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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商量

鲍芬先生一直往家走,没再次受到任何阻碍,便到达宝屋,向鲍芬太太(她穿一件黑丝绒便服,插几根羽毛,像一匹办丧事时拉棺材的马)叙述了早饭以来他所说所做的全部事情。

“又回到了咱俩——亲爱的,”然后他接着说,“没谈完的那个问题:那就是,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新的时髦要追求。”

“好吧,我给你说说我想要的,诺狄,”鲍芬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衣襟拉平,显出一副非常享福的样子,“我想要参加社交界。”

“参加上流社会的社交界吗,亲爱的?”

“对呀!”鲍芬太太大声说,像孩子一般快乐地笑着。“对呀!把我像个蜡人儿似的摆在这儿,有啥意思;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人家参观蜡人还得掏钱呢伦敦有专设的蜡人馆,供参观。亲爱的,”她丈夫回答,“花这些钱能看看你,也不算贵呀,可是现在咱们欢迎邻居们前来看你,不收分文。”

“不是说这个,”快活的鲍芬太太说,“当咱们跟邻居们一样干活儿的时候,我们合得来。现在咱们不干活儿了,咱们就跟他们合不来了。”

“怎么,你是想咱们再去干活儿?”鲍芬先生话里有话地说。

“哪儿的话!我们得了一大笔财产,我们做的事也得和我们的财产配得上;我们一定要做得跟它相称呀。”

鲍芬先生认为他妻子拥有一种富于直觉力的聪明才智,他对这点是深为敬佩的,他虽然心里颇有点儿心事,还是回答说:“我想我们是得要这样。”

“可是咱们还从来没做得相称呢,所以说,财产还没给我们带来啥好处。”鲍芬太太说。

“真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鲍芬先生表示同意,还像原先一样有心事,一边走过去坐在他的高背木椅上。“我希望以后会给我们带来好处。对于这一点,你怎么看法,老太太?”

鲍芬太太,这位身材肥大、心地简单、笑容满面的人儿,两手交叉着放在膝头上,脖颈里满是肥厚的肉褶,正继续阐述着她的观点。

“我说呀,挑一处好地段,买一幢好房子,用一些好东西,吃点喝点,结交些有身份的朋友。我说呀,量入为出把家当,不求奢侈与铺张,快快活活过日子。”

“对呀。我也说快快活活过日子。”仍旧怀着心事的鲍芬先生同意地说。

“哎呀,我的天啦!”鲍芬太太一声感叹,笑着拍起手来,快活地前后摇晃着身子。“一想起我坐在一辆淡黄色两驾马车上,轮毂儿银光闪闪——”

“噢!你是这么想的,是吗,亲爱的?”

“对呀!”那快活的人儿大声说。“后面站着个跟班儿,一根横档拦着,免得车辕碰伤他的腿!前面坐着个赶车的,一屁股坐进个大座位里,足够坐他三个人,座位上铺满了绿白两色花儿的垫子!两匹栗色马,昂首阔步,耀武扬威,比跳双人舞还带劲儿!你我俩躺在车子里边,像一枚九便士的大钱一样神气!喔——唷!哈、哈、哈、哈、哈!”

鲍芬太太又拍起手来,又前后摇晃着,两只脚在地板上直跺,把笑出来的泪水从脸上揩掉。

“那么,我的老太太,”鲍芬先生问,他也在同声相应地笑着,“那么你说宝屋怎么办呢?”

“封起来。别脱手,可是要放个人在这儿,照料着。”

“还有别的主意吗?”

“诺狄,”鲍芬太太说,从她时髦的沙发上走过来,坐在那张普通的高背木椅上,坐在他的身边,用自己舒适的手臂钩住他的手臂,“我下一桩想的——我真是一天到晚在想呵——是那个大大失望的姑娘;她被那么残酷地弄个一场空,你知道,丈夫落空了,丈夫的钱财也落空了。你可就没想到,咱们可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吗?让她跟咱们一块住?或者想个什么别的这一类的法子?”

“我就从来没想到去做这个!”鲍芬先生拍案惊叫,赞赏不已。“这老太太真是一个会动脑筋的蒸汽机!她不知道她这脑筋动得多么妙啊。蒸汽机也做不到啊!”

