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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封禁地

式奎留下老丈人和小姨子在家照看仙萍,带着项三、项四和得石进山,他们是去找能雕石狮子的石材。无论如何,在开春前应该把一对石狮子雕出来。式奎还是很感激殷老爷子和孙妈的,要不是他们出头、出钱相助,仙萍就不会回来。

严冬时节,云层加厚,厚得要坠落下来。狂风卷着雪花,在山梁打着旋儿地掠起,又在河床上冲撞着刮过,河床地立即被掀掉了雪被,赤裸起来。一行人冒着风雪,扛着家什,穿着新编的乌拉鞋,向老月岭深处进发。

老月岭山势雄伟,森林密布,山坡上的积雪足有半尺多深,在漫山积雪中寻找石材相当困难。虽然山石不少,但大多是风化石,石质疏松,要找到能雕五尺高狮子的石材,还真不容易。这次,式奎和得石、两个徒弟带足了干粮,也想顺便打些野物,给仙萍补补身子。这样,他们挑着,选着,一边追逐着猎物,顺着野猪沟就上了山梁。

听堡子里的人讲,进山就怕遇到野猪,都说野猪沟里的野猪,皮厚鬃长,非常凶悍,尤其是群体发起冲击,杀伤力更强。式奎让三兄弟加倍小心,一旦发现野猪,就爬到树上去。

已经进山十天了,打了些狍子、羚羊等野味,就是没有发现好的石材。他们不得不筑起雪屋,以此为中心向周边寻找。雪屋是他们拍雪成砖,用雪砖垒起来的,到了顶部,那雪砖往里一层层地收缩,最后形成了一个四角尖顶。在底下铺层兽皮,住在里面还挺暖和。

从雪屋往东走了一上午,在老月岭半山腰,他们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水潭。这水潭深不见底,上面居然没有封冻,式奎他们几个绕着水潭走了半圈,发现原来水潭有两个泄水口,一个泄水口正往山下倾泄着水流,另一个泄水口由于位置比正泄水的高,没有水流流下。

式奎看着高水位的泄水口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原来两汊河的水源地都是这水潭,那个水河套发源于正泄水的泄水口,而那个干河套就来自于眼前这个水位高的,山洪暴发时,洪水进入潭里,潭水水位急剧上升,两个泄水口就可以同时泄水,下游的干河套才有水。而正常情况下,干河套就没有水。

式奎想到这,兴奋起来,如果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下游那平缓的河床就会变成相当大的一片良田,潭水水位升高后,潭水只能从干河套流走,那干河套本是个山沟,水流流过,也能改变旁边瘠薄土地的土质。

式奎蹲伏在潭边的一块巨石上,两只大手急切地把搓着。他抑制不住地激动,立即叫两个徒弟测量一下两个潭口的高差。

两个徒弟不知就里,但仍顺从地听师傅的话丈量起来,最后的结果是两个潭口差两人高,和式奎目测的差不多。

怎么把水河套的泄水口堵上呢?式奎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想着主意,靠人力背这些石头工程量太大,而且也十分危险,是典家这几个人所不能的,他就想到了用火药炸,那泄水口上方正好有一凸出的石壁,伸展在高空,要是把那石壁炸下来,落下的石块正好可以堵这泄水口,泄水口堵住了,原来河套里那和缓的河床地就会变成良田。

但用火药炸石头到底行不行,式奎没有见过,只听黄大仙说过,火药的威力很大,明朝时就有人用火药炸过城墙,爆炸时惊天动地。

他带着这个问题,粗略地用石粉在布口袋上画了水潭的地形图,和得石、项三、项四下山了。

下山的时候,还真选了两块石材,材质细腻,五尺见方有余,但却像生了根一样压在乱石之中。得石和两个徒弟余兴未尽,随着式奎回到家中。

听了式奎的介绍和想法,黄大仙少有地频繁运用了肢体语言,惯常平静的眼神飞扬起来,他也异常兴奋,他明白了女婿的意思,又跑到干河套和水河套看了看,决定和式奎带两个徒弟再度上山走一趟。

这次由于直奔目的地,尽管黄大仙腿脚不好,但很快就到了潭边,和式奎估计的差不多,炸下泄水口上方凸起的石壁,就可以把潭水的泄水口堵住。

问题只剩下一个:要有足够的火药。火药由三部分混合而成,其中硫磺、木炭可以就近解决,但硝石就困难了。到哪里去找硝石呢?黄大仙想到在火器营时去过的二郎山,二郎山出产硝石,只要从那里拉回来几车硝石,就能制出足够的火药。

