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丽在何方的掩护下再次来到皇甫大院进入母亲的房间。
“你不是我女儿，走开！”正在烧香念佛的王秀兰看都不看她一眼。
“妈，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你的小丽，你看看啊。”
王秀兰慢慢转过头，呆呆看着眼前人——她梳着两个朝天辫，衣装也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小丽？”王秀兰被伊丽牵着手，去抚摸她眉心那颗红痣。
“妈，是我，是我啊。”王伊丽把母亲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你比她大。”王秀兰对比着照片喃喃自语。“我的小丽没你这么高。”
“妈，是我长大了，你看我和照片是不是很像。”
“小丽。”王秀兰低低呼唤着，突然抱住女儿的脸开始疯狂亲吻起来。
王伊丽的计划奏效了。她按照何方的吩咐，做了一套和相片上一样的衣服，梳了相同的发式，终于唤醒了母亲的记忆。
母女正在忘情相拥，何方慌慌张张进门，说皇甫天提前回来了。
车队回到皇甫大院，放下邹中一等人。皇甫天让于墨林拿出两块金砖，要赶往青浦。
“会长，到青浦路途不近，那里又是华界，只带两个保镖单车前往怕不安全。”
皇甫天冷冷看了邹中一一眼，径直上车命令开车。
邹中一只好作罢。因为谁都知道皇甫天不说话的时候更可怕，有人多一句嘴他会龙颜大怒。
众人眼巴巴看着那辆法国雪铁龙出了院子，没人知道皇甫天去青浦干什么。
车出市区，走在乡间的沙石路上。车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沙石路两旁的庄稼在风中摇曳的声音。由于路上人车稀少，本来心事重重的皇甫柳忽然想起几个小时前新艳秋对他的追问，猛然间叫停了车子。
车子停了下来，在前后不见人影的沙石路上。
皇甫天目光如炬射向和他同坐后排座的皇甫柳，与此同时他看见了养子脖子上的一样东西——那只刻有皇甫柳本名本姓的长命银锁。他认识这个物件，本来一直由哑叔替皇甫柳保管。
养子如今把它戴在脖子上，是何用意？
皇甫天悄悄握紧了衣袋里的防身手枪。
“不能再往前走了。”皇甫柳说。
“为什么？”皇甫天问。
“怕有埋伏。”皇甫柳回答。
“你怎么知道？”皇甫天面无表情。
“直觉。”皇甫柳简单吐出两个字。
望着养子脖子上的银锁，皇甫天让不明就里的顺子和司机下车。
皇甫柳注意到了养父的目光，把手伸向怀里。
“别动！”皇甫天掏出枪来，直指皇甫柳的头。
皇甫柳慢吞吞抽出手来，拿出的却是一把梳子，慢吞吞地梳理着头发。
皇甫天捞起他脖子上的银锁，“这么说你都知道了，哑巴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杀我父亲？”皇甫柳继续梳理头发，“为什么？”
“哑巴没跟你说？”
“没有。”皇甫柳把梳子放回里怀，接着闪电般掏出一支手枪来。
两枪相对，互相指着头！
程锡文马不停蹄赶到皇甫大院，向大太太徐静薇和大少爷皇甫青通报了黄源涛的消息。
“那你倒说说看，你们家少爷哪儿来的情报？你的话靠谱吗？”皇甫青嗤笑，“再说了，我爹有所向无敌的神枪小柳护着，从没出过差错。程大管家多此一举了，您啊请回吧，我们心领了。”
“慢，”徐静薇开口了。在她的记忆中，黄金荣的管家亲自登门报信儿，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本能让她嗅出了危险气息，尤其是当得知皇甫天还带上了两块大金砖。
“快去增援你爹！”徐静薇罕见地高声命令自己亲生的一双儿女。
“可是爹不肯多带人，肯定有他的道理，他会不高兴的。”皇甫青辩解。
“没什么可是的，快走！”
两部车子，十几个人，在徐静薇忧心忡忡地注视下出了院子。
枪口下的两人毫不示弱，甚至不肯眨眼。
“说来话长，我可以另找时间慢慢讲给你听。”皇甫天说，“那也许是个错误，所以我才收养了你。”
皇甫柳眉头一跳。
“我待你怎样，”皇甫天继续说，“你应该心里有数。”
皇甫柳犹豫着，枪口率先垂下了。
皇甫天的枪也慢慢放下了。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在车前抽烟的司机和顺子应声倒下。紧接着沙石路两旁的庄稼地惊现一大群手持长短枪支的武装人员。
皇甫天的第一反应是再次举枪，对准皇甫柳。
“是你布的局？”
“不是。”皇甫柳回答。
“可你知道有事发生！”
“不知道！”皇甫柳喊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他试图挪到前座驾驶位上去抓方向盘。
“你干什么？别动！”
皇甫柳怒吼道：“在这儿等死吗？”
话音未落，一颗从远处飞来的子弹射穿前挡风玻璃，钻进皇甫天腹部。一阵剧痛汹涌而来，他拿在手上的枪也掉了。
沙石路上，蒙着面的程豹挥手示意停止射击，抓活的。
