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薇站在新艳茹面前，用目光要求她做出解释。
新艳茹慌慌张张地说，孩子病了，要上医院。
“怎么了？”
“可能是……发烧，又屙又吐……对，是发烧。”
“家里不是有医生吗。”徐静薇不动声色，立刻叫人传唤何方。
何方给小馨月听了心脏，量了体温，告诉她们孩子一切正常，并无病兆，只是体质有些虚弱。
把三太太劝回屋里，徐静薇告诉皇甫天，新艳茹动作异常，原因不详。
皇甫柳被迫出现在重光堂，他是应召而来。
“柳公子想必找人论证过自己的身世了吧？”晴气庆胤笑眯眯地说，“这下你该清楚和皇甫天的真实关系了，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欠你一笔血债。”
他也是一手把我养大的恩人。混沌中，另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没什么可说的，摆在柳公子面前的优选之路，是和我们——大日本皇军无条件合作，否则吗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尽管我不愿意那么做，那有不道德的嫌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非常时期，战争本身就不能用道德衡量，你死我活非赢即输才是超越一切的硬道理。”晴气庆胤侃侃而谈。
皇甫柳沉默着，用眼睛询问。
晴气庆胤给他看了一份文件，计划是在恰当的时机帮助皇甫柳清除一切障碍，最终扶持他登上天晟帮掌门人宝座，从而为日本人服务。
皇甫柳淡然一笑抛开文件，认为日本人在异想天开，让他掌舵天晟帮完全没有可能。
“为什么？”
“他还在位，即使下野还有皇甫青接着，我只是个保镖。”
“里面不是说了，一切障碍都会被清除！”晴气庆胤狞笑，“而且我们已经开始着手了。”
接着他向冈村健挥了挥手，后者打开了里间的门。里面走出两个人——张啸林和新艳秋，她甚至挎着张啸林的胳膊。
后面还跟着程豹。
晴气庆胤介绍，张先生和新艳秋将是他的直接联络人，他必须绝对服从他们，不然无须他们动手，皇甫天就会将他碎尸万段。“还有新艳茹和孩子。”晴气庆胤最后轻飘飘地补充。
皇甫柳愣愣地看着来到面前的两人，忽然间明白，所谓新艳秋被程豹纠缠只是演戏，为了让她能够自由出入皇甫大院无限接近天晟帮。
日本人的目的不在他皇甫柳，而是天晟帮，待时机成熟将兵不血刃占领公租界。
他顿时感到自己掉进了一口陷阱，日本人为了给他挖坑可谓机关算尽下足了功夫。
只是这里面有个漏洞，万一皇甫天没让他摆平程豹呢？
没有万一，一切都按照晴气庆胤的如意算盘拨拉着。即使有，日本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柳公子，祝我们合作愉快。”张啸林伸出巨掌，紧紧握住皇甫柳的手摇晃着。
回到皇甫大院，皇甫柳发现门口多了一道岗。没等问怎么回事，哑叔一把将他拉到自己房间，比比画画，告诉皇甫柳，昨晚他听到了皇甫天和大太太的对话，由于三太太的异常表现，他们将禁止新艳茹迈出大院一步，门口加的岗正是针对她的。
本来皇甫柳还想，只要新艳茹和孩子找借口能够离开，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更不必屈从日本人的讹诈，甚至可以面对最坏的后果。可是现在他的打算变成了幻想，新艳茹母女岌岌可危了。
硬着头皮去见皇甫天，汇报了摆平程豹的过程。正说着，新艳秋上门道谢来了。
皇甫柳冷冷看着她，你果然来了。
新艳秋喜气洋洋地告诉皇甫天，那个程豹已经三天没露面，天晟帮就是厉害。
寒暄过后，她去找新艳茹了。
新艳茹对同门师姐倾诉，她被困住了，出不去门不说，连丫环都被换掉了。
“妹妹，你找对人了。”新艳秋说，“想知道原因吗？你和小柳的事早跟我说过，现在日本人已经知情，想必皇甫天也知道了呗。”
新艳茹当天吓得魂飞魄散。
“别怕，日本人会保护你们。小柳呢，今天已经默认服从皇军了。”
“小柳投靠日本人了？”
