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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鲍芬先生找人商量

在我们所讲述的这个年代里,无论是谁,如果从舰队街出来,走进法学协会所在的地区,在协会附近百无聊赖地闲荡,荡到一处凄冷的墓场上,举头一望,看见面临墓场有一排高高的凄凉的窗户,在这排窗户当中最为凄凉的一扇中,他看见一个凄凉的男孩,于是,他只须一目了然地看这么一眼,他就等于是看见了莫蒂默·莱特伍德先生的主管秘书,下级秘书,习惯法秘书,财务转让秘书,大法官法院事务秘书,以及分门别类各项事务的专职秘书。这位莱特伍德先生就是不久前各家报纸上纷纷称之为著名律师的那位先生。

鲍芬先生和这位一身兼任各项秘书职务的实体已有过数次交往,有时是在这实体本身所在的场所,有时是在宝屋里,因此,当他在那居高临下、满是灰尘的地方看见这实体时,便立即毫无困难地认出这扇窗户来。他向这扇窗户所在的三层楼爬去,心中还全神贯注地思念着罗马帝国所遭遇的吉凶未卜的命运,并且为那位可爱的帕蒂纳克斯帕蒂纳克斯(Publius Helvius Pertinax,126—193),古罗马皇帝,死于兵变。之死深感遗憾:他刚在昨天晚上才丢下他混乱不堪的国务,在禁卫军卒们的一场暴怒中当了牺牲品。

“早,早,早!”当那个凄凉的男孩打开办公室门时,鲍芬先生挥一挥手说。这男孩本叫布赖特。“老板在吗?”

“我想是莱特伍德先生约您来的吧,先生?”

“我并不想要他白约我,你知道,”鲍芬先生回答说,“我付钱的,孩子。”

“这当然,先生。您愿意进来吗?莱特伍德先生暂时不在,不过我想,他会马上回来的。请您在莱特伍德先生的房间里坐一会儿,先生,我来查查约见登记簿,好吗?”小布赖特故作姿态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又长又薄的牛皮纸封面的签名簿,用手指数着这一天的约会人,口中念念有词:“阿格斯先生,巴格斯先生,卡格斯先生,达格斯先生,法格斯先生,嘎格斯先生,鲍芬先生。对,先生,一点不错。你来得稍嫌早了点儿,先生。莱特伍德先生马上就到。”

“我不着急。”鲍芬先生说。

“谢谢您,先生。让我利用这个机会,假如您愿意的话,把您的大名登在我们今天的来访登记簿上。”小布赖特又故作姿态地换了一个本子,拿出一支笔来,用嘴咂一咂,蘸点墨水,在落笔之前又把早先写下的姓名朗读一遍。他们是:“阿莱先生,巴莱先生,卡莱先生,达莱先生,法莱先生,嘎莱先生,哈莱先生,拉莱先生,马莱先生。还有鲍芬先生。”

“这儿规矩挺严格呀,嗯,小伙子?”在他被登记进去的时候,鲍芬先生说。

“是的,先生,”这男孩回答,“我没这个可不行。”

他这句话也许是说,如果不编造出这些事情来消磨时间,他的脑子或者会裂为碎片。他独自一人囚禁在这里,没有一副脚镣好让他来擦擦光,也没有给他一只饮水的木杯好让他在上边刻个花样,他便想出这样一种办法,按字母顺序在上述两个本子里响亮地编造出些各种各样的姓名来,或者从字典上把大批的人名抄进去,就算他们都是来跟莱特伍德办理业务的。这样做,对于他的精神尤为需要,因为,生性敏感的他倾向于认为,他的主人接不到委托,也是他个人的一件丢脸事。

“你干法律这一行有多久啦,嗯?”鲍芬先生猛然间问道,他就是这么好打听事情。

“我干法律这一行,到现在将近三年了,先生。”

“一定是已经像天生干这个的一样在行了!”鲍芬先生赞赏地说。“您喜欢这一行吗?”

“我也无所谓了。”小布赖特回答说,同时叹一口气,仿佛这行职业的辛酸对他都是过去的事了。

“您拿多少工钱?”

“只有我想要挣到的一半儿。”小布赖特回答。

“您想要挣到的整个数目是多少呢?”