鲍芬太太扭一扭他那只靠她最近的耳朵,表示承认他的这点儿哲学确有道理,然后又说开了,声音逐渐柔和下来,成了做母亲的口气:“最后的、不过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我有个怪想法。你还记得亲爱的小约翰·哈蒙上学去的那天吧?就在院子那头,咱们的火炉旁边?现在他完全得不到这笔钱的好处了,钱落到咱们手里了,我真想找个孤儿,接过来住下,当他是儿子,就叫他约翰,抚养他。不管怎么吧,这多少让我安心点儿,我这么想。就算是一阵子心血来潮——”

“我可不认为是心血来潮。”她丈夫打断她。

“你没说是,可是亲爱的,要是你说过——”

“要是我这么说过我就是个畜生。”她丈夫又打断她。

“那就等于说你同意啰?你真好啊,你就是这个样子啊,亲爱的!你这会儿不觉得快活起来了吗,”鲍芬太太说,再一次从头到脚地容光焕发,显得多么标致,并且再一次非常享福的样子把她的衣襟拉平,“你不觉得快活起来了吗,一想起因为那天那个造孽的苦命孩子的缘故,有一个孩子会变得更聪明、更好、更幸福,知道这件好事是用那个造孽的孩子自己的钱办的,可不就让人快活吗?”

“对;不过知道你是鲍芬太太,这就让人心里快活了,”她丈夫说,“并且,知道这一点已经好多好多年了,这就是一件素来让人心里快活的事儿!”这番话破坏了鲍芬太太的兴致,但是,说完这句话以后,他俩就肩靠肩坐在那儿,真是简直一点儿也不时髦的一对人儿。

这两个没有知识、没有教养的人,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一直是靠一种虔诚的责任感和公平待人的愿望在引导自己的。在他们心中可能找出十万种弱点和十万种荒谬念头来;很可能,在那个女人的心中,还要外加十万种虚荣。但是,即使是那个悭吝、卑鄙、动辄发怒的人,当他们青春年少时曾经尽量多地从他们身上榨取劳动,而又尽量少地付给他们以报酬,逼迫他们难以度日,也还从未乖戾到不能认识他们正直的品德和不尊重这种品德的程度。尽管那个人是那样的恶毒,尽管他经常在和他自己发生冲突,并且也和他们发生冲突,也还是认识到了他们的品德,并且尊重它的。而这就是那条永恒不移的规律。因为,恶往往都是昙花一现的,都要和作恶者一同灭亡;而善,则永世长存。

“合拢来牢房”里那个死去的“囚犯”有着他自己的极其根深蒂固的种种目的,在实现这些目的的过程中,他认识到这两个忠仆是诚实可靠的。当他因为他们对他说了诚实可靠的话触犯了他,而对他们发怒,并且辱骂他们的时候,这些话却在他的铁石心肠上划上了一道道痕迹,他已经认识到,尽管自己有万贯家财,要想以此打动他们也无能为力,即使他曾经想过要这样做。因此,甚至当他还是一个骑在他们头上的主人,从来不曾给过他们一句好话听的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的遗嘱里写下了他们的名字。因此,甚至当他每天都要宣称说,他对全人类都不信任的时候(他的的确确从来不信任所有那些和他有任何相似之处的人),他却相信过这两个比他后死的人是忠实可靠的,事无巨细都可以托付给他们,就像他相信自己必定得死掉一样。

鲍芬先生和太太肩并肩坐着,这时候,时髦早已退避到不知何处去了,他们在着手讨论他们怎样才能最称心地找到他们的孤儿。鲍芬太太建议在报上登广告,要求与所列情况相符的孤儿在某日来宝屋应征;但是鲍芬先生英明地预见到,这样一来,将会有成群结队的孤儿,塞满附近的大街小巷,这个办法被否定了。鲍芬太太又建议,去向牧师申请,找一个适当的孤儿。鲍芬先生赞同这项计划,他们便决定立即去拜访牧师先生,也利用这次出门的机会去和贝拉·维尔弗小姐见见面。为了使这次出行成为一次隆重的访问,吩咐套上鲍芬太太的马车。

