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看看报纸,”平克斯又说,“那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应该听取,我看得出来,你是需要的。”他将纸夹扔到办公桌的吸水用具上。现在他又开始摸起胡子来。“好,好,”他接着说,好像是对他本人说似的,“如果他们问,那就让他们问。但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幼稚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踱着步,关上了窗户。
9月里,拉尔夫大气没敢出。接着是10月,11月。后来大雪纷飞,覆盖了一切。连拉尔夫寄宿房间窗外的瓦砾堆都变得风景如画,瓦砾堆的斑斑锈迹经过这么一调和,形成了堆堆白雪,而且,在一个角落里,还形成了一连串漂亮的雪球,就像是雪人躺在那儿打盹。拉尔夫拉开窗帘,将书桌挪了一个位子,这样,太阳就可以使他的茶保温。他曾经想过,他会很想念图书馆的,他很高兴他仍和别人一起做饭,至少他在晚上还看到人。但是使他吃惊的是,他发觉他白天喜欢一个人工作,独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的论文《由光测弹性分析去看齿轮的应力分析》进行得很顺利,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不久他发现,尽管他听到了许多有关研究课题通不过,还有导师将学生留了10年20年的恐怖故事,实际上,他在期待着做博士论文。他的博士文凭!他一想到这就有了某种充实感。每天他都在想,他是多么幸运。每天他都在想,如果他的家人看到他这个样子,他们会感到多么自豪。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一直站在令人焦虑的白泡沫浪峰上,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在他的生活中,只有一次他所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对的。
然而,到了阳春三月,条子就来了。请拉尔夫去见菲特先生,这是第一张条子。紧接着第二张又到了。跟着就是第三张,是由菲特本人用那只黑黢黢的手签写的,请拉尔夫去一趟,否则将面临严重后果。
拉尔夫心情沉重地将办公桌推回墙边,拉上窗帘,将方程式和图表收集好。
“菲特从不喜欢你。”老赵一边放下一箱书,一边大声嚷道。他杀死了一只蟑螂,然后拿给拉尔夫看。
拉尔夫的新居当然不像他的旧屋。现在搬家了,拉尔夫意识到他是多么喜欢那座四方形的砖瓦房子,一层层的窗户和安全出口,还有许多看不见但却可以预料到的过道,他是多么地喜欢它的布局啊!房子的地板经常有人拖,经常有人洒水。秩序井然,不仅所有的门牌号码都是一样的字体,一个家庭,而且信箱上的号码也是门牌号码的缩小形式,是同一家族。连房客多少都很相配。
可是,他的新屋有一段时间曾做过办公室,即使现在,一楼仍有许多房间被当作办公室,但二楼则作为房间和仓库,三楼是房间,还有更多的办公室。人人似乎都缺些什么。有一个家庭没有母亲,有一对夫妻没有家具,有一个男的没有腿。生意看上去没有生意。不过,各个房间所不缺的是客人,而且为数还不少,所以(有的门上有门牌号码,有的有信箱号码,有的则什么都没有)白天里,一连串陌生的脑袋会突然一齐伸出来,有时候身体还要碰碰撞撞,至少在拉尔夫装好锁之前是这种情形。紧接着就是有人试他门上球形把手的声音,有人试着喊道:“布鲁斯?布鲁斯?你在里面吗?”砰,砰,或者是:“开开门好不好,简,快点,将门打开。”
然而,拉尔夫无法吹毛求疵。很明显,菲特先生行动起来了。这会儿,拉尔夫刚刚收到移民局的信。“我们已经注意到……”近来,那个在他的中国朋友附近转来转去的陌生人是干什么的?“高个儿,”老赵说,“牵着一条狗。”
拉尔夫又搬家了,这一次搬到一个有跳蚤的屋里。后来,一个高个儿带了条狗来到这地方后,他又搬家,搬到从前的一家旅馆。