“每周十五先令。”这男孩说。

“按一般情况说,您要当上法官还得多长时间?”鲍芬先生对他那小小的身材默默打量一番之后,问道。

男孩回答说,他还没完全计算好这个小问题。

“我想,没什么东西妨碍您这方面的追求吧?”鲍芬先生说。

这孩子的回答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他说他有幸生为不列颠人,而不列颠人是从来、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去追求自己的目的的这句话可能出自英国诗人詹姆士·汤姆森(James Thomson,1700—1748),作词、作曲家阿尔纳(T.A.Arne,1710—1778)编曲的一首当时流行的爱国歌曲。但是他似乎又倾向于怀疑,可能会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去实现自己的目的。

“几个英镑能给您帮点儿忙吗?”鲍芬先生问。

在这一点上,小布赖特是毫不怀疑的,于是,鲍芬先生便向他馈赠了这样一笔钱,并且感谢他关心他的(鲍芬先生的)事务,这件事,他接着说,现在,他认为,已经可以算是办妥了。

这以后,鲍芬先生怀里抱着手杖坐在那儿,手杖头伸向耳边,好像有一位传说中供女皇差遣的精灵正在给他讲述着这间办公室的事情,他睁大眼睛,望着装有《诉讼程序》和《判例实录》的书橱,望着一扇窗户,望着一只空空的蓝布袋,望着一支封口火漆、一支钢笔、一盒封缄纸、一只苹果、一本拍纸簿——全都是布满灰尘的——还望着一些墨水污渍,还望着一个伪装和法律有关、但是没伪装好的手枪盒子,还望着一只铁箱子,上面贴着“哈蒙财产案”的标签。他就这样望着,一直望到莱特伍德先生出现的时候。

莱特伍德先生解释说,他是从遗嘱代理人那里来的。他和这位代理人一同受托经办鲍芬先生的事务。

“看来我的事让您费了不少心思啊!”鲍芬先生同情地说。

莱特伍德先生没有辩白他从来都是这副疲惫相,只是接着向他说明所有法律手续均已仔细照办,死者哈蒙的遗嘱已经复验,继承人哈蒙的死亡已经查明,及其他,等等,大法官法院的决议已经作出,及其他,等等,他,莱特伍德先生,此刻极其满意、荣幸和愉快地,又是及其他,等等,祝贺鲍芬先生,作为剩余遗产继承人,正式拥有存于英格兰银行总裁账房中的十万余英镑财产,及其他,等等。

“关于这笔财产,尤其令人满意的是,鲍芬先生,它不会涉及任何麻烦。没有需要经营的庄园,没有在年景不佳时需要退还的好多成现钱的租金(这是您在报纸上扬名的一种非常昂贵的方式),没有一群难以对付的投票人,也没有代理人会在牛奶尚未端上餐桌之前,先把奶油偷撇掉。您要明天清早把全部财产放进一只钱箱里随身带走都可以——比如说,带到落基山脉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在北美西部,北连阿拉斯加,南接墨西哥,全长四千五百公里。当时正是英国人大量去美洲殖民地移民的时候。去,因为,如今每个人,”莱特伍德先生懒洋洋地一笑,最后说,“都好像入了魔似的,早晚必得对其他什么人提到落基山脉,表示他自己对之非常熟悉。我希望您能原谅我逼您帮个忙,也让这座巨大的山脉给您带来一些地理学上的厌烦。”

最后这句话鲍芬先生并没有听得很明白,他起初惶惑地望着天花板,后来又望着地毯。

“好吧,”他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真的。我本来日子也过得挺好。要操心的事真是太多了。”

“亲爱的鲍芬先生,那么您就什么心也别操!”

“嗯?”那位先生说。

“现在,”莫蒂默回答,“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说句不负责任的愚蠢话,而不是作为专业的顾问来讲高深的道理,我也许会说,假如这笔钱太多了,让您心里觉得有负担,您完全可以躲开呀,让它减少点也很容易嘛。并且,如果您担心这么做也很麻烦,您仍然完全可以躲开呀,愿意代替您承担这些麻烦的人有的是嘛。”

“噢!我还不大懂您的意思。”鲍芬先生回答,依旧困惑不解。“您所说的办法不是那么能让人称心呢,是吗?”