这驾车包括一匹从前生意上使用的、脑袋像只锤子的长身体老马,套在一辆同一时期用过的四轮轻便车上,这辆车子很久以来已经为“合拢来牢房”的家禽所霸占,几只考虑周到的母鸡把它看成了自己心爱的产房。当这匹马和这辆车子成为鲍芬财产一部分的时候,给马吃的料和给车子涂的漆、上的油异乎寻常地多了起来,于是便形成了这一整套鲍芬先生认为是很像样的车驾;再添上一个车夫,是一个脑袋像只锤子的长身体的年轻人,和这匹马非常相称,真可谓珠联璧合。这马车夫从前也是用在生意上的,而现在被本区一个干零活的老实裁缝埋葬在整整一套仆人制服外衣和鞋罩的“坟墓”里了,还用几只笨重的大纽扣给封上了口。

鲍芬先生和太太在这个家仆身后的车厢里就座:这车厢是足够宽敞的,但却具有一种有损尊严的吓人倾向,当它越过一条颠簸的十字路的时候,很可能打个嗝儿便使自己和车子的前半部脱离关系。一当邻居们发现他们驶出宝屋的大门,便都走出门来或探身窗外,向鲍芬夫妇问好。那些老是跟在车后盯着车子瞧个不停的人多半是些小家伙,他们声音洪亮地喊叫着,对鲍芬表示诸如此类的祝贺:“诺——狄·鲍——芬——!”“鲍——芬的——钱——多!”“不拾垃圾啦,鲍——芬!”以及其他类似的问候。锤子脑袋的年轻鲍芬巡行人对这些话非常反感,他往往会打断威严的进程,突然停下不走,做出一副仿佛要跳下车去消灭这些冒犯者的姿态;只是在和他的主人经过一番长久而生动的争辩之后,他才允许自己放弃这个目标。

终于宝屋所在的地区已被抛在身后,到达了弗兰克·米尔维牧师的宁静的寓所。弗兰克·米尔维的住处是一个非常有节制的住处,因为他的收入是一笔非常有节制的收入。他按照职务必须接待每一个唠叨不休的老太婆,倾听她语无伦次的废话,因此他也乐意地接待了鲍芬夫妇。他还是个相当年轻的人,受教育时花钱很多,而所得工资却少得可怜,他有一个非常年轻的妻子,和半打非常年轻的小孩。他不得不教点书,再翻译点古典作品,聊补家用,但是人们却往往觉得他的空闲时间比教区里最懒的人还要多,而他的钱也比最富有的人还要多。他按照一种传统的道德观,逆来顺受,甚至到了几乎是卑躬屈节的态度,接受了这种生活中不必要的坎坷和矛盾;任何一个稍有见识的教民,如果认为像他所承受的这种负担应该更公平、更通情达理地加以调整,是都不会多来向他求助的。

米尔维先生带着一副现成的有耐心的面孔和态度,而却隐隐地含着一丝微笑,表示他对鲍芬太太的衣着已经有了足够迅速的观察,在他的小小的后屋里倾听着鲍芬太太谈她想要领一个孤儿的事。房间里充满着声响和喊叫,仿佛楼上的六个孩子正在透过天花板钻下楼来,而楼下的烤羊腿正透过地板钻上楼来。

“我想,”米尔维先生说,“你们从来没有过亲生的孩子吧,鲍芬先生和太太?”

“从来没有过。”

“而你们,就好像神仙故事里那些皇帝和皇后似的,是想要个孩子啰?”

“一般说来,是这样。”

米尔维先生又微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那些皇帝和皇后们总是想要孩子的。”他心想,也许,如果他们是教区的副牧师的话,他们的希望很可能会是朝向相反的方向。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最好是请米尔维太太来一块儿商量。我离了她不行呀。我叫她过来,你们看好吗?”

于是,米尔维先生叫了:“玛格丽塔,亲爱的!”于是米尔维太太便下楼了。一个清秀、爽朗、娇小的女人,被忧虑折磨得有些憔悴了,她已经把自己许多美妙的情趣和辉煌的幻想都压抑下去,而代之以学校呀、菜汤呀、绒布呀、煤呀,以及老老少少很多居民一周六天的烦恼,以及他们礼拜天的咳嗽声。米尔维先生也同样豪爽地压抑了他昔日研究学问的时候在他身上所应有的、和他昔日的同窗好友们身上所具有的东西,来到这伙穷苦居民和他们的孩子中间,为了挣几片过日子的硬面包而操劳。

“这是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亲爱的,你听说过他们走好运的事的。”

米尔维太太以人世间最为真挚的优雅风度祝贺他们,并且说,很高兴和他们见面。然而她那张吸引人的面庞上,那是一副坦诚而又敏感的面庞,却不无一丝她丈夫那种隐约可见的微笑。

“鲍芬太太想要收养一个孩子呢,亲爱的。”

米尔维太太显得很有些儿惊慌,她丈夫马上说:

“想收养个孤儿,亲爱的。”

“噢!”米尔维太太说,对她自己那群小小的孩子们感到放心了。

“我刚才在想,玛格丽塔,也许古德老妈妈的孙子可能合适吧。”

“噢,亲爱的弗兰克!我可不认为合适!”