然而,有一次他做梦做到菲特先生正用铅在他的水里放毒,于是他只好又搬家。现在,如何对付这些电话?他的中国朋友都知道他早已不用电话了。他还告诉他的房东太太,要她们否认听到过他,并说更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也不知道如何找到他。然而,有人打了两次电话,指名道姓找他。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里特太太说,她是他现在的房东。“我说,我不租房给中国佬。我认为他们会带臭虫来。”
拉尔夫搬了家。10天之后,电话又响了。
“听着,”贝里尼太太说,“我不管你出了什么事,不要在我的房里惹什么麻烦,要不然我就杀了你。”
在地下室
到了8月,他像螺旋一样搬了九次家,离开了他的中国朋友。但是,这些朋友和大学仍然形成了某种以他为主的宇宙中心,不过,这只是一个原点,他很少能看到别人。这倒不是他住得远。起先,亨利·赵,弗莱迪·王,米尔特·陈和乔治·李都常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被召回到他们自身的生活中去了。这是自然规律。这是钟摆摇到另一个平面的缓慢移动。或者说这就是法则:随着他的生活的下降,他们的生活就开始上升,正引起注意。现在有了罗曼司和旅游计划。老赵在一次教堂设计中赢得了一辆轿车。乔治·李私奔了。拉尔夫愈来愈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受洋鬼子欺骗的教训。在拉尔夫看来,他们成了另一个迷失的家庭。
只有圆脸的小娄是个例外。他不仅和拉尔夫保持联系,而且还经常带着礼物来看他。一盒猪肉面包,一只锅子,还有烦恼。拉尔夫感到:这些烦恼正好和他的烦恼相配对,谁知道这些烦恼究竟是什么?小娄生性缄默,不善言辞,当拉尔夫听完他的消息后,他们会坐在那儿,一刻钟一言不发。他们谈论烦恼,谈论他们所有的朋友。有些事情就是不对。拉尔夫常常吃饭时玩他的帽子,而小娄则茫然地看着。
不过,拉尔夫还是感激他的来访。不管怎么样,这些来访是某种可以依靠的牢固力量,缓解一下紧张气氛。它们是一道防波堤,是抗击依附在他身上、随时都可能将他拖到屠宰场的某种黑色底流。他感到自己很渺小,赤着脚,缺乏摩擦力。目光短浅。日常生活事件似乎扩大了另外一种力量。小娄的造访成了菩萨关注人间疾苦之举。他门口台阶上的死鸽子就是拉尔夫真正的自我在侵蚀着他的脚跟。一切都在起作用,一切都在吼叫,回荡,好像某种调整已经消失,某种球形把手一直在旋转。他现在的情形是:精疲力竭。抬眼望未来,他看不到未来。生活本应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就像天空中的火花,一旦这种希望破灭,谁不感到伤痛?拉尔夫曾经设想他的父母屏住气在观看,感到惊愕,而今……
接下来又是一种痛苦,更静,也更重。这种痛苦源于人们所知道的情形:有一天,一个人向后看,而不是向前看,有一天,他所取得的和他将要取得的一样多,他所受的爱戴和他所期待的一样深,他所感受到的幸福和生活赋予他的一个样。到了那一天,他是否应该感到吃惊——他所过的生活是否已经够了?他能够将此称为生活,从而对此感到满足吗?
所以,拉尔夫感到不仅未来已经丧失,而且连过去,那个本可以支撑着他的一对引擎,也已一去不复返。他失去了家,失去了是家的地方。家!还有家里的生活。不,它并没有使他的生活希望达到极点。这不是镀金时代。他可以给它镀金,但事实是缺乏。缺乏什么?缺一点,缺很多,他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确实知道他所失去的世界在丧失过程中已经变得极为宝贵,就像没有得到的爱。在他的记忆里,凯米是多么的完美,多么的迷人啊!就是因为她已进了屋,并在身后锁了门。现在,他那绷紧的头脑变得极为清晰,看清了所有的这一切。看着这一切,他在思索着:如何生存?他的新工作?
他的新工作。作为一个中国人,他认为最安全的就是在中国餐馆工作,在125号大街高架铁道的腿柱旁,这种餐馆就像是小孩玩具似的撒得到处都是。他们是否要人洗碟子,上菜,做面条?不错,拉尔夫没有经验,但是人人都是从没有经验开始的。
结果证明,没有经验没有关系。
“请问,我可以和你们的老板谈谈吗?”他用普通话问道。
“你说什么?”回答就会折返回来,或者说,至少他猜测是这样,他一句广东话也不懂。“什么?”
有一两次,他试着用英语问,但是没用。说话不对,他还不如做一个野蛮的入侵者。城门已经关闭,但是他仍然敲着门,直到最后,在鲜肉铺里,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小姑娘说道:“有事?”