“天下又有什么事能让人称心呢,鲍芬先生?”莫蒂默抬起眉头问道。

“我从前倒是一向觉得很称心呢。”鲍芬先生回答,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情。“当我在宝屋——在它成为宝屋之前——当佣人头子的时候,我觉得那件差事很称心。那位老人家是个非常可怕的鞑靼人意思是脾气很坏、难以对付的人。(我这么说,真的,没有在他死后对他不敬的意思),可是那件差事让我起早贪黑地干着倒也快活。真叫作孽,”鲍芬先生搓着他的耳朵说,“他去搞出这么多钱来,要是他不那么费尽心机搞这个,他那日子会好过多了,一定是这样。”他突然间发现了这一点,说,“他自个儿也一定觉得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莱特伍德先生咳一声嗽,不大信服这句话。

“说到称心不称心,”鲍芬先生继续说,“唉!老天爷保佑!要是咱们把事情摊开来,一件一件说,钱又哪一回让人称心过?等这位老人家到头来总算对这可怜的孩子公平了,这可怜的孩子可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了。他被人家干掉了,就在他刚刚举起(可以这么说)茶杯和托盘往嘴唇边上送的时候。莱特伍德先生,我现在要说给您听,为了这个可怜的亲爱的孩子,我和鲍芬太太跟这位老人家顶撞过不知多少回,到后来他对我们把什么脏话都骂尽了。我看见过,有一回鲍芬太太对他提起她的关于天理人情的想法,他一把抓起鲍芬太太的帽子(她那时候通常都戴一顶黑草帽,随便扣在头顶上),把它转悠着甩过院子去。我真是看见过。还有一回,他又这么做,简直在侮辱人了,我吧唧一下子,要不是鲍芬太太冲过来挡在中间,鬓角上被打得通红,他就挨上了。我这一下子把她打倒在地上了,莱特伍德先生,把她打倒在地上了。”

莱特伍德先生喃喃自语地说;“同样该受人敬重呵——鲍芬太太的头和心。”

“您了解的。”鲍芬先生继续说。“现在事情都过去了,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您,我和鲍芬太太一向是、从基督的道义上说也应该是这两个孩子的朋友;我跟鲍芬太太一向是那个可怜姑娘的朋友;我跟鲍芬太太一向是那个可怜的男孩子的朋友,所以我跟鲍芬太太才出来顶撞这位老人家,尽管吃了苦头,还随时都有被赶出大门的可能。要说鲍芬太太嘛,”鲍芬先生压低声音说,“她很可能不希望再提起这些,因为她现在是个时髦人了,可是她那会儿竟敢当着我的面对他说,他是个铁石心肠的无赖。”

莱特伍德喃喃自语地在说:“英勇的撒克逊精神——鲍芬太太的祖先——弓箭手——阿金库尔和克莱西阿金库尔和克莱西,英法两次大战的地方。1346年在克莱西,1415年在阿金库尔。阿金库尔一役,英国远征军在亨利五世指挥下以少胜多,打败了庞大的法国军队,这主要由于英军发挥了弓箭手(bowmen)的威力。这里,可能是作者利用bowmen和Bower(宝屋)读音近似而这样写的。”

“我跟鲍芬太太最后一回看见这可怜的孩子,”鲍芬先生说着说着全身发热,有点要融化的趋势(一块脂肪在发热的时候,也通常会这样),“他那会儿是个七岁的孩子。因为当他回家来给他姐姐求情的时候,我跟鲍芬太太出门去照管一件乡下的合同了,要把一批垃圾过筛,装车运走,而他连来带去只有一个钟头。我说他那会儿是个七岁的孩子。要出远门,孤零零的,可怜巴巴的,到外国去上学,他到我们的住处来,就在如今这宝屋的院子里,来在我们火炉前暖暖身子。身上穿着薄薄两件上路的衣裳。一只小小的破箱子,放在外面的寒风里,是让我拿去送他上船的,因为那位老人家对花六个便士雇辆车的话,听也不肯听。鲍芬太太那时候还年轻着呢,真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让他站在她身边,自己在火炉前跪下,把两只手掌心烤热,伸过去搓他的腮帮子。可是,一看见孩子的眼睛涌出泪水来,她自己的眼睛里也一下子涌出泪水来,她就抱住他的脖子,好像在保护着他,她对我喊着说:‘我情愿丢掉世上一切的一切,我情愿呵,好跟他一块儿跑开!’这些话怎么刺痛我的心,又怎么大大加强了我对鲍芬太太的敬慕,就别说了。那可怜的孩子紧紧贴着她好一阵子,她也紧紧贴着他,后来那老人家喊人了,他说:‘我得走了!上帝保佑你们!’一小会儿工夫里,他扑在她的怀里,抬头望着我们俩,好像心里苦呵——真苦呵。那种眼神啦!我陪他上了船(先给他吃了点我认为他一定爱吃的东西)。等他在铺位上睡着了,我就走了,我回到鲍芬太太跟前去了。可是,不管怎么对她说我离开时候的情形,都白说了,因为照她的想法,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抬头看我们俩时候的那副眼神。不过这也有点儿好处。鲍芬太太跟我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前有时候我们也盼望过能有一个。而打这以后,就不想再有了。‘我们俩都会死的,’鲍芬太太说,‘别人会在我们孩子眼睛里看到这种孤苦伶仃的眼神。’就这样,半夜三更,十冬腊月天,或者刮大风、或者下大雨的时候,她总会哭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喊叫:‘你没看见那可怜孩子的面孔?呵,老天爷保护这可怜的孩子吧!’直到过了好些年,才慢慢儿地丢开了——好多东西都是这样被人慢慢儿丢开的。”