“你不认为合适?”

“噢,不!”

笑容满面的鲍芬太太感到她义不容辞要搭两句话,同时她也被这位很有决断能力的娇小妻子以及她那乐于感兴趣的态度迷住了,这时,她先表示谢意,再问道,这个孩子哪里不合适呢?

“我认为你,”米尔维太太说着,对弗兰克牧师瞟了一眼,“我相信,等我丈夫再考虑一下,他会同意我的意见的——简直没法让那个孩子身上不带鼻烟味儿。因为他奶奶要吸那许多盎司的鼻烟,给他全身都撒满了。”

“但是往后他不会跟他奶奶住在一块了呀,玛格丽塔。”米尔维先生说。

“对,弗兰克,可是你就没法不让她往鲍芬太太家里跑;那儿吃的喝的越是多,她就会去得越是勤。而她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女人。去年圣诞节前夕,她一连喝了十一杯茶,还不停地抱怨。我希望提起这件事不是对人不厚道。再说她不是个懂得恩情的女人,弗兰克。你记得她在我们屋子外面对一群人诉委屈,那天晚上,我们都睡了,她送还一条我们给她的新法兰绒裙子,抱怨说裙子太短了。”

“那是真的,”米尔维先生说,“我认为那孩子不合适。那么小哈利森——”

“啊呀,弗兰克!”他的善于决断的妻子表示反对。

“他没有祖母呀,亲爱的。”

“是没有,可是我不认为鲍芬太太会喜欢一个老是斜着眼睛看人的孤儿。”

“这也是真的。”米尔维先生说,他变得满脸愁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假如一个小姑娘能行的话——”

“可是,我亲爱的弗兰克,鲍芬太太要个男孩呀。”

“这也是真的,”米尔维先生说,“汤姆·波克这孩子还不坏。”(他一边思索着。)

“但是我怀疑,弗兰克,”米尔维太太稍微犹豫之后提醒说,“鲍芬太太是否愿意要一个快到十九岁的孤儿,他是个在马路上赶洒水车的。”

米尔维先生对鲍芬太太望了一眼,请她注意这一点。那位笑容满面的夫人摇摇她的黑色天鹅绒帽子和帽子上的蝴蝶结,于是他情绪低落地说:“这也是真的。”

“老实说,”鲍芬太太说,因为带来这许多麻烦而过意不去,“要是我知道让你们这么费心,先生——还有您,太太——我想我就不会来了。”

“可别那么说!”米尔维太太极力请求说。

“是呀,可别那么说,”米尔维先生表示赞同,“因为蒙您赏光,我们就非常感激了。”米尔维太太也从旁证实这一点;真的,这对善良诚挚的夫妇说起话来,仿佛他们办了一个有利可图的孤儿仓库,而且自己是在受人光顾似的。“但是这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委托,”米尔维先生接着说,“我们很难办得好。同时,我们当然非常不愿意失掉这个您好心给我们的机会,如果您可以给我们一两天时间,去周围找一找,——是吗,玛格丽塔,那我们就可以仔细了解一下习艺所、幼儿园和你们地区的情况了。”

“是这样!”有决断力的娇小的妻子说。

“我们有些孤儿的,我知道,”米尔维先生继续说,那神气真像是他会接着说,“有存货的”,他真像是有很多人在跟他抢生意,他生怕会失去一张订单似的焦急,“在那边砖瓦窑上;可是他们都是通过亲戚朋友关系雇来的,我担心最终会变成一项物物交换的交易,并且,即使您用一些毛毯去换那个孩子——或者用书籍,或者用燃料——都不能防止被拿去换酒喝。”

于是决定,由米尔维先生和米尔维太太去物色一个有可能中意的孤儿,尽可能没有那些方才提到的缺点,再和鲍芬太太联系。然后,鲍芬先生冒昧地向米尔维先生提出,麻烦米尔维先生替他长期收存“二十英镑左右”的现款,如何使用,悉听尊便,为此,他将衷心地感激。听到这一点,米尔维先生和米尔维太太都非常高兴,似乎他们自己并无所匮乏,而只是从其他人那儿得知什么叫做贫穷;于是会见到此结束,双方满意,彼此印象良好。