“不信你可以去问他。”新艳秋观察着窗外的动静，“他肯定认识到了，这是你们唯一的生存机会。你最好听我的。”
“你是什么人？”新艳茹怯怯地抱紧孩子。
“张啸林的人。”新艳秋笑吟吟地回答。
来到法租界王伊丽的住处，何方告诉她，皇甫大院突然加强了警戒，她要带走母亲的难度更大了。
两人都知道，王伊丽的入境签证只剩两天有效期了。
“我可以再帮你一次。”何方说。
“可是没有时间了啊！”王伊丽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双手。
正说着，门被敲响，开门一看，原来是皇甫柳。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他带的路。”皇甫柳手指向何方。
何方有些尴尬，找借口准备走开。
“该走的是他。”王伊丽靠在门板上，要皇甫柳出去。
“找你有事，就几分钟。”皇甫柳讪笑，“然后我立马消失。”
“有话说，有屁放。”王伊丽仍不给好脸。
皇甫柳只好长话短说，养父正撒开人马疯了似的找她，办理全家移民事项。他自己的小算盘是新艳茹和孩子可以跟随家人离开上海远赴英伦，解开束缚。伊丽没好气地说一大家人的移民手续办下来仍需时日，不是立马就能办得了的。还说带走母亲王秀兰之日，便是她和黑帮家族划清界限之时，自己完全有能力养活母亲。
“你也老大不小，跟他们混下去有前途吗？”
皇甫柳嘿笑，“那是我的事。话说完了，我走了。”
“等等。”
皇甫柳站在门口。
她告诉皇甫柳，他并不在那份全家移民申请名单上，还有令她憎恶的皇甫天。
皇甫柳心头不由一紧：难道养父真的知道了什么？
听说新艳秋在三太太房间，皇甫青立刻苍蝇一样盯了上去。
“新老板，少见啊。”皇甫青眼睛里冒着赤裸裸的欲火。
“是大少爷，我来看看艳茹。”新艳秋虚与委蛇。
“新老板几时有演出，好让我去捧捧场。”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大少爷赏脸。今晚就有，叫上老爷一块儿来吧。”
“嗨，你提他干吗？再说了，我爹轻易不出公租界。”
两人你来我往挑逗着，新艳秋需要和皇甫大院的每个人挂个钩，有勇无谋、生性好色又有一定地位的皇甫青正是合适对象。
黄金荣对养子擅自加入国民党军统很生气，三番五次勒令退出。黄家的势力早过了鼎盛时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这不是找死吗？
“你少废话，赶快给我退出来，听见没有！”黄金荣手抖身子也抖。
“爹你别动气，听我慢慢说。”
少年老成的黄源涛耐心解释，黄家以帮会立世，生存之道主要靠门徒和朋友，这个圈子就是他们的生命线。而国民党乃民国正统执政党，对黄家而言远比外来的日本人重要。黄氏家族欲立于不败之地，不仅要维护好同国民党的关系，甚至要结交共产党，更要认清自己的敌人，自己加入军统正是基于这种考量。他建议父亲放下江湖成见寻求共识一致对外，继续在日本人面前装聋作哑抱病不出，但绝不能在张啸林那里认小伏低，任由这个疑似汉奸趁乱扩张势力。
“嘿你个小赤佬！”
黄金荣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得不承认二十出头整天吊儿郎当的养子说的有道理，张啸林一家独大的局面是他难以容忍的，毕竟自己曾是上海滩的黑道正牌老大。
“那你倒说说看，我们该咋样做？”
黄源涛沉吟，希望养父和洪门天晟帮继续接触，消除难民等问题上的误会达成和解，以帮会特有的方式共同应对日本人。
“不给他——张啸林留下可乘之机。”
连日来张啸林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自从晴气庆胤让他开价，张啸林狮子大开口要当上海市长，对方并没有回绝。无声等于默认，一想到自己作为木匠的儿子从杭州拱辰桥打拼到上海，市长宝座正在向他招手，张啸林想起来就要乐出声来。
另一面，杜月笙远走，麻皮金荣抱老隐退不问世事，江湖老大位置舍我其谁？
他也深知，靠自身的花甲之年有点儿力不从心，必须要靠日本人。而晴气庆胤要他作出实质性贡献，进而掌控公租界，这让他头疼不已。