“我亲爱的鲍芬先生,每件东西都会穿破用烂,最后被人丢开的。”莫蒂默轻轻地一笑,说。

“我倒没那么大口气,说每件东西,”鲍芬先生回答,莱特伍德的态度似乎激怒了他,“因为有些东西我从来没在垃圾里发现过。得了,先生。就这样,鲍芬太太跟我侍候着这位老人家,我们一天天变老了,过日子,干活儿,在他手下都够苦的,直到发现这位老人死在他的床上为止。这时候鲍芬太太跟我就把他老是摆在床面前一张桌子上的小钱柜封起来,因为以前老是听人家说起法学协会,知道律师家订合同的垃圾都是来这儿拉走的,我就上这儿来想找个律师求教,我看见您的年轻人在现在这个高地方,用削笔刀戳窗户台上的苍蝇,我对他‘喝’一声,那时候还没能有幸认识您呢,可是这一‘喝’就得到这个荣幸了,后来您,还有那位带着个怪难受的领巾的先生,在圣保罗教堂院子里那个小拱廊下面——”

“民法博士院。”莱特伍德指出。

“我以为是另外一个名字呢,”鲍芬先生停了停又说,“不过您最清楚了。后来您跟那位名字叫民法的博士,你们去工作了,你们做了该做的事情,您跟民法博士采取步骤,寻访这个可怜的孩子,到最后你们真的找着这个可怜的孩子了,我跟鲍芬太太俩老是说:‘咱们又能见到他啦,看他过好日子啦。’可是,一场空啊;不称心的是,到头来这笔钱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手里了。”

“但是这笔钱,”莱特伍德先生倦怠地点一点头说,“到了一位再好不过的人手里了。”

“这笔钱到今天,这个时刻,才算到了我跟鲍芬太太手里,我成天忙着就在等这一天,这一个时辰。莱特伍德先生,这是一桩恶毒残忍的谋杀。可是正因为这件谋杀案,我跟鲍芬太太莫名其妙地得了好处。为了把凶手捉拿归案,我们想拿这笔财产的十份儿当中的一份儿做奖赏——一万英镑的奖赏。”

“鲍芬先生,太多啦。”

“莱特伍德先生,我跟鲍芬太太一块儿定下这个数,我们坚持要这样。”

“但是让我跟您说明白,”莱特伍德回答,“现在,我说点职业上的高深道理,而不是说一个普通人的愚蠢话,提出这么大一笔奖赏,就会诱惑人去牵强附会地怀疑、无中生有地捏造和歪曲事实地指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呵。”

“好吧,”鲍芬先生说,他有点儿动摇了,“我们把这个数目为这个目的先存在一边儿,至于说是不是要公开宣布这一点,在用我们的名义散发出去的告示里——”

“是用您的名义,鲍芬先生,用您的名义。”

“好吧;就算是我的名义,这就跟用鲍芬太太的名义一个样,就是指我们俩,起草告示的时候就该这么想。这是我,这笔财产的主人,在得到这笔财产的时候,给我的律师所下的第一条指示。”

“您的律师,鲍芬先生,”莱特伍德回答,同时用一支满是黄锈的钢笔,写下一条非常简短的记录,“高兴地接受这项指示。您还有其他指示吗?”