下山的时候,式奎和黄半仙各带一个徒弟,分别沿着干河套和水河套上游走下来,结果他们在两叉河的交汇处集合了。

望着一大片平缓的已结了冰的河床,式奎分明看到那里长出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庄稼。

随着黄大仙和黄仙荣的到来,典家的住宿问题就更紧张了,好在仙荣要照顾仙萍,就住进了幔帐里,而黄大仙也挤进了典家的西屋,和项三、项四、得石、得强住到了一起。

式奎劝岳父黄大仙不要再出去了,留下来一起有很多事要做呢,黄大仙点点头同意了。

整个冬季,以给殷家雕石狮子为主。由于有黄大仙提供火药的帮助,两块石材很容易离开山体,有了这次爆破经历,式奎就更有了信心。他们把两大块巨石浇了水,冻成了两个巨大冰球,马拉人撬,硬是把两块石材滚到了殷家大院门口。

剥去冰衣的石材到位了,怎样才能雕出石狮子来,成了问题。式奎只学了四年石匠,在那个石匠铺也只是靠力气打下手,在崔庄也见过老师傅们雕石头饰物和雕狮子,但那时是不能直接伸手的,只能干一些辅助性的体力活。近些年也只单独凿过一些石槽、石盒、石棺等方方正正的东西,至于用石头雕这么精细的狮子,那是从来没干过。他从典家低着头向殷家走去,踢着道上的土圪拉想着办法,走了一道,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黄大仙和得石见式奎冲着巨大的石材出神,大体也猜出了原因,但他们都没点破,也在心中琢磨着。

这时殷天朴让孙妈送来了一对铜狮子,那对铜狮子是早年传下来的卧枕铜盒子。孙妈说:“我家老爷子就喜欢这对狮子的样子,要是它们能在家门口把家,那是最好了。”

式奎心中暗喜,那眼睛半眯了一下就睁得正常了,他不动声色,对孙妈说:“我们雕狮子都按传下来的办法走尺寸,专门雕成这样呢……也行。”

“那就让你们多费心了,我想殷老爷子心里会有数的。”孙妈留下样子走了。

有了这对铜狮子,式奎的办法也就有了,他和黄大仙和得石一说,两人都说这个办法好。得石忍不住问他爹爹:“爹,你以前是没雕过狮子吧?”

“问这么多干啥?”式奎白了他一眼,“你还没雕过呢,这对狮子就以你为主雕了。”

“知道了,我立马就和项三哥、项四哥开始了,爹你就擎好吧!”

得石和项三、项四着手在殷家门口,对照着那对铜狮子的样子,用雪堆雪狮子。立刻引来堡子里一群小孩围观。后来,这些孩子也帮着取雪做雪块,小家伙们干得可欢了,一个个小脸通红通红的,雪狮子越堆越高,足足用了五天才把两个像狮子的雪堆堆好,得石开始不让孩子们动手了,他和项三、项四开始精细地雕琢起来。

雕雪要比雕石头容易,雕坏了还可以用雪补上,关键的地方反复修改了十多次,才算成功。又过了十来天,两个巨大的雪狮子就立在了两块石材旁。

典家人、殷家人和堡子里的其他人都来看热闹,对着雪狮子比划着、议论着。堡子里那个“屯不错”庞木匠,还闭着一只眼睛,用另一只很专业地目测着大小比例,提了很多在行的建议,他也真够热心的了。

春秀在人群里,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得石,得石其实早就感觉到了那对大眼睛的注视,干得更加起劲。仙荣也注意到了春秀,两人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仙荣说:“干妹子,你说我们典家能不能耐?”

春秀说:“干姐,你别总我们典家我们典家的,那是你姐夫家。”

仙荣偷手拧她,说:“你管得宽,我就是吃谁家饭向着谁家说,要不把你也娶进典家,和我一起说。”

春秀笑她不害臊:“一个大姑娘家的总惦记嫁人。”

两人越说越热闹,就缠绕在一起,弄得两个脸红红的眼亮亮的,好长时间才消停下来。

那边式奎和黄大仙也远远地看,仔细地瞧,把得石叫过来,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

得石又领着项三、项四忙活了一天,最后,雪狮子和铜狮子几乎是一模一样,就是比铜狮子大了许多。

接着,得石三个开始很小心地把雪狮子变成冰狮子,这是一个精细的活,先要把雪小心地压实了,再往雪狮子外表涂一层层水,冻成冰狮子。在冻冰的同时,在狮子身上插上长短不一的柳木棍,把木棍一起冻牢靠了。