拉拢程豹投到自己门下，安排新艳秋进入皇甫大院，迫使皇甫天的保镖做卧底，这些只表明拉开了架努，离“实质性贡献”还差得远哩。
正在苦思冥想之际，娄丽琴鬼魂一样地出现了，也不说话，扔给他一张报纸。
《新申报》头版刊登的是一条上海市长傅筱庵遇刺未遂报道。
据他所知，这是亲日的傅筱庵第四次遇刺事件。
老妻娄丽琴的意思显而易见，她在警告丈夫这就是投靠日本人的结果。
张啸林冷笑着把报纸扔在地板上，说自己被骂死也不能让人吓死，他还要为张家光宗耀祖。
摆脱皇甫青的纠缠，新艳秋这才向新艳茹摊开底牌；她是张啸林的人，新艳茹和皇甫柳要直接听命于她。新艳秋给新艳茹下的第一道指令是核实皇甫天的过往身份，日本人需要完善他的资料。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不是你该问的。”新艳秋用主子的口吻说，“让你干吗就干吗。他是不是叫刘天成？”
新艳茹怯怯告知，“天成”是大太太对老爷特有的称呼，皇甫天正在悄悄安排全家人跑路，移民英国。
“很好，你说的这些非常重要……”
一双手突如其来，从身后掐住新艳秋的脖子，令她窒息得说不出话。
掐住她脖子的是皇甫柳。
“你给我滚开。”皇甫柳恶声恶气，“谁让你到这儿来的？滚！”
新艳秋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干咳着，“我可以走，也不怀疑你能掐死我。问题是柳公子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是。我出了事，会有人找到你头上。别人也会受连累。”
说着她瞟了新艳茹和婴儿一眼。“你，你们除了老老实实合作没得选择。”
“滚出去！”皇甫柳低吼。“有事冲我来。”
“好，好，我这就走，该怎么着，你们商量一下吧。”
剩下两个人，新艳茹用无比哀怨的目光望向皇甫柳，好似在问：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小柳！小柳！”院子里忽然传来于墨林的呼唤。
几分钟之前，邹中一接到黄源涛电话，说黄金荣按照事先约定，要和皇甫天讨论难民安置问题。皇甫天同意会面，让于墨林紧急兑换两块大号金砖，并找皇甫柳安排行程。
皇甫柳到后院取车，还在皇甫大院的新艳秋影子一样贴了上来。
“他要去哪儿？”
“不知道。”
“你说还是不说？”
皇甫柳想了想，无奈告诉她，皇甫天要去法租界见黄金荣。
与此同时，何方赶到法租界王伊丽下榻的地方。
“你父亲今天出门，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王伊丽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自己一定要牢牢抓住！
皇甫柳把车停在堂屋前等候的时候，哑叔出现了，示意他过去。
在哑叔的房间里，哑叔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把银锁。
银锁上依稀刻有一个名字。
哑叔用肢体语言告诉皇甫柳，这是生父留给他这个遗腹子的。当年在部队哑叔和皇甫柳的生父是最要好的战友。
可惜那个做父亲的连儿子都没见到，就死在了皇甫天枪口下，只留下了这只小小的长命锁。
想到生父的惨死，一股血直往头上涌。皇甫柳把银锁紧紧攥在手心，犹如攥紧一个突如其来的仇恨。
张啸林紧急约见晴气庆胤，告诉他一个最新消息：皇甫天正在布置全家跑路。
晴气庆胤有些踌躇。几天以前，他手上的特工通过跟踪，发现了天晟帮关押在青浦的一瘸一瞎。秘密抓获两人审讯之后，进一步核实了皇甫天的真实身份。他向远在日本大本营的土肥原贤二请示，后者未做答复，只邮寄来一张日本一家保险公司保留的单据，上面有刘天成的签名。
在张啸林的注视下，晴气庆胤踱着步。
“他今天会出公租界，和老不死的黄金荣见面。我们把皇甫天抓起来如何？”张啸林试探。
晴气庆胤眼前一亮，把人秘密绑架，然后面对面摊牌，不失为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是不能伤害他。”晴气庆胤叮嘱。他告诉张啸林，根据一瘸一瞎的供述，皇甫天的养子兼保镖皇甫柳本姓林，其生父死于皇甫天之手，因为一桩惊天秘密。