“好啦,老太太,”鲍芬先生在他们重新在锤子脑袋的马和人身后就座时说,“刚才这次拜访很称心,咱们再去维尔弗家试试吧。”

当他们的车驾来到这家人的大门前时,似乎觉得去维尔弗家试试,是一件想来容易做来难的事,因为要想走进这幢住宅就极不容易:连拉三次门铃,都不能产生任何外部的效果,虽然每拉一次,都能听见在内部引起的脚步声和奔跑声,第四次猛地一拉——是由那位锤子脑袋的年轻人泄恨似地进行的——拉维尼娅小姐出现了,她好像是从屋子里碰巧走了出来似的,头戴一顶帽子,手拿一柄阳伞,仿佛打算去悠闲地散会儿步似的。这位年轻女士惊讶地发现大门外有客人来访,她并且还以相应的动作表达了她的这种感觉。

“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来府上拜访!”锤子脑袋的年轻人隔着大门上的栅栏咆哮说,同时摇晃着门,好像他是被放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在展览似的;“人家已经在这儿半个钟头啦。”

“您说谁?”拉维尼娅小姐问。

“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这个年轻人回答,嗓子大得像是在吼叫。

拉维尼娅小姐步态轻盈地踏上通往大门口的台阶,轻盈地走下台阶,手持钥匙,轻盈地穿过小花园,这才把大门打开。“请进,”拉维尼娅小姐矜持地说,“我们佣人不在家。”

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便走进大门,先停在小小的门廊里,等着拉维尼娅小姐过来指给他们下一步往何处去,这时他们发现上面楼梯口,有六条腿在那儿留神倾听。维尔弗太太两条,贝拉两条,乔治·桑普森先生两条。

“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是吗?”拉维尼娅用一种通风报信的口气说。

维尔弗太太的两条腿,贝拉小姐的两条腿,乔治·桑普森先生的两条腿都显得是在紧张地注意着。

“是的,小姐。”

“请走这边——下这道楼梯——我去告诉妈。”

维尔弗太太的两条腿,贝拉小姐的两条腿,乔治·桑普森先生的两条腿同时兴奋地逃之夭夭。

这家人的这间起居室显出饭后匆忙收拾过的痕迹,让人也许会发生疑问,它是因为有客来访才收拾整洁的呢,还是要把东西全搬开好玩捉迷藏。鲍芬先生和太太在这间屋子里等候了大约一刻钟左右,才看见维尔弗太太走了进来,面色委靡而又神气十足,屈尊地一手抚着胁部,好像那儿有一阵突然的剧痛,这是她一向接待客人的姿态。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说,在相互问好之后,她又把她头上包着的帕子在下巴底下调整了一下,并又挥动一次她戴手套的手,“两位有何贵干给予我这样的荣幸呢?”

“长话短说吧,太太,”鲍芬先生回答,“也许您可能知道我和我的太太的名字,听人说起过我们得到了一笔财产的事吧。”

“我听说过,先生,”维尔弗太太回答,同时她的头庄重地点了一点,“有这么回事。”

“大概,太太,”鲍芬先生继续说下去,同时鲍芬太太也表示赞同地在一旁点头微笑着,“您对我们不大有好感吧?”

“请原谅,”维尔弗太太说,“对于一场无疑是命中注定的不幸,要责怪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是不公正的。”这番话因为一种安详、英勇的受苦受难的表情而更加动人。

“这是公平话,说真的,”诚实的鲍芬先生表示了他的意见,“我的太太跟我,太太,都是普通人,我们一点儿也不想认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也不喜欢兜圈子说话:因为每件事都有个干脆了当的办法。所以,我们来拜访您,为了跟您说,如果能够荣幸地和愉快地认识您的女儿,我们会非常欢喜的,要是您的女儿肯把我们的家当做她自己的这个家一样看待,我们会非常高兴的。一句话,我们想让您的女儿开心,让她有机会一道来分享我们自己所要享受的那些快乐。我们想让她消遣消遣,散散心,换换环境。”

“是这样的!”心直口快的鲍芬太太说。“老天爷!咱们随便点儿谈吧。”

维尔弗太太对她这位客人太太冷淡地点一点头,用一种很有气派的单调声音,回答这位先生:

“请原谅。我有好几个女儿。鲍芬先生和他的夫人这番好意的受惠者,我应该怎样理解,是指我的哪一个女儿?”