两天后,两个晶莹的大冰狮子就浑身插满木棍冻成了。下一步,式奎和黄大仙也参加了,他们五个人在冰狮子身上添雪,并把罩在外面的雪拍实,有了那些柳木棍的支撑,雪外罩也牢牢地套在了冰狮子身上。

外罩越来越厚,开始和两块石材的外形接近,两块石材和它们旁边的雪“材”终于一模一样了。式奎他们开始雕石狮子,去掉雪“材”多大的外罩,就相应地凿下石材多大的石头,一直凿到腊月,两尊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就蹲在了殷家大门口两侧。

殷天朴目睹了在他家大门口典家人所创造的奇迹。说实在的,他根本不相信典式奎能雕成五尺高的石狮子,就是现成的白送的一对石狮子运到阿克敦,运费都超过五两银子。他要为难一下典式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人,迫使他收敛一些,还娶二房媳妇,还用五两银子赎媳妇,他想逼着典家用刚得到的地抵债务。但典式奎却真的就近在老月岭上采到了石料,这个风化石成堆的山上,居然就有这么好的石料。而且典式奎竟用浇成冰团的办法把这两块石料滚到了家门口,真让他吃惊不小。但他仍想看热闹,他担心这个石匠对传统石狮子的各部位尺寸和比例烂记于心,就又出了难题,把一个典式奎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新姿态狮子拿了出来,结果典式奎没有提什么困难和要求,很随便地就接受了。

典式奎也太洒脱了,竟然让三个半大小子领着十几个小孩子堆起了雪堆,玩一样就把雪狮子雕成了。更让人叫绝的是,雕这对石狮子,只有一个成手石匠,那就是典式奎他自己,两个半拉子徒弟,使用工具还算将就,而他那个跛足岳父和儿子看那使用石匠工具的架式,以前根本就没摸过。就这样叮叮当当地把一对石狮子雕活了。看来,这个典式奎和典家不可小视。

殷天朴决定再和典式奎接触一下,就让孙妈去请典式奎,以庆祝石狮子落成为名义。式奎诚惶诚恐地来了,一个过去殷家的长工,现在成了殷大老爷的座上宾,当然受宠若惊。黄大仙却很镇静,他嘱咐式奎一定要放松些,你要相信你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不平凡该什么样子呢?式奎一路上想着就到了殷家大门口。那两尊狮子给了他勇气,对!我就要像狮子一样。

殷天朴客气地让典式奎坐下,典式奎觉得这是要和他长谈,也就搭边坐在太师椅上了。殷家的八仙桌两侧,有一对太师椅,两人各坐一把一样高一样大一个模样的椅子上,殷天朴感到,和一个过去的长工这么坐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为了把话说清楚,赶走这个不安分的人,那就先让他坐吧。

殷天朴慢声慢气地说:

“狮子落成了,我挺高兴,也挺满意。今个想跟你唠扯唠扯,你知道阿克敦前面的柳树趟子吧?”

典式奎毕恭毕敬地回答:

“知道。来堡子不久,就见过了,那里面是封禁地。”

殷天朴捋捋山羊胡子,挺挺腰眼说:

“知道就好。凡事要讲个源流,这个封禁之地是皇家的,皇家是根。再往下捋,就是关爷。为了保护封禁地,皇上派关爷来到关地,关爷可是八旗的王爷。从关爷这继续往下捋,就是随旗汉人。关爷他自己是不用干活的,人家命里注定就是动嘴的,这也应该,人家的祖先跟着皇爷出生入死打江山,才有了今个。具体做事的就轮到随旗汉人了。随旗汉人为关家出过力,流过血,跟着关爷借光,当然也得为关爷做事。关爷就派了三户随旗汉人来到封禁地的旁边,也就是咱们住的阿克敦这地方,三家种柳树趟子封住禁地。那时,你的祖先恐怕还在关内哪个地方吧。我们这三家随旗人,最终在阿克敦只剩下一家,就是我们老殷家。从殷家往下捋,就是长工和散户了,殷家当然也不用自己干活,这都是萌了上面的荫,招了长工,管吃管住不给工钱,但每年都给长工三四亩地,长工攒了点地,成了散户,也在阿克敦住下来。这个你都经历了。这么捋下来,是不是很清楚?再捋散户,这些年,散户年吃年用,安分地过活,也很太平。偶有绺子骚扰,给他三瓜俩枣,全当喂狗了。”

殷天朴讲故事一样,把前面的话说完了。典式奎认真地听着,猜想殷老爷子讲这些要干什么呢?这时,殷天朴语气一转,提高了声音。

“可是,你典家不一样啊!你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呢,天生要做大事。你不会像别的散户那样满足年吃年用,你要加人加地,这就整拧歪了。今天,我心平气和地跟你谈,这么弄可不中啊!会弄出大乱子的,会让整个阿克敦不安宁。”

