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满脸平滑的老赵(年轻的同学称年长的为“老”,反之年长者称年轻者“小”)查了查他的一本书,“意为狼。”他说道,然后又查了一下词典。“一种狗。”他进行了翻译。
一种狗,拉尔夫陷入了沉思。
至于他自己,老赵取名为亨利,这至少是八个国王所用过的名字。“我父亲为我取的。”他说道。
如果拉尔夫听上去更像是意峰,那么情形或许会好一些。在取英文名这门艺术上(除了他,似乎人人都知道),人们认为这是可取的。但这又会怎么样?谁关心它的意义?拉尔夫拿定主意认为:表格上的东西无关紧要。他是一个负有使命的人,重要的是他要注册好合适的课程,选好合适的班级,买好合适的书籍。所有这一切比他所预料的要难得多。例如,有两门课班级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其中有一门课注册已经结束。为了对付这些问题,他按照学费没有到时的办法来处理。当他选的其他两门功课相互冲突时,他便到留学生事务办公室,这里,满面喜色的凯米会很乐意帮助他。
这时,拉尔夫注意到她很美,或者说他想象她一定很美,因为大约有一半和她有过交往,且有过风流韵事的人看上去都不像留学生。(“慕名俱乐部。”老赵解释说,手上拿着一本成语书。)然而,野蛮人的粗大身材,长长的鼻子和毛茸茸的前臂使她看上去不是拉尔夫那号人(茸毛特别使他厌恶,他认为它像猴毛)。不过不管怎样,他已非常疲乏,无心去考虑这些事情。后来他意识到,他已完全来到了世界的另一边。他长途跋涉,一里又一里,乘船又乘火车,就是要使自己大有作为。他的学位,他的学位!
因此,对于凯米,他只有感激,没有别的意思。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有一天,他帮她修好了卷笔刀,当她说“谢谢你”的时候,他回答道:“那是当然!”从那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他说“谢谢你”,她都会回答:“那是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她还调皮地向他眨眨眼,这种斜视使得拉尔夫的裤裆鼓鼓的,好在他的手上还拿着那顶帽子。
他是否已将这种现象混同为恋爱?还谈不上。他给凯米堆放纸张。他教她用中文说谢谢。“谢谢!”现在,无论她是否有理由谢他,只要她碰到他,她就会说:“谢谢,谢谢!”拉尔夫尽量让她的音发得更准些。“谢谢,”他告诉她,“谢谢。”他集中精力发好自己的音,而不要把他上海话里的嘶音传给她。所以他所知道的一鳞半爪的东西在这儿起了作用。他尽其所能和盘托出。“这就是我所说的吗?”她问道,“谢谢?”还没等他有机会表态,她又开始说:“谢谢谢谢!”兴趣甚浓,拉尔夫不忍心去打扰她,只有点头。“很好!”
“你知道,我想过几天开始学习中文,”凯米说,“中文或法文,要不就是芭蕾,我一直喜欢芭蕾。”
“噢。”拉尔夫说。(对于那些他渐渐开始理解的事情,他就作出这种回答。如果碰到不懂的事情,他就会说:“啊?”)
好感越聚越浓,但都天真无邪——邮寄包裹,快速处理野蜂。当然,还要帮她上司菲特先生的忙。
说到菲特先生,这是一个冷酷的家伙,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一张脸时常露出讥笑的神态。如果换种生活方式,那么他很有可能是一条食肉鱼。在现时的生活里,他的一只粗大的手拿着一张卷起来的报纸,好像那是他用来打人的短棒。当拉尔夫误入此地时,菲特先生正用这只短棒在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则放在凯米那张干净的办公桌上。
“但是我在这里。一点整就到这里的。”凯米噎住的声音使得拉尔夫的喉咙也受到了感染。“对不对,拉尔夫?对不对?”
拉尔夫郑重其事地作了证实。菲特先生瞪着眼,一言不发。凯米直说谢谢。“再告诉我一遍如何说,”她说,“我知道我说得不准,我总是做错事情。”
“不,不,你音发得很好。”
“不,我没有发好,你再说一遍,正确的发音。”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谢谢。”
“谢谢。”她脸上露出了喜色。“谢谢!你是说我说得正确?谢谢?”