“您不明白吗?”永远微笑着的鲍芬太太插进来说。“当然是贝拉小姐啰,您知道。”

“啊——呃!”维尔弗太太俨然不为所动地望了她一眼。“我女儿贝拉就在这儿,让她自己来谈吧。”然后她便把门打开一点儿,同时门外也传来一阵匆忙的躲避声,这位好太太大声宣布:“让贝拉小姐上我这儿来!”这声宣布,虽然听起来堂堂正正,你几乎可以说像是在发布命令,而实际上,当她一字字吐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她的一双做母亲的眼睛,却正在斥责地瞪着那位年轻女士本人——她本人恰恰就待在门外边,此刻正在困难地往楼梯底下的马桶间里钻,生怕鲍芬先生和鲍芬太太这时会走出来。

“我的丈夫雷·维因为职务关系,”维尔弗太太重新入座时解释说,“每天这个时候都在城里忙着,否则他一定会荣幸地在寒舍接待大驾光临的。”

“这房子多舒服啊!”鲍芬先生愉快地说。

“请原谅,先生,”维尔弗太太回答,纠正他的说法,“这穷地方住起来虽然自觉寒碜,倒也无求于人。”

鲍芬先生和太太发觉有些儿话不投机,便坐在那里眼望半空中,而维尔弗太太也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让他们了解,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具备历史上罕有前例的自我克制精神,这样一直坐到贝拉小姐出场:维尔弗太太给她做了介绍,并且向她说明了客人的来意。

“我的确非常感激你们,”贝拉小姐说,冷冰冰地甩一甩她的鬈发,“但是只恐怕我哪儿也不想去呢。”

“贝拉!”维尔弗太太劝说她,“贝拉,你必须克服这种看法。”

“对呀,照您妈妈说的做,克服一下吧,亲爱的,”鲍芬太太怂恿说,“因为有您在一起我们会非常高兴的,也因为您太漂亮了,不能把自己老是关在屋子里。”说到这里,这位快活的人儿吻了她一下,并且拍拍她微微耸动的眉头;维尔弗太太直挺挺地在一旁坐定,像是一位主持死刑前探视的狱吏。

“我们就要搬进一幢漂亮的房子里。”鲍芬太太说,她真够得上是一个女人,把这一点强加在鲍芬先生头上了,而他又不大好就此争论;“我们就要置一套漂亮马车,我们到处去走走,什么都看看。您可不能,”她让贝拉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手,“您可不能一开头就讨厌我们呀,因为这也由不得我们呀,是吗,亲爱的。”

年轻人在人家的真诚和温柔性格面前,会自然而然地让步的,贝拉小姐也为这番话的率真所感动,她也坦诚地回吻了鲍芬太太。而这却一点儿也不能让她母亲,这位人世间的好妇人,感到满意,她在力求保持一个优越的立场,她要由她施恩惠于鲍芬夫妇,而不能使自己成为受惠者。

“这是我最小的女儿,拉维尼娅。”她说,当那位年轻小姐再度出场时,维尔弗太太很高兴可以转换一下话题了。“这是乔治·桑普森先生,家里的朋友。”

这位家里的朋友正处于一种柔情似火的阶段,不由得要把其他每个人都视为家里的敌人。当他坐定以后,便把圆形的手杖头像个瓶塞子似的放进自己嘴里。仿佛他感到自己有一肚子想要冒犯别人的情绪,一直满到喉咙口了。他用两只势不两立的眼睛瞪着鲍芬夫妇。

“等您来我们这儿住了,要是您喜欢,就把妹妹也接来,”鲍芬太太说,“我们当然会高兴的。您越是让自己高兴,贝拉小姐,您也就越是让我们高兴。”

“呃,这么说就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啦?”拉维尼娅小姐喊叫起来。

“拉维,”她姐姐低声说,“求求你,待在这儿,别出声。”

“不,我才不呢,”泼辣的拉维尼娅回答说,“我又不是个小孩子,让这些陌生人的眼睛瞧着我。”

“你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个小孩子,我不愿意让人家眼睛瞧着我。‘带上你的妹妹呀。’真是的!”

