我鼻刮塌了,我变丑了,你还会爱我吗?”

“你就是变成丑八怪了,我还是爱你到永远……”

我喜欢这种感觉,躺在床上跟他逗嘴,打情骂俏,没大没小,无轻无重。一般人也许很难想象,阿宽这么大的一个首长,会跟我这样卿卿我我,这么富有情调。这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可能也是母亲在九泉之下专门给我保佑来的。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父亲老是在母亲面前板着面孔的样子,长那么大我没看见父亲对母亲说过一句情话,父亲经常大声训斥母亲,而我母亲,只要父亲说话声音一大就会埋头沉默,像个八辈子欠父亲债的罪人。除了在一个房间作息外,我觉得母亲就像家里的其他佣人一样,让我时常为母亲伤感。我爱父亲,也爱母亲,但不爱他们那种夫妻关系,冷冰冰的。我想母亲一定希望我找一个能哄我、逗我,对我情意浓浓,能给我甜蜜生活的丈夫。

我相信,我找到了。

这天晚上,阿宽为了给我减压——其实也是给我压力和动力,还跟我说了好多宽慰我的甜话,情深意长。其实他想错了,我心乱不是因为他布置的任务,我是被二哥折腾的。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阿宽不知怎么的似乎没有太在意。我一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那人就是我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脑海里全是两个二哥的是否问题。不但睡前如此,睡着了还是如此。晚上,我梦见父亲,我在梦中不停地问父亲,“二哥”是不是真的是我二哥。父亲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时而往远处走,时而往高处飞,腾云驾雾,隐隐显显,急得我要哭。后来,父亲的像被狂风吹的,翻着跟斗从天上跌下来,摔倒在我眼前,我跑上前去撑扶他起来,却发现撑扶的是“新二哥”,他脸色比白雪还白,像僵尸,把我吓得大声惊叫。我就这么惊醒了,把阿宽吵醒了。

“你怎么了?”阿宽看我浑身发抖,流泪满面,把我揽在怀里。

“我做噩梦了。”我说,“我梦见二哥了,二哥,二哥……”我不停地喊着二哥,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你是不是梦见二哥死了?”

我说:“是的,阿宽你告诉我,二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死了?”

他说:“我的点点啊,你怎么会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就是你二哥?你的二哥也是我二哥,他真的要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假的来骗你?”

我说:“你怕我伤心,因为二哥是我在世上惟一的亲人。”

他说:“……”

我说:“……”

我们又围绕二哥开始新一轮的质疑和反质疑。不知我是着了魔,还是……反正不论他说什么似乎都说服不了我。包括后来,阿牛哥也好,赵叔叔也好,郭阿姨也好,凡是跟二哥有过往的人,都坚决又坚决地告诉我他就是我二哥,可我还是信服不了。我的理智在这件事上显得无比固执,冥顽不化。如果说有什么说服了我,也仅仅是感情上的,那就是阿宽——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会如此信誓旦旦地欺骗我。

阿宽对我发过誓:二哥就是二哥!

我正是以此笃信,不许自己再存疑虑,但凡不时冒出来的疑虑都被我狠狠掐死,没商量的。可是在他临终时,我还是有种冲动,想最后问他一次——由于没有及时问,他永远别了我,我又为此后悔。这说明我心里的疑问还在啊,我所谓的笃信不过是笃信他对我的爱。现在二哥走了,阿牛哥也走了,而这个疑问却还在我心里活着。就让它活着吧,我在这里太孤独了,就让它陪着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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