典式奎听着这些话,如五雷轰顶般。原以为,今天借庆祝石狮子落成的机会,和殷老爷子好好唠唠,没想到,殷天朴谈的是这些。他稳了稳半边麻木的身子,继续听下去。殷天朴说:

“我看,你把多开的地卖了吧,收敛一点,和别的散户一样,求个安稳。”

典式奎急忙辩解:

“这不成啊!我还……”

他想说,我还给弟弟传了信,让他带着儿子们过来呢。现在的地还不够呢。

殷天朴打断了他的话:

“成不成的,我看还是往上捋。咱们找关爷去。关爷说让你在这里开地,我半个不字都不说。你把封禁地开了我都不管,把天捅个窟窿我都不管。我把话说在前面,你看着办!”

殷天朴也想好了,单靠他的话,劝不动这个偏执的汉子,干脆按想好了的,搬出关爷来。关爷哪有工夫跟他讲理,还不是一轰了之。他把话硬硬地丢过去,脸也涨得通红。典式奎不吱声,他用沉默表达不满。殷天朴端起茶杯,吹了一口,说:

“这样吧,快过年了,按惯例,每年都到关爷那里看看,过过礼,祝祝福,我去时,你也跟着,到时关爷留你,你就留,不留,你立马走人,别惹他老人家生气。”

殷天朴的口气不容置疑,那冷峻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

十一

典式奎骑着家里的那匹马,惴惴不安地跟在殷天朴一行人的后面,祈祷关爷发慈悲。典家又陷入了新的恐慌。那次,被三只狼围住,也是恐慌,但那时恐要比慌多,这次,心被吊着慌比恐多,更难受。黄大仙直埋怨自己,是他引着典家来到阿克敦,原以为这地方偏远,私垦点地没什么,没想到,会惹到殷家。如果卖地,在阿克敦也只有一个买主,那就是殷家,殷家又会出几个钱?辛辛苦苦刚刚扎下根,还不是要生拉硬拽地被连根拔吗?明知道,关爷和殷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不会向着他一个外人,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点希望也要争取啊。式奎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走在这白森森的雪地上。风吹起雪粒子,打在脸上呯然有声,口中喘出的粗气,瞬时化成白雾迷在眼前。

刚拐往关地方向,迎面来了一群人马。殷天朴眼尖,叫了声“关爷!”,立即上前施礼。典式奎向那关爷看去,是一个敦敦实实胖胖乎乎的老者,他头戴一顶狐狸皮帽子,脖子上围着对眼的两整张的紫貂皮,身披一件玄色大氅,端坐在一匹黄骠马上,很是威风。他还了礼,对殷天朴说:

“哎呀,我当是谁呢,山羊胡子啊!”

满人不兴留太长的胡子,做为随旗人,也应该守这规矩,可殷天朴住得偏远,他又喜欢山羊胡子,也就任他留了。从关爷叫他山羊胡子的口气里,典式奎听出,这俩人关系不一般。看来,指望胖大王爷开恩,难上加难。

殷天朴微笑着问关爷:

“快过年了,我来看你,你这是……?”

“哎呀,让你笑话,我去参加比赛。”

“噢,怎么讲?”

“还不是我那六侄,他驻扎在大石山,大石山靠北有紫峭岭,岭上有个洞。这洞口小肚子大,里面别有洞天,即便夏天也能藏很多猎物,久储不坏。我六侄命其为关洞。紫峭岭北侧,是宁安马王爷的地盘,他那边也有个洞,叫马洞。本来相安无事,可最近发现,这两个洞是相通的,一洞不能有二主,这不,关家和马家明日进行比赛,看这洞到底姓关还是姓马。”

说完,关爷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又对殷天朴说:

“你来得正好,一块瞧瞧去,也给关家助助威。”

“好啊,我正想多陪陪王爷,沾沾王爷的福气。”殷天朴讨好地应承。

“还是你会说话。那咱走。”关爷说完,提缰欲走,殷天朴摆手道:“关爷,我这还有个事,你评完再走。”

关爷拉住缰绳问:“啥事?”

殷天朴叫过典式奎,典式奎忙翻身下马,要给关爷行大礼。关爷忙止住说:

“冰天雪地的,免了。”他转脸问殷天朴,“你说说,他是谁,要干啥?”