“拉维尼娅!”维尔弗太太说。“住嘴!我不能让你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荒谬的猜疑话,以为哪个陌生人——我不管他们叫什么名字——可以对我的孩子以恩人自居。你敢这么想吗,你这个荒唐的丫头,会以为鲍芬先生和太太是走进我家大门来当恩人的?或者说,如果他们真是这么想,在你身强力壮的母亲还有力气把他们请出去的时候,他们可能在我们家里待上一小会儿吗?如果你这么想,你就太不了解你的母亲了。”

“这真是妙极了。”拉维尼娅开始要叨叨了,这时维尔弗太太又说:

“住嘴!我不允许这样。你难道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客人吗?难道你不懂得,如果你敢于暗示,这位太太和这位先生可能会怀有任何一种想要来给你家庭的任何一个成员当恩人的念头——不管是哪个成员——你就等于是在骂他们不识大体、简直是胡思乱想吗?”

“我和我的太太您就别提了,太太,”鲍芬先生微笑着说,“我们不放在心上。”

“请原谅,可是我放在心上。”维尔弗太太回答说。

拉维尼娅小姐扑哧一笑,嘟囔着说:“对呀,可不是吗。”

“我要求我放肆的孩子,”维尔弗太太继续说,恶狠狠地瞧着她的小女儿,而这对她的小女儿却丝毫不产生任何影响,“请她对她的姐姐贝拉公平点儿;我要求她记住,看中她姐姐贝拉的人多着啦;而且,如果她姐姐贝拉接受了谁的关怀,她认为她自己也给了别人以完全相等的荣幸。”——说这话时她的身体还愤怒地抖了一抖。

但这时贝拉小姐反驳了,她平静地说:“我能为我自己说话的,是吗,妈。请您别把我扯进去。”

“您顺手抓住个我,指桑骂槐,倒是不错啊,”不服气的拉维尼娅怀恨地说,“不过我倒想问问乔治·桑普森,他对这件事情怎么说。”

“桑普森先生,”维尔弗太太宣布,这时她看见那位年轻的先生把他的塞子拔了出来,便一双眼睛阴森森地盯住他,使他又重新把塞子塞进嘴里,“桑普森先生,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和这幢房子的一位常客,我相信,他是太有教养了,不会经你这么一请,就插进来干涉的。”

她这么一捧,倒是感动了真心诚意的鲍芬太太,她后悔自己不该在心里对这位年轻先生不公道,于是她说,她和鲍芬先生欢迎他随时前来做客。他把嘴里的塞子拔出来,大方地表示感谢,并且回答说:“非常感激,但是我总归忙着,无论白天和晚上。”

无论如何,贝拉补偿了所有这些缺陷,讨人欢喜地对鲍芬夫妇的好意表示接受,那一对好心肠的人儿总的说来是心满意足了,便向这位贝拉小姐建议说,一旦他们认为满意的条件已经具备,可以接她过去时,鲍芬太太将再来告知。这项安排由维尔弗太太郑重地点一点头,并且挥一挥她的手套表示批准,她似乎在说:“我不计较你们的缺点,宽大为怀,答应你们吧,可怜的人。”

“顺便问问,太太,”鲍芬先生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说,“你们有一位房客吗?”

“是一位绅士,”维尔弗太太回答,改变了她先前粗鄙的腔调,“不错,住在我们二楼。”

“我可以称他作‘我们共同的朋友’呢,”鲍芬先生说,“‘我们共同的朋友’是怎么一个人,嗯?你们喜欢他吗?”

“洛克史密斯先生非常守时,非常安静,他是一位非常合意的房客。”

“因为,”鲍芬先生解释说,“必须让您知道我并不特别熟悉‘我们共同的朋友’,我只见过他一回。您把他说得很好嘛。他在家吗?”

“洛克史密斯先生在家。”维尔弗太太说。“是呀,”她朝窗外一指,“瞧他就在花园门口。他也许在等你们吧?”