“还有一条,再多没有了。替我写一张简单明白并且尽可能牢靠的遗嘱,把全部财产留给‘唯一的遗嘱执行人我亲爱的妻子海勒瑞爱蒂·鲍芬’。尽可能写得短些,把这句话写进去;可是要写得牢靠。”

对于鲍芬先生所谓的牢靠的遗嘱,莱特伍德有点莫测高深了,他便进行试探。

“请您原谅,但是,要表达出业务上的深奥道理就必须措辞精确,当您说牢靠——”

“我是说牢靠。”鲍芬先生说明。

“的确如此。说得再好不过了。但是这个牢靠是不是指要约束鲍芬太太遵守某种条件?”

“约束鲍芬太太?”鲍芬太太的丈夫打断他说。“不!您在想些什么呀?我想要的是,让这笔财产牢靠地全部归到她手里,牢靠得让她在占有这份财产以后不会有一点儿松动。”

“无条件地归她所有,随她高兴怎样去处置吗?绝对地归她所有吗?”

“绝对地归她所有吗?”鲍芬先生重复说,同时刚强地笑一笑。“哈!我当然是这么想!要我到今天这把年纪,再来开始约束鲍芬太太,那可真叫漂亮!”

于是这条指示,也由莱特伍德先生接受下来;莱特伍德先生接受这条指示之后,正送鲍芬先生出门去,尤金·瑞伯恩先生几乎在门道里跟他撞上。于是莱特伍德先生便以淡淡的态度说:“让我给你们两位介绍一下。”接着向他表明,瑞伯恩先生是一位精通业务的律师,并且告诉他,一部分由于事务的原因,一部分也因为一时高兴,他已经把有关鲍芬先生生平的一些主要之点,向瑞伯恩先生谈起过。

“很高兴。”尤金说——虽然他看起来并非如此——“能认识鲍芬先生。”

“多谢,先生,多谢,”这位先生回答,“您喜欢法律这行吗?”

“啊——不怎么特别喜欢。”尤金回答。

“您觉得太枯燥了,嗯?这个,我想,得要钉着干几年,才会掌握吧。可是只要肯干就行呀。瞧那蜜蜂。”

“对不起,”尤金回答,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但是请您原谅我说一句,我一向反对被人家比作蜜蜂。”

“真的!”鲍芬先生说。

“我从原则上反对,”尤金说,“作为一个两足的——”

“作为一个什么?”鲍芬先生问。

“作为一个两条腿的动物;——我原则上反对,作为一个两条腿的动物,经常被人家比作昆虫或是四条腿的动物,我反对人家要求我拿蜜蜂,或是拿狗,或是拿蜘蛛,或是拿骆驼的行为作榜样。我完全同意,骆驼,比如说,是一种非常善于自我克制的角色;但是它有好几只胃可以用来满足它自己,而我却只有一只。再说,我也不具备一个方便的冷藏库来贮存我的饮料。”

“不过我说的,您知道,”鲍芬先生急忙争辩,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是蜜蜂呀。”

“一点不差。我是否可以向您表明,说这比拟是不伦不类呢?因为这整个情况都是假设出来的。姑且承认,在蜜蜂和穿衣服、穿裤子的人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这一点我否认),就算人必须向蜜蜂学习吧(这一点我也否认),问题仍然存在,要向它学习什么呢?模仿它?或是避免像它一样?您的朋友蜜蜂为了它们的君主而自寻烦恼到了那样一种非常坐立不安的程度,王国里一丁点儿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它们如痴似狂,我们这些人类所要学习的,是把阿谀逢迎视为伟大呢,还是把《宫廷通报》看得渺小?我还不明白,鲍芬先生,除非您是用蜂窝来挖苦人类吧。”

“不管怎么说,它们在工作呀。”鲍芬先生说。

“对了,”尤金轻蔑地回答,“它们在工作;但是您不认为它们做得过分了吗?它们工作得大大超过了它们的需要——它们制造出大大超过它们所能吃掉的东西——它们是那么一心一意地嗡嗡营营、不可终日,直到死神来临——您不觉得它们做得过分了吗?是否就是因为蜜蜂的关系,人类的劳动者才不应该有休息的日子?是否就是因为蜜蜂不要求变换它的环境,而我也就永远不能变换我的环境?鲍芬先生,我认为早餐桌上的蜂蜜是上等的;但是从我传统的教师和道德家的观点来看问题,我反对关于您的朋友蜜蜂的这类残暴的骗人鬼话。虽然我对您是极为敬重的。”

“多谢,”鲍芬先生说,“再见,再见!”