这句话英语说得很标准。小姑娘跳下凳子,勉强地擦洗着柜台面,但是她知道她父亲在哪里,而她父亲看上去好像也是在美国出生的,而且喜欢吃口香糖。他似乎答应了,他可以雇人。果真是的。
拉尔夫的非人生活开始了。一大早他就要起床,洗刷,穿上血淋淋的衣服,然后到店铺的地下室里去。地下室里,借着黄色的40瓦灯光,一箱箱的动物包围住了他,猪和兔子靠着一堵墙,鸽子和蛇靠着另一堵墙,他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杀鸡,拔毛,然后再清洗。第一个星期,粪便、垃圾和烂肉使他天天要吐。但是到了第二个星期,他只是脸色发白。到了第三个星期,他便工作自如,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世界干活似的。本能——首先要对付的是最令人作呕或最使人烦恼的鸟。他熟练地向鸟群看去,然后抓住牺牲品的脖子,剥光它的颈部,再将喉管切开。扔在桶里的鸟仍在挣扎。然后,他将死鸟放在热水里翻滚一下,松松羽毛。接下来他要将鸟毛拔掉。一切做得既轻松而又老练,如此一来,他的老板再也不在楼下嘀嘀咕咕,而只是从楼梯平台那儿喊他去点数。
这意味着有些饭店在大多数时间里要来装货。如果没有这个含义,那么境况就会变得令人失望。如果有这个含义,那么在这个时候,动物就会嗅一嗅它们的钢丝墙。拉尔夫就要洗手,这是一个礼仪。先去掉各种噪声,然后,就像西方极乐世界的大门一样,地板门就会打开,将一束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光线降临到地下室里。兔子会愣住,两眼红彤彤的;猪会发出长声尖叫。拉尔夫会作好准备,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时就会出现一个人——先是阴影,接下来就是半影;拉尔夫就会像一个牧师一样穿过那神圣的烛台,穿过那雪花般亮晶晶的尘土,默默地和外部世界交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人的控制之下。他弯下腰去接受它们,这些——他的鸡,还有他的所作所为。
然后,门就会砰的一声关上,于是他就会坐回去工作,什么也看不到——双眼编织着光晕,也就是说,斑斑光圈——直到他的眼睛重新调整过来。
这个活持续了多长时间?他无法说清。漫长如几个世纪。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娄前来看他,给他带了个消息:平克斯已被提名为系主任。
“去吧。”他建议道。
现在,拉尔夫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去让他的希望膨胀,但这些希望仍像吸收雨水的河流一样,一浪接一浪地来。他拿出书本,温习了几天,然后打了个电话。平克斯同意见他。为了这次会面,拉尔夫穿上了干净的衣服,精心地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校园。校园是多么美丽!他已经忘掉了。他欣赏着一幢幢有大柱子的大楼,即使是在雨中,这些建筑也是庄严雄伟的。他欣赏着人字形砖石铺面。他欣赏着美国梧桐,这些美国梧桐犹如重要的思想,从长着矮草的平凡的小块土地里升起。他欣赏着工程大楼前的塑像,尽管这座塑像不是工程师,而只是一个矿工,他头上戴着类似浴巾的东西。
但是他依然来得很早,他想放松一下。
直到他迟到。他为什么不把表戴上呢?
脸刮得光光的平克斯看了他一眼;不过,当他看到拉尔夫在注意他时,他说:“所以你晚到了几分钟,忘掉它。我们是什么,火车,必须准时?”
不过,他这话说得很快,好像是一个日常事务安排得很满的人。
拉尔夫凝视着平克斯的新办公室,有以前旧办公室的两倍大,两面墙上有五个大窗户。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平克斯说。
他的头上挂着一只钟。
平克斯又说:“有什么事需要问我的吗?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
这时拉尔夫能说些什么?他满脸羞愧,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二十个问题?”
“我想,”拉尔夫鼓足了勇气,“完成我的博士课程。”
“你想完成你的博士课程?”
“我……我……”
“但是你的签证。我怎么知道?你的签证,对吗?”
“签证。”
“请向我解释一件事,”平克斯说,“请向我解释你的签证是怎么回事?”
拉尔夫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不知道。”
平克斯抓了一下下巴。“我告诉你向谁打电话。留学生办公室……”
“不可能。”
“你已经问过他们了?”
拉尔夫犹豫了一下。“是的。”
“你问过他们了。”
“是的。”
“他们说了些什么?”
拉尔夫无法回答,于是平克斯坐在转椅上旋转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五个窗户外面看去,从右到左。然后又看了一遍,从左到右。
“听着,”最后他说道,声音更加缓慢,“我不喜欢说谎,很抱歉,我也不喜欢听到说谎。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处理你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真诚。我知道,在中国,一切都要通过后门。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有耳朵,我听,我知道。但是中国是中国,这是美国,你懂吗?”他向窗户,他的办公桌,还有他的一排排书籍挥了挥手。“走前门。听我的话。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不要偷偷摸摸地,也不要让人家为你而偷偷摸摸地。”他看上去若有所思。“我不是说我不愿帮助。”
拉尔夫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