“也许是吧,”鲍芬先生回答,“看见我进来了,或许是。”

贝拉留意地倾听了这段简短的对话。当她陪同鲍芬太太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她同样留意地注视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您好呀,先生,您好!”鲍芬先生说。“这是我的太太。这是洛克史密斯先生,我跟您说过的,亲爱的。”

她向他问好,他也活跃起来,扶她上车,等等,态度很殷勤。

“回头见吧,贝拉小姐。”鲍芬太太说,和她大声亲切地告别。“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那时候我希望我能够把我的小约翰·哈蒙带给您看。”

洛克史密斯先生这时正在车轮旁为她拉好衣襟,突然回头一望,又向四面望望,然后才抬起头来瞧着她,脸色苍白得让鲍芬太太不禁喊叫出来:

“老天爷!”停了一会儿,她才又说,“您怎么啦,先生?”

“您怎么可能让她看见死人呢?”洛克史密斯先生回答。

“这只不过是个领养的孩子。我对她说起过这么一个孩子。一个我要用这个名字来叫他的孩子!”

“您让我吓了一跳啊,”洛克史密斯先生说,“您竟然说要让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人儿去见那个死人,这话听起来好像不吉利似的。”

这时,贝拉一直在怀疑洛克史密斯先生喜欢她。这种认识(因为这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认识)使得她比当初更多喜欢他一点儿呢,还是更少喜欢他一点儿?而这种认识使得她急于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这是因为她想确定自己对他不信任的理由呢,还是因为她想要使他不再蒙受这种不信任?这些到目前为止,她自己心里也不明白。但是几乎一天到晚她都在全神留意着他,对于眼前这件小事情,她也在密切地留意着。

当他俩单独留在花园门前的小径上时,他俩对此都心中有数,而又心照不宣。

“这是两位值得尊敬的人,维尔弗小姐。”

“您很了解他们吗?”贝拉问。

他微笑了,用笑容在责备她,而她脸红了,在责备着她自己——两人都明白,她是想要诱使他作出不真实的回答——这时他说:“我听人家说起过他们。”

“的确,他告诉我们说,他只见过您一次呢。”

“的确,我想他是只见过我一次。”

贝拉这时非常紧张,恨不得把她刚才问的话收回来。

“因为我对您很感兴趣,我一听,好像人家要把您和那个遭人暗害埋进坟墓里的人联系起来,我就不由得心惊胆战,我的表情让您觉得奇怪了。我本来应该知道——当然,马上就该知道——不可能是那个意思。不过我的兴趣并没有改变。”

贝拉小姐在沉思中回到起居室,放纵的拉维尼娅用这样一席话来迎接她:

“喂,贝拉!我希望你的愿望总算实现啦——靠你的鲍芬夫妇实现啦。这下子你可够阔啦——跟你的鲍芬夫妇在一道。你可以高兴怎么卖俏就怎么卖俏啦——在你的鲍芬夫妇家里。可是你别拖上我去你的鲍芬家,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以及你的鲍芬夫妇!”

“假如,”乔治·桑普森先生闷闷不乐地把他的塞子拔出来,说,“贝拉小姐的鲍芬先生再跑来跟我说他这些废话,我只希望他明白——就像男子汉跟男子汉打交道一样——他这么做要当心吃——”他正要接下去说“吃亏”,但是拉维尼娅小姐对他的思维能力毫无信心,并且觉得他的演说根本牛头不对马嘴,便猛地一下把他的塞子重又给塞上,那股泼辣劲儿,把他眼泪水都逼出来了。

这时可敬的维尔弗太太在用她的小女儿作对象指桑骂槐地把这两位鲍芬教训了一顿之后,对小女儿的态度变得和蔼了,她又进一步把她至今还留作后备不曾发挥的最后一点儿性格力量也发挥出来。这便是,拿出她的相面家本领来对全家人加以启迪;每当她施展她的这套本领时,都使雷·维感到非常可怕,因为任何一个预见性比她差些的人,都看不出那许多她往往都能看出的阴暗和邪恶来。而现在维尔弗太太之所以这样做,必须指出,只是由于她对这两位鲍芬的嫉妒,恰恰在这同一时刻,她心中已经在想,她将怎样在她那些无缘与鲍芬相识的朋友们面前,拿恰恰是这两位鲍芬和他们的发迹作为自己夸耀的资料了。

“说到他们的气派,”维尔弗太太说,“我没啥好讲的。说到他们的外表,我没啥好讲的。说到他们对贝拉不存私心,我没啥好讲的。但是,鲍芬太太那张面孔上所表现的狡猾、诡诈,那种老谋深算的策划,真让我浑身发抖。”

为了毋庸置疑地证明这些卑劣属性都出现在鲍芬太太的身上,维尔弗太太便当场抖了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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