黑压压的武装人员慢慢向法国大轿车靠拢，将它包围起来。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枪响，令包围者们纷纷止步。
程豹迟疑着指定一名武装人员打开右后车门。
车门慢慢打开，皇甫天垂着头坐在那里。没等程豹看清楚，皇甫柳从左后车门窜了出来，手持双枪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很快打倒一片。包围者开始后退，一面开枪还击。
雪铁龙被打成了马蜂窝。
可是皇甫柳毕竟单枪匹马，武装人员稳住阵脚又涌了上来，将他逼在车的一侧。
这时一名武装人员向程豹报告有人来了。
远处的沙石路上突现两部车子，一边驶来一边鸣枪示警。
程豹见势不妙，命令拖起伤亡者遁入庄稼地。
倒在车旁身中数枪的皇甫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看到，来人是皇甫青兄妹。
“大哥，别管我，快去救爹……”
皇甫青拉开虚掩的车门，顿时目眦欲裂：坐在后排座上的父亲已经气息全无，中弹身亡了！
父亲走后，王伊丽被母亲死死搂着、亲着，就是不肯吃下安定。
“你去哪儿了，转眼长这么大。”王秀兰呈现出疯言疯语状态。
王伊丽哄骗母亲她哪儿都没去，一直在楼下玩儿来着。她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哄母亲吃了两片安定。
“妈，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王伊丽打开一只木箱，让母亲藏进去。
“为什么藏进去？”王秀兰眼皮快抬不起来了。
“我们玩藏猫猫，你躲进去我来找，好不好？”
王伊丽连哄带劝加上手把母亲塞进木箱。她知道大门口出不去，计划是从后窗用绳索顺出箱子，然后带上母亲登上最近一班开往英国的邮轮。
正当她在何方的帮助下捆好箱子长出一口气时，院子里訇然大乱嘈杂一片。王伊丽愣了一下，示意何方去看看。
何方很快去而复还，脸上带着严峻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王伊丽问。
“你自己去看吧。”何方蹇滞地回答。
王伊丽悄悄推开房门，来到空无一人的二楼外廊，看到院子里拥挤了很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围成一个圈，中心是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大太太和三太太正在痛哭。
经过辨认，她看清躺在地上头上全是血的人是父亲。
那一刻王伊丽说不清自己是悲是喜，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长长地长长地松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
来到父亲的遗体前，王伊丽百感交集万般滋味在心头。她从小恨他、怕他，想离父亲远远的，却没料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的，恍若一场梦。
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忘掉这一切的曾经。对死人不应该怀有仇恨。
“集合人马，我要给爹报仇！”皇甫青抬起泪眼疯狂喊叫。“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你找谁报仇？对手是谁？”徐静薇强忍悲痛问。
皇甫青给问愣了，在刺杀现场他连具尸体都没找到。
“还用问，一定是青帮那些渣子！”皇甫燕跳出来，“青帮与我们为敌几十年，不是他们是谁！”
皇甫青顺着妹妹的思路，父亲是刚刚见过青帮大佬黄金荣后才遇害的，难说跟他没有瓜葛。
“胡说，你们当黄金荣是傻子呢，会明目张胆下手？”徐静薇训斥。
邹中一提示，当务之急是处理会长的丧事，其他从长计议。徐静薇思忖之后，以当家婆身份下令封锁消息，为稳定大局，立即召开堂、舵主大会，大院无关人等一律不准进出，掐断电话线。
一声令下，众人分头忙开了，只有王伊丽像个局外人似的插不上手，也没人吩咐她该干什么，尽管她隐约觉得应该有所作为，哪怕是象征性的。枯站半晌，王伊丽做了自己能做的——上到二楼，把母亲从箱子里扶出来。
在大门口，她和母亲被拦住。
“你这就要走？”徐静薇闻讯赶来。
王伊丽默默递过签证和船票。
“二小姐，我理解你想带走妈妈的心情。可是你的生身之父刚刚过世，他这辈子……只死这一回。你忍心吗？”大太太声音不高不低，伊丽看得出她在压抑自己。
邹中一也劝，他和英国公使馆很熟，签证可以找人延期。
王伊丽只好把母亲送回房间。
忽然间她想起了皇甫柳。
何方告诉她，听说是受了伤，人在圣玛丽医院，还有他的徒弟顺子。
在大门口她又被拦住了，理由是大太太的禁令。一同被拦的还有三太太新艳茹，她也要出去。
王伊丽也不争辩，回到母亲房间从后窗跳下二楼。
三太太新艳茹和王伊丽一样，也要去医院看望中枪抢救的皇甫柳。悲欣交集的她