殷天朴说:“他,从关里来的,才几年,就开了二十亩荒。”

“二十亩?好把子力气!”关爷叹道,他打量着眼前的汉子,端庄健硕,颇有气势。关爷头脑里想的是明天的比赛,正需要这等健勇之人,眼前这位不正合适嘛,于是他冲殷天朴说:

“好好,我正需要他,让他先跟我们去比赛,赛完了,他有啥事,回来再说。”

典式奎成了关家参赛的赛手。

两股人并在一起往北走,来到一座大山前,这里背风向阳,人们放缓了速度,顺便享受一下冬日里的阳光。

“大胡子,让你见识一样稀罕物,你可见过?”关爷一边说着,一边从大氅里怀往外掏,掏了几下伸手递向殷天朴。

殷天朴并了并马,把那东西接过来,前后左右地看了又看,也不知是个啥物件。关爷侧头对他说:“你放在鼻子下闻闻。”殷天朴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强烈的气味冲得他打了个喷嚏,关爷坏笑着说:“大胡子,长见识了吧!”

“啥宝贝,这么冲的烟味!”

关爷说:“这玩意儿远道来的,叫鼻烟壶,京城里流行玩这个。”

“玩啥不好,味这冲,有啥子好玩的。”殷天朴又把手中的叫鼻烟壶的东西看了看,光滑滑的像个小葫芦,芦头上还有个小眼。

“你老荒了。”关爷说,“前一阵子我走了趟京城,那里的旗人差不多都有这物件,有的还有好几个,一见面就拿出来比比,看谁的味浓有劲道,还有的比做工,看谁的出自名匠之手。说道可多了,玩出各种花样来。我也问过他们这东西有啥好的,他们说,闻一闻,能提神,比吸大烟片有趣。”

“还是京师的爷过得滋润。”殷天朴语气里有感叹,还有点不屑。

关爷说:“也是把京师的旗人闲的。最初随龙入关的旗人,在京师周边都圈一块地,怎奈人多地少,把种地的汉人挤跑了,逼急了要造反,朝廷就不让他们圈地了,直接给旗人发钱,供养起来,这些京师旗人不农、不工、不商、不牧,吃皇粮,领皇饷,只靠清闲打发日子,变着法的玩儿。上至王侯,下至旗兵,会唱二簧、单弦、大鼓的多了,也有养鱼、养鸟、养狗的,也有种花种草的,斗鸡呀,斗蟋蟀呀,什么都能拿出来斗一斗。还有玩高雅高深的,画个山水画,填个词作个赋,诌几套大鼓词令,都能露一手。就是那鸟笼子、兔儿爷的样式,都能弄成几百样,看得让人迷糊。也有的旗人没事就赌,赌啥的都有,连祖上的房产也拿去赌,叫‘吃瓦片’,有个顺口溜讽刺他们呢。”

关爷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大概是想起了顺口溜里的话有意思,殷天朴也乐得陪关爷说话,见他兴致这样好,就引着他讲下去。

“关爷,你说说啥样的顺口溜?”

关爷仰头想想说:“前面的几句我给忘了,只记得有几句话说那不肖子孙是‘光着脚丫上八旗,没有马褂干着急,当了裤子买炕席,豆汁就着萝卜皮,看你着急不着急!’”关爷学着京师油滑的腔调,引起随行人一片笑声。原来,大家都支楞着耳朵在听,关爷并不介意,反倒受到鼓舞般地纵声大笑。

笑过了,关爷说:“要我看,还是我们山里的旗人好,不给发饷,但有地呀!地也是钱,有地就有营生,有个惦记。就是玩,玩的也大气!”

殷天朴随和着:“这是当然,他们赛的是蛐蛐,斗的是鸡,玩的是鼻烟壶这样的小物件。咱们赛的是马,比的是打猎,斗的是洞主,大气多了。”他说完,把鼻烟壶还给关爷。

关爷接了说:“还是大胡子你会说话,他们越斗越小,骑马射箭全不在行。红毛兵一来,匆忙披挂上阵,结果一败涂地,作鸟兽散。最后,还是割地赔款了事。照这样下去,抽兵都不用旗人,就这样干养着。”

关爷愤愤不平,这一趟京师,因为他不知道那里的讲究,那么多说道,没少遭到京师旗人的奚落和挖苦,说起来,他当然不服气,“我是没那个耐心陪他们玩,勉强应承了几日,就打马回来了。”关爷说着,把手里的鼻烟壶扔了出去,“咱玩个刺激的,看谁是洞主!”