拉尔夫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把帽子摆正。
现在,他开始对美国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他仍然孤独,但这只是一层迷雾,独处的时候,冷锋热锋汇聚一处,有一种很容易被渗透的感觉。他学习的时候感到很自在,他一旦投入学习就不再去留学生事务办公室,而是去有石阶的图书馆。在这里,他趴在前后环接的橡木桌上,刻苦学习,要不他就去厨房。厨房坐落在123号大街他的寄宿房间的尽头,在这里,他和同学们一道在炉边的黑板上排疑解难。在做方程式时,他们惊奇地看到,他们的测验可以做到整数,而不是到小数点后第五位。这公平吗?谁知道?这是美国。他们不停地做着,大家都讲普通话,而英语则留着去模仿某些教授的讲话。
厨房还是拉尔夫利用空闲时间学习烹调的地方。现在他会做三种饭:米饭、蛋炒饭和油煎鸡蛋。他还成功地为聚会做了几次水饺。他的同学们搞了一个合作烹调计划,拉尔夫不断练习烹调,以便加入他们中去。其他的进展有:他找到了一家李将军饭店,这儿的晚饭一顿一美元,还有拌有胡桃和果酱的香蕉圣代(这是街上的小吃)。他常去一家杂货店购物,在这家杂货店的隔壁他又找到了一家旧货店,他在这家旧货店买了一盏房间里用的灯。他在美国已经有了一段经历。现在他又去一家新的更加便宜的杂货店,尽管第一家杂货店比第二家更友好,而且每次给他找钱都是一个硬币一个硬币慢慢地数。
第一家杂货店店主在店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问题变得严重了。
他买的那盏灯原来是只坏灯。
他的问题变得严重起来。
越来越严重。
谁会想到,这只饭桶会成为一名工程师?
纽约失去了它的魅力。他漂游在纽约街头,好像是穿越一块耗尽而充满灰尘的土地,千年没有发生过重大变化。
这时他想起了他应该交上去的一份表格(他对表格这类事情总是糊里糊涂),于是走进了留学生事务办公室,发现凯米又和菲特先生在争吵。这个人真霸道!他那长长的肚子挤到了凯米的办公桌上。他伸出手臂,后来又缩了起来,他的指头放在她的吸墨水纸上。凯米正用双手捂住耳朵。
拉尔夫的心像京剧里的鼓一样咚咚作响。这是高潮:铙钹相击,哐的一声!主人公便出场了。
注释
[1]angst:焦虑。——译者
[2]twang:鼻音。——译者
堕入情网
老赵总结说:“如果猫有鼠吃,那么它们就不会追逐苍蝇了。”言下之意是,小张,你不会恋爱的,除非你的功课很好。
这话是在复习数学的时候说的。正当老赵吞下阿司匹林的时候,拉尔夫偷眼看了一下老赵的作业。没有一个红×符号。
“你真糊涂。”老赵接着说道。他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平时很仔细,善于体贴别人,只是他的关心也太直率了。“你应该清楚这点。”
但是ting bu jian(听不见),反对者们会知道他们想要知道的是什么。例如,凯米就像是星星和天空。有时候,拉尔夫认为她是杨贵妃再世,杨贵妃是唐朝的一位名妓,皇帝为了她而身败名裂。然而,他老是梦想着,“她像一颗星星,天上的一颗星星”。要不,“她像一只鸟,天上的一只鸟”。在他的眼里,她再也不是大块头,不野蛮了。她的外形缩小了,特别是她的鼻子。她手臂上的茸毛也已消失,原来他的眼睛里储存了一大堆可爱的脱毛剂。
“想想你的父母吧。”老赵敦促道。他的衬衫口袋里满是活动铅笔,鼓鼓囊囊的。“想想你的父亲。如果他听到了你的所作所为,这会要他的命的。”
拉尔夫神情恍惚,带有一种恋母似的快感。
现在他已有了一些求爱的经验。例如,在战争期间,水管被炸后,他就和他的同学摆渡来到女生寝室,他们将各自的桶放在某个女生门前,使得女生们大为高兴。但是他现在身在美国,这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调查表明:当他的同学们都在攻克结构的有限成分分析时,拉尔夫则在观察美国,他的英语已有长进,能和美国人交谈。他惊奇地发现,实际上美国人喜欢在紧张活动之后松弛地坐下来休息一下,抓一抓他们那沙色的下巴,然后告诉你他们眼中的年轻中国人所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就是这样了解到,白宫的天花板随时都会塌下来,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还了解到,他决不能把粘贴在汽车保险杠上的小标语贴在新车上。如果女人有头皮屑,那么这通常也只是洗发膏所散发出来的薄片而已。
最后的这一个智慧得自小吃店里的一个老头。
“女人?”拉尔夫陷入了沉思。
“神圣的耶稣。”老人说道,跟着他不仅解释了何为女人,而且还讲了其他的一些基本常识:政治上出的毛病(女人);美国佬的毛病(女人);美国的毛病。
“女人呢?”拉尔夫问。
“钞票。”老人说道。他紧紧地抓住他的三明治,结果馅儿给他捏得鼓了出来。“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所知道的一切。钞票,钞票,钞票。”
“还有女人?”