然而,这位可敬的鲍芬先生慢腾腾地走开了,怀着一种他本来大可不必有的很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世界上不能尽合人意的事情真是太多,还得加上与哈蒙财产有关的事情。当他还在这种思想状态下沿着舰队大街慢腾腾向前走时,他发觉有一个外表温文尔雅的人正在紧紧地尾随他并且注意他。

“怎么?”鲍芬先生突然停下来,蓦地打断心头的思索,说,“您还打算干什么?”

“我请您原谅,鲍芬先生。”

“还知道我的名字,嗯?您怎么会知道的?我不认识您呀。”

“是的,先生,您不认识我。”

鲍芬先生盯着这个人,这个人也盯着鲍芬先生。

“不,”鲍芬先生说下一句话之前,先往人行道上瞟了一眼,仿佛人行道是由很多张人的面孔铺成的,他想在其中找一张和这人一样的面孔,“我不认识您呀。”

“我不是个什么大人物,”陌生人说,“人家不大可能认识我;但是鲍芬先生的财富——”

“噢!家喻户晓啦,是吗?”鲍芬先生问道。

“——以及他取得这笔财富的传奇方式,使他惹人注目。是前两天人家把你指给我看的。”

“啊,”鲍芬先生说,“恐怕人家指给您看我的时候,我让您大失所望了吧,假如您的礼貌能让您承认这一点的话。因为我很知道我这个人没啥值得看的。您从我这儿想得到点儿什么?您不是个干法律的,对吗?”

“不是,先生。”

“不是要送点消息,得点报酬吧?”

“不是,先生。”

当他回答后一个问题时,这人的面孔刷地红了一下,但是马上就过去了。

“要是我没搞错的话,你从我律师家开始就跟上我了,还一直想引起我对您的注意。照直说!是?或者不是?”鲍芬先生追问着,颇有些气恼。

“是的。”

“那又为什么?”

“假如您允许我跟您一道走走,鲍芬先生,我会告诉您的。您不反对我们去这里边坐坐吧——这大概叫做‘克列福德律师协会’——我们在这儿可以比在嘈杂的大街上,彼此听得清楚些。”

(“好吧,”鲍芬先生想,“要是他提议跟我赌一场九柱戏,或是要我认识一个刚接受了一笔财产的乡下绅士,或是掏出一件什么他搞到的珠宝来兜生意,我就给他一顿揍!”鲍芬先生经过这番周密的考虑之后,便像潘趣潘趣,英国木偶剧《潘趣和朱第》中的矮胖驼背的滑稽人物,英国现代一家幽默杂志也以此为名。那样把他的手杖抱在怀里,走进上述的克列福德律师协会去。)

“鲍芬先生,今天早晨我碰巧从大法院胡同经过,看见您在我前面走着。我冒昧地跟在您身后,打算下决心找您谈一谈,一直跟到您走进您律师的房子里。我就在外面等到您出来。”

(“不大像是要赌九柱戏,也不大像要提乡下绅士,也不大像是个卖首饰的,”鲍芬先生想,“不过也难说呢。”)

“恐怕我的目标太大胆了,恐怕一般人很少这样做,然而我还是要冒险试一试。如果您问我,或者如果您问您自己——也许更可能是这样——是什么让我这样大胆,我回答说,我一向坚决相信您是一位正直和坦率的人,有一颗最高尚的心灵,并且,上帝保佑您有一位具有同样杰出品质的夫人。”

“你对鲍芬太太的了解是正确的,不管怎么说吧。”鲍芬先生这样回答,同时把他的新朋友重新审视了一番。在这个陌生人的态度里,有某种被抑制的东西,他走路时两眼望着地上——但是尽管如此,他也能意识到鲍芬先生是在观察他——他说话时也压低了声音。然而,他谈吐自如,话音悦耳,尽管显得拘束。

“要说我自己的看法嘛,我也能看出一般人说您的一点——说您完全没有被命运宠坏,也没有自己觉得了不起——我相信像您这样一位天性坦率的人,不会怀疑我有意阿谀您,倒是会相信,所有这些话,只是要给我自己一个借口,因为我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解释我现在的冒昧举动了。”

(“得花多少?”鲍芬先生想。“一定马上要谈到钱了。得花多少?”)