典式奎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对比着自己的处境,真是天上地下!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庇着皇家的荫,跟皇家有密切关系,而他典式奎上数几代,也不曾有一枝一蔓搭在龙根上。说到龙,他家也出过,可那是土龙懒龙旱龙,怎能跟真龙比。所以人家在为玩什么发愁,想的是变出什么花样来,而他典家的命却被高悬着,真正个提心吊胆!

来到大石山才清楚,争洞主这大气的玩法怎么玩。比赛规则很简单,既然两洞相通,双方各出三名赛手,从北边的洞口入,看哪方赛手先从南口出,谁先出来,哪方就是洞主。

小关爷,排行老六,长得和他叔正好相反,精瘦的,还有点水蛇腰。他穿一件宝石蓝色锦缎长袍,头上戴着镶了白玉石的瓜皮帽,对典式奎打量来打量去。他对典式奎能否取胜心有疑虑。关爷问他担心什么?小关爷说,我倒不担心他的体格,只不过马爷那边有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跟班,是他先发现两洞相通的,对洞里的地形甚是熟悉。您带来这人,别说洞里,连大石山都没来过,恐怕要输给人家。

关爷骂他侄儿:“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既要比赛,为何不找熟悉洞里情况的人,一个毛猴把你吓成这样,我大老远来,难道还要输他不成?”

小关爷堆着笑哄劝老关爷:“您息怒,熟悉洞的人体弱,身强力壮之人又没进过洞,我也干着急嘛!”

典式奎听明白了,他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绝好机会。于是,他挺身而出,抱拳对两位关爷说:

“老爷,我一定奋全力,争取第一个出来!”

“好,有种!”关爷夸奖道。

关、马两家聚拢在洞口,六名赛手都把辫子盘在头顶,在洞前上了香。典式奎打量了一下马家的三个人,和他们一样短衣短袄,其中一个瘦小灵活,他一定是小关爷说的猴子。为参加比赛,他特地穿了一双牛皮靰鞡鞋。

一声“着”,六人鱼贯进洞。原本能进去的一点光也被他们挡住了,洞里漆黑一片。这次比赛规定,不得用火把等照亮,只凭赛手摸索探路。

这洞里,怪石嶙峋,大洞套着小洞,十转九回。水滴声声,敲打着石头,摸上去湿滑冰冷,脚下还有冰和水,一不小心就被滑倒,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典式奎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耳朵始终注意听着牛皮靰鞡踏水落石的声音,果然这小子对这里熟悉,很快就走摸到了前面。典式奎顺着他发出的声响,紧紧跟上,倒是没落后多少。

再往前走,是在向上攀爬。典式奎估计,两洞相通在上方,靰鞡鞋踩在石椤上的声音又近了,还听到那个人在大声喘息。典式奎紧紧把着两侧的石缝,奋力向前爬去,突然,“啊”的一声,吓了典式奎一跳,接着“嗵”的一声,有人从上面摔下来,典式奎猜测,是猴子失手了。听那里的动静,“哎呀哎呀”地叫个不停,摔得不轻。他循声爬过去,抓住了一条腿,那人哆嗦了一下说别动,我腿摔折了。典式奎一移手,手上有滑腻腻的感觉,还闻到了血腥味,出了不少血呀!他想都没想,小心地扶起地上的人,问他往回走近还是往上走近。猴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要救他呀。他感激地说,往上走近,上了天台,不远就是出口。

典式奎背起猴子向天台摸去,猴子在耳边告诉他方位。一个人往上爬都十分吃力,背上再背一个伤者,把典式奎累得全身是汗。突然有种感觉,背上的猴子变成了锡做的天锅,天锅!有天锅还有地锅,还有烧锅,还有烧锅院子,还有大片的土地和成堆的粮食!他娘啊!你慢着拿酒量,我迈一步扶着你!二媳妇啊!你也慢着点,我给你取件翻毛大衣!老丈人!你腿脚本来就不好,高抬腿稳落地呀!石头!你也是一个壮劳力了,这点重量算什么!徒弟,给师傅搭把手!搭——把手!小姨子!叫到小姨子时,典式奎已经把猴子背上天台。到了天台,看见前面有光,典式奎加快脚步,奔着光亮过去。

“出来了,出来了,看见人头了。”

“噢!怎么是两个人,不分胜负啊。”

典式奎背着猴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关姓、马姓都被典式奎这种救人为先的行为所感动。比赛的结果也让两家握手言和,他们为这个洞起了个名字叫“关马洞”。

关爷对殷天朴说:“今天的结果有好的喻意,我看就让他接着开荒吧,反正他有的是力气,他背着人摸黑攀上天台,有力气不用别瞎了。”

殷天朴小心地解释着:“我是怕他开荒太多,扎了眼。”

“嗯……也不差这些,先开着吧。”关爷说。

回到阿克敦,殷天朴把一把太师椅送给典式奎,他说:“你配坐这把椅子,后生可畏!”