张啸林正要问个究竟，程豹来报，皇甫天和黄金荣见面时间到了。
皇甫天的车子在约定时间赶到法大马路聚宝楼。按照事先打过的招呼，他和黄金荣将就当下局势、帮会立场、难民接纳等方面的问题展开讨论。黄金荣却一开始就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不入正题，一会儿说自己的养子没皇甫天的有出息，一会夸对方老来得女福分不浅。皇甫天也不好发作，硬着头皮陪他闲扯。
“荣公，我们是不是该谈正题了。”皇甫天终于忍不住了。
黄金荣拼命向他眨眼，皇甫天猜了半天也不知什么意思。
“荣公……”
这时里间的门开了，张啸林闯了进来。
“哎哟，这不是阿天吗。老久没见了，别来无恙啊？”张啸林高声大嗓，一把握住皇甫天的手。
“啸林兄，这么巧。”皇甫天尴尬应酬，尽管打心眼儿里厌恶眼前之人。
“我来看看金荣哥，没想到碰上你了。怎么，你们说事情，打扰你们了吧？”
黄金荣不说话，也无法解释张啸林先行到场的事实。
在楼下，程豹下了车，一步三晃来到皇甫柳面前。
“柳公子，我很纳闷，你是怎么把金毛犬从我家弄出去的？还把它做成菜给我姆妈吃下去，恶不恶心你？”
皇甫柳梳着头发懒得理他。
“别不理人啊。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条狗是我姆妈的半条命啊。”
他提议，向皇甫柳透露一个消息作为交换——据程豹所知，柳公子并不在皇甫家族的移民名单上，这说明皇甫天一定掌握了对他不利的某种证据，何去何从柳公子该做决断了。
皇甫柳一怔，他知道程豹并非信口雌黄，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干吗都不说话？那好，既然你们不开腔，那我说好了。”张啸林拉开喧宾夺主的架势，“我知道二位今天要说什么，中心议题是难民对吧？”
皇甫天瞟了黄金荣一眼，怀疑是他向张啸林透露的。
张啸林当仁不让地以青帮大佬的口吻说，他对这个问题也有兴趣，难民的存在给法租界带来诸多负面问题，要解决其实很简单，向地盘远大于法租界的英美租界分流，“这样才公平。”
“我要是不答应呢？”皇甫天语气生硬地回答。
“那我就要你们公租界开放地下赌场、妓院和鸦片生意，我们青帮有权参养治上百万难民，总得有钱跟着吧，金荣哥都给吃穷了。”
皇甫天一口回绝，自从民国九年万国禁烟会在上海南京路江中饭店召开，鸦片在公租界成了违禁品；开办妓院和赌场也是违法行为，天晟帮的职责之一就是协助工部局严格执法。现在张啸林以难民问题为借口公然挑衅，他皇甫天不答应，天晟帮更不答应。
他甚至认为眼前的两人在唱双簧，重申了英美律例的禁令之后愤然离座。
“别走嘛阿天，你们全家最好也别走。”张啸林拉着长声。
皇甫天站住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我都心知肚明。你走了，天晟帮该何去何从？这么跟你说吧，在十里洋场对我没有秘密可言，尤其是我感兴趣的。”张啸林端起茶杯轻呷慢饮。
“日本主子告诉你的？”皇甫天掩饰着惊讶讽刺道。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呢？也不过是英国人、美国佬的看门角色，能好到哪去？”
皇甫天正色，自己是凭本事捕猎的狼，从不做捡剩饭吃的狗。说罢拂袖而去。
“刘侍卫长慢走。”张啸林临了这一嗓子让皇甫天在门口顿了一下。
皇甫天前脚走，黄源涛后脚匆匆赶到聚宝楼茶馆。
“爹，我看见张啸林的车了，他来干什么？”
“来搅局的，我和皇甫天什么都没谈成。”黄金荣咕哝。
“皇甫天呢？”
黄金荣说给张啸林气走了。黄源涛想了想，还是小声告诉养父，根据密报，日本人正准备拿皇甫天开刀。
“什么时候？”
“不确定，很可能就是现在。”
黄金荣立刻喊来管家程锡文，命他火速追赶皇甫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