“环境变化了,鲍芬先生,您大概也会改变一下您的生活方式吧。您大概会住一所更大些的房子,会有很多事情要安排,还会有很多来往信件上的麻烦。假如您愿意试试看,让我做您的秘书——”

“做我的什么?”鲍芬先生睁大眼睛喊着说。

“您的秘书。”

“啊,”鲍芬先生低声地说,“稀奇古怪!”

“或者,”陌生人继续说,他对鲍芬先生的奇怪感到奇怪,“如果您愿意试试看,让我做一个帮您办事的人,不管是什么名义,我知道您一定会发现,我是一个忠实的、感恩的人,而且我希望,您还一定会发现我是个有用的人。您自然会想到我直接的目的是钱。并不是这样,因为我愿意为您服务一年——两年——随您决定多长时间——然后我们再谈报酬的事。”

“你是从哪儿来的?”鲍芬先生问。

“我是从,”那一位望着他的眼睛回答,“从好多个国家来的。”

鲍芬先生对于外国的地名和位置所知有限,并且多少有些混乱不清,他便把下一个问题提得很含糊。

“从——哪一个地方?”

“我到过很多地方。”

“你都干过些什么?”鲍芬先生问。

他还是没有得到多大进展,因为回答是:“我当过学生,还到处旅行过。”

“要是我这么单刀直入不失礼的话,”鲍芬先生说,“你靠什么过日子?”

“我已经说过,”那一位回答,又朝他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我极力去找,找到什么做什么,试过一些小的打算,都没成功,也可以说,我现在才开始生活。”

这位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位请求者才好,而且感觉到自己越来越不知所措,因为从他的态度和仪表来看,这个人必须细心地加以对待,而这位可敬的鲍芬先生却感到自己在这一点上欠缺本领,他便张望着克列福德律师协会当天那不像样子的小花园,或是屋里陈列的标本猫,想要得一点儿启发。那儿有麻雀呀,猫呀,干的,湿的,各种破破烂烂的东西。可就是没有一点儿能够提供启发的东西。

“直到现在,”这位陌生人说,一边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抽出一张名片来,“我还没说起我的姓名呢。我叫洛克史密斯。我住在一位维尔弗先生家里,在荷洛威区。”

鲍芬先生又一次惊奇地瞪着他。

“贝拉·维尔弗小姐的父亲?”他说。

“我的房东是有一个名叫贝拉的女儿。对的,一点不错。”

这个名字整个早晨都在鲍芬先生的脑海中或隐或现,几天来都是这样,因此他说,“这也真奇怪!”他再一次不自觉地瞪起眼睛来,完全忘了要保持礼貌,手里还拿着那张名片。“可是,顺便说说,我想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个人把我指给您看的吧?”

“不是。我从来没跟他们哪一个上过街。”

“那么是听他们说起过?”

“没有。我一个人住一套房间,差不多跟他们没有任何来往。”

“越来越奇怪了,”鲍芬先生说,“好吧,先生,跟您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对您说什么才好。”

“什么也别说,”洛克史密斯先生回答,“请允许我过几天来拜访您。我不会那么狂妄,以为您会第一次见面就信任我,就把我从大街上带回家里去的。请您允许我,等您空闲的时候,来听您的回音。”

“公平合理,我不反对,”鲍芬先生说,“可是咱们得先说好,您完全明白,我并不知道我将来会需要一位先生来当个秘书——您说的是秘书吧;是吗?”

“是的。”

鲍芬先生的眼睛再一次睁得很大,他从头到脚地盯着打量这位请求者,嘴里重复着:“奇怪!——您真的知道您说的是秘书?真的吗?”

“我真的是这样说的。”

“——当秘书,”鲍芬先生重复说,斟酌着这个字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需要一个秘书,或者什么别的,就好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需要月亮里的那个人一样。我和鲍芬太太甚至还没商量好,我们要不要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鲍芬太太的爱好,当然是想求时髦;不过她现在已经在宝屋里安排得满时髦了,也许不会再做改变的。话说回来,先生,反正不着急,我愿意就像您说的那样跟您见面,请您务必来宝屋做客,要是您高兴。请在一两个礼拜之后来一趟。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提到,除了我已经说过的以外,我已经请了一个有文学的人——装着一条木腿的——我还没想要辞掉人家。”

“我很遗憾地知道我稍微被人家抢先了一点儿,”洛克史密斯先生回答,他听见这句话显然感到惊讶,“但是也许会有其他事情好让我做吧?”