式奎谦让了几下也就接受了。回家后一学,全家人都开怀大笑。老丈人黄大仙让他坐在椅子上,仔细端详着坐在椅子上的人什么样。

十二

仙萍恢复了一段时间,气色好起来,式奎来到幔帐里和仙萍温存,小姨子仙荣和云美睡在一个铺上。那晚月光通过窗户纸的过滤,更朦胧和漂浮,云美见仙荣的一对眼仁亮亮的,活像黑暗里的一双猫眼,就问仙荣:

“你这么大了,整天叽叽喳喳的,是不是也该找婆家了?”

仙荣探过头来,趴到云美耳边小声对云美说:

“我爹和我姐都要我给姐夫当三房。”

云美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而且还是对自己说,就惊得不知怎么回答,仙荣以为云美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我爹和我姐让我嫁给我姐夫。”

云美问:“那你啥意思?”

仙荣说:“我听你的。”

云美没法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一时间黑暗在房间凝固,只见那对眼睛黑黑闪闪。有气息漫过来,仙荣对着云美的耳朵说:“我姐说了,她对不住姐夫,把我也嫁过来,是为了报答姐夫和你。”

幔帐里,式奎正搂着仙萍安抚着她,仙萍偎在式奎怀里,眼角又有了泪水,耳鬓厮磨间式奎感到了仙萍眼角的湿润,就用舌轻轻地为她拭去,那泪水咸咸的。仙萍幽幽地说:

“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死,也舍不得你,你让我活着,我就谢谢你了。”

式奎托着仙萍的后背感动地说:

“你别再说这些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我的好女人。”

“不,我不是个好女人了,”仙萍小声哭泣着,她自己擦了把泪,“我跟我妹妹说了,让她给你做三房,我做的错事让她补给你。”

“你说个啥?你是不是糊涂了?”式奎惊诧地问。

“我没糊涂,我已跟我爹说了,我爹也同意,我爹说了,我们仨这一辈子就靠在你身上了。”

仙萍说着,把式奎偎得更紧了,嘴唇压到式奎的上面,两唇相依交织在一起,最后两个人也慢慢地融合了。

事情人人都知道了,最后就在这几个人中间捅破了,酝酿成熟了。云美有些担心仙荣太小,说再等两年圆房吧,仙萍说,不用的,那丫头鬼精着呢,云美眼里就浮现了仙荣那日益饱满的臀部和渐渐鼓起的胸部,这些无不透露出这丫头还真算个十足的女人。为了不引起更大的震动,仙荣和式奎同房前没搞任何仪式。

白天,仙萍跟妹妹说了些悄悄话,告诉了妹妹一些要领,晚上,仙荣就开始实践了。那晚云美和仙萍睡在一个铺上,两个人听到仙荣激烈的呻吟声,式奎想去掩盖,却几次都没成功,最后放弃了努力,仙荣最后“啊”的一声就再没了声息。

那夜,雪一直下到天明,大雪压盖了一切,人和物睡在寂静之中,全都迟迟地不愿起来。

徒弟们和得石、得强哥两个慢慢开始叫仙荣为三婶和三娘。快进正月,年味越来越浓。得强和堡子里的孩子奔跑着一遍遍地喊着童谣:

小小子,摘蒜辫,

掐下几头大瓣蒜。

小丫头,洗罐罐,

罐罐里头醋泡蒜。

小小子,你别馋,

过了腊八过小年。

小丫头,你别哭,

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年就在二十三,

灶王爷他上了天。

二十四,漏粉丝。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烀猪肉。

二十七,宰年鸡。

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换回酒。

三十晚上煮饺子,

过年过到正月十五。

哩哩啦啦二月二,

啃完猪头盼来年。

送灶王爷的腊月二十三,黄大仙特意嘱咐大家在这天嘴巴一定要甜,不能说错话,可仙荣忙乱中又叫了式奎一声姐夫,惹得仙萍和云美偷偷交换了眼色,谁也没给她指出来,式奎也没在意就过去了。当仙荣再叫第二声姐夫时,自觉口误,就耍了赖皮,把一块年糕糊在嘴上,当做封嘴受罚了。这天,也是仙荣说话最少的一天。