“女人最懂了。你知道女人知道什么吗?”
“钞票。”
“钻石。珍珠。又大又厚实的裘皮大衣。”
“礼物?”
“你懂了。”他使劲点了点头,三明治上放了一块盐制土豆片。“厚重的礼物。”
在回家的路上,拉尔夫买了一条围巾。第二个星期,他又买了一瓶润肤膏。礼物在中国也同样铺路,他知道这类建议。别针,腰带,靴子。帽子,垫子,开听刀。她会了解的,这是他在商店里的感受。
不过,在外表上,他似乎还是激情炽热,像一个小男孩透过一堵牢固的花园墙在倾诉着自己的心里话。“喔喔喔喔。”拿到礼品后,凯米低声地哼唱起来。“谢谢!”但是她从不佩戴别针或别的什么礼物。有时候拉尔夫感到奇怪,不知道她是否把他的所有礼物都换成了现金,就像处理学校野餐时别人送她的那台收音机一样。他试图用钢笔在送给她的各种礼物上做些记号,以便查找,但是做完之后他却无法使自己到商店去核查。相反,等大家晚上都回家之后,他站在她那张空空的办公桌前,抚摸着她的东西:她的打字机,她的剪刀,她的铅笔盒,她的吸墨用具,好像是哄它们吐露出它们骨子里所应该知道的事情。她爱他吗?
那一年下了一场暴风雪,雪有28英寸深。人行道变成了隧道,这个季节的汽车已消失不见。雪堆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会融化。
但是神奇的是,有一天,雪堆居然融化掉了。后来拉尔夫和凯米经常出去喝咖啡。空气确实暖和起来。如果说拉尔夫还没有得到她,那么至少他已赢得了她的信任。此刻,她一面吃着油炸面饼糖圈,一面告诉他,她将如何离开她的工作,只是她已向菲特先生的老板保证她要留下来。
“院长,”她叹了口气,“他拒绝再给我加工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眨着眼睫毛,好像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烦扰她。“你认为那是错误的吗?”
消除疑虑。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虽然他们也确实谈到了房屋和汽车,谈到了她如何一直梦想到巴黎去度蜜月。
“嗯,”拉尔夫沉思道,“那还远。”
后来,有一个春天的下午,他们碰巧在黄昏时分一同出去。他们去了他们一直去的那家小吃店,但是这一次,这家店的门面金碧辉煌。等到过一会儿他们出来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谈论的时间比他们意料的要长得多,现在——谁会想到?——已经是深夜了。吵吵嚷嚷的街道此刻变得格外幽静,一条忧郁的小道爬上了一座看不见的小土墩,还有其他地方。他们顺着小河向公园走去,压低了声音。树叶发出了亲切的沙沙声。
“你当然会幸福。”他对她说。
“我不幸福。”
“你知道……”他犹豫了一下,但是勇气占了上风。“你知道,你像是天空中的星星。”他笨拙地做着手势,手里拿着帽子。
“我不是星星。”
“你是小鸟。”他又说。
“小鸟?”
“小鸟。你知道,天空中的。”
她看着他,好像她从未听到过高于天花板的事情似的。
“你知道,”他说,“在上面。”
“那些都是陈词滥调。”她开始抽噎起来。
“哭了?”
“你和其他的家伙没什么两样。”这时她哭了出来。“你认为你与众不同,但是你和别人一模一样!一颗豆荚!你就是!没人听!没人关心我……”
怎么回事?他甚至都不知道。
她仍然在哭。
“冷吗?”最后他问了一句。看到她没有回答,他就把他的那只手臂伸了出来,小心谨慎地搂着她。女人就是这样哭的吗,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他小心地抱住她,一半以为她会反对。她将那张湿漉漉的脸倚靠到了他的肩上。靠在他胸前的乳房再也不像是土方工程了。
美国!
膝盖夹着帽子,他轻轻地亲吻了她那温馨的头额。
清晨过去,白日来临。
“从右数,第二张表格。”凯米说,她的脸沉下来。“到星期二,”好像她已经辞职离开了似的,“如果你有问题,菲特先生会乐于解答。”
他回去给她购买礼物。事情将会发生变化,他想,事情一定会发生变化,然而没有变。因此,当凯米6月份突然离去的时候,拉尔夫面对着一大堆货真价实的东西堆放在那只黑色的皮箱里。最后那一天,凯米含情脉脉,将菲特先生公然蔑视院长,从而将她开除的经过告诉了他。
“我们的计划。”她伤心地说道。
计划?
蜜月。巴黎。蜗牛。院长有一座房子和汽车,还有过一个妻子,直到案发。除了菲特先生,没有人怀疑过什么……他给她的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时刻啊!其实也不过是几次较长的午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