“您瞧,”鲍芬先生回答,带着一种表示信任的威严感,“说到我这位有文学的人,他的任务很明确。职务上,他管衰管亡,作为朋友,他偶尔来点儿诗歌。”

他并没注意到,对于洛克史密斯先生颇为惊讶的理解力来说,似乎这些任务一点儿也不明确,鲍芬先生继续说:

“那么,先生,我要跟您告别了。过一两个礼拜,您可以随时来宝屋做客。离您的住处大概不到一英里路,您的房东会给您指路的。不过他可能不知道‘鲍氏宝屋’这个新名称,那么,在您向他打听的时候,就说是哈蒙家好了;好吗?”

“哈莫恩家,”洛克史密斯先生重复说,仿佛没完全听清这个声音,“哈马恩家‘哈蒙家’原文是Harmon's;‘哈莫恩家’原文是Harmoon's;‘哈马恩家’原文是Harmarn's。这个词怎么拼法?”

“嗯,要说怎么拼法,”鲍芬先生非常沉着地回答,“那就是您的事啰。您只要对他说哈蒙家就可以了。再见!再见!再见!”于是便走开了,也没再回头望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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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写的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巴拉格特氏这支族人的故事。准噶尔叛乱,背负家族希望的巴特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满清正黄旗官员通智为贪巴特战功背后放冷箭。通智担心事情败露,把自己的女儿桐花嫁给巴特。桐花到了巴家后,巴家人处处受其欺辱。准噶尔二次叛乱,战场上,巴特遇到了自己当年的结拜兄弟,方知自己背后那支箭确是通智所为。凯旋归来的巴特进皇城状告通智,雍正皇帝怀疑巴特被策反,将巴特交通智处治,通智伪善地在包头收买人心,却对巴特落井下石。朝廷钦差刘统勋明察秋毫,救出巴特,通智被处死。准噶尔第三次叛乱,巴特再立战功。当乾隆皇帝要加封巴特为一品大员时,巴特婉言谢绝,告老还乡。
  • 丑宝

    丑宝

    我在原始丛林里造土纸。一头名叫小丑的黄牛婆在帮我造土纸。小丑之所以叫小丑,是因为贪吃一个隐蔽洞口旁边一大窝茅草被老虎咬断了尾巴,从此屁股后面就老是沾满了粪土,引来了一大群乌蝇上下飞舞,十分惹厌;山里人喜欢牵野号,才赐她如此芳名。我没办法,后来我与她走得最近,只好时常在古潭里替她洗屁股。古潭隐匿在老虎坑茶山下,夏日正午,隐隐可窥一石头样的巨木横亘潭底。老表说,水浸千年松,搁起万年杉,这么说来,有可能是千年古木的化石了。到处是大片小片正在开发的原始丛林——其实是数百年前的荒田,田埂围基历历可见,古田中的参天古树难于合抱。
  • 单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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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像一颗启明星在生命的地平线上升起时,人们看到了希望。是它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是它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新的光明世界。它像一粒粒小小的微尘洒满人间,是它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给我们以慰藉和帮助,是它带给了最无助的人们以希望。它像一根蜡烛,虽然比不上灯塔的巍峨,但是,它照样能发出光彩夺目的光芒。它并不是那样渺小,它是“爱心”的光环。它无私地燃烧着自己,却照亮着别人。这就是爱心,爱的神奇伟大在于它的执著,在于它的无私。
  • 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宋史演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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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讲述从“第五十一回 巧排挤毒死辅臣 喜招徕载归异族”到“第一百回 拥二王勉支残局 覆两宫怅断重洋”的历史。在北宋朝廷走向消亡之际,王室宗族康王赵构在一众文武大臣协助之下南渡长江延续宋室宗庙。然而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并在一帮奸臣的操控之下,设计陷害抗金的将领,最后重蹈北宋的覆辙。在蒙古大军步步进逼,三个皇帝或被俘,或死于逃亡途中,或葬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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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8年,北平,听雪楼。沸水在炉子上咆哮,约莫是茶壶嘴长了些,这嘶鸣声穿梭在厚重的铜管里,出来时已受不住控制,尖锐异常。小二忙着跑堂,汗巾搁在肩上也是湿了大片。听到茶楼里客人的投诉,他跺了跺脚,忙不迭地跑到堂口。拎起茶壶一个转身,飞溅而出的茶水顺势泼在一人的茶碗里,竟是分毫没有洒出来,顿时满场喝彩。这便是北平最老字号的茶楼,有个雅名——听雪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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