大年夜,在黄大仙的主持下,项三、项四给式奎和云美磕了头,正式认他们为爹、娘。典式奎说,你们哥俩和爹娘失散了,再找到他们希望也不大。困难的时候,我收留了你们,回过头来,你们也帮助了这个家,出了不少力。咱们的缘分是个大的亲缘,全在帮助二字。以后你们就叫典得帮和典得助吧。两人改名后,大家习惯叫他们大帮和二柱儿。两个人自然也叫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仙萍为二娘,叫仙荣为三娘。仙萍不久就被发现怀了孕,典家人丁兴旺,过了一个欢快的春节。

十三

河里的冰尚未融化,式奎就张罗着在西屋搭北炕。

堡子里炕搭得最好的要数柳大下巴,式奎请他来帮忙。典家和柳大下巴家处得还挺好,式奎还为柳家做过喂猪的石槽子。柳大下巴特意从家里挑来两篓羊角,他家的羊角是把秋天收割的谷草用刀切成碎段,专门用于和泥搭炕的。用这种羊角掺在泥中,和成的泥干后不裂,不漏气不透风,更不漏烟。

柳大下巴接过式奎递过来的烟袋,一边吸着烟一边屋里屋外地转着,他是在观察烟道和炕洞,最后他对式奎说:

“我给你家搭一个南北回龙大炕,炕洞和烟道还用原来的,两铺炕中间搭一个贴山炕就行了。”

式奎听了很高兴,这种搭法省却了很多工时。式奎的房子不是新建的,是用石匠活和高粱米从一家新建房的人家换来的老房子,房大山和前脸都有一些脱落了,如果再另搭一个烟囱,对房子破坏也大,另外搭烟囱还要在室外搭,眼下冰雪尚未融化,干起来也挺困难。现在搭南北回龙炕就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对搭炕的技术要求也高。

柳大下巴满有信心,他不急不躁地砌着炕墙,铺着炕土,搭着炕洞,最后开始抹炕面。得帮、得助两个给他打着下手,式奎也一边帮衬着一边陪他唠嗑。

式奎告诉柳大下巴,从楚家丁站得来的信,自己的弟弟典式轮要领着他的三个儿子来了,搭这炕就是为迎接这爷四个的。式奎说起弟弟就有些心酸,他还记得和弟弟分别的那个时刻,眼前又浮现出式轮那柴火一样的胳膊和那双鸡爪子一样的手。

柳大下巴把炕搭完,开始到灶间试火,他弓下腰听到那柴火燃烧和风抽烟的声音,就直起身子,托着那长长的下巴咧开嘴,不无得意地说:

“赶是嘞,你家烟火旺了。”

这一句是吉利话,喜得式奎忙又向他敬烟。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着那股烟从烟囱中探身钻出来,那烟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胖了,像是逐渐现身的仙人一样,那仙人还向式奎挥动着手臂。

式奎半眯着眼睛嘴里念叨着:

“啊,啊,我家烟火是旺了。”

现在,整个西屋南北两铺大炕,两炕间又有一个贴山窄炕通着,中间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新炕连续烧了好几天才没了潮气,专等式奎的弟弟式轮领着三个儿子来,他们从遥远的沧州段家集就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

典式轮过继给大伯后,大伯为他娶了一门亲。之后,就离开人世见老伴去了。式轮的媳妇为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在生最后一个女孩时自己没能闯过来撒手而去,这个女婴也给一家董姓人家收养去了当童养媳。

式轮得到哥哥式奎的邀请,说这里已经有了二十多亩地,就十分振奋,拖着带病的身子,领着三个儿子向北进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眼见到了额摩镇,式轮却在路上被奔马踢伤了内脏。三个孩子后来断续地回忆了那天的事:爷四个正走在驿道上,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往后一看,几匹马拖着滚滚烟尘向这边冲来。式轮忙拢着儿子们靠向路边,跑在头里的马正踢了他的后背,马上的人不仅没有停下,还回手抽了式轮一鞭子,嘴里喊着“滚开!”,然后扬长而去了。孩子们也说不清是哪儿的人马。

式奎得到消息,急忙到额摩镇和弟弟见了最后一面,式轮把一叠发黄的典家家谱交给了哥哥就去世了。式奎把式轮葬到了阿克敦泉眼泡边的山坡上,发誓要让弟弟看着他领着孩子们开拓大片土地,再立起新的典家烧锅。

式轮这三个孩子原来也有大号和小名,过继给式奎后,正式更名为得沧、得州和得府,既纪念他们出生在沧州府,又纪念他们的生父典式轮。得沧、得州和得府住进了西屋的北炕。

邻人们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家子挤到一个小院三间土房里,他们想不出典家要干什么,但有远见的人却猜测,这典式奎一定会有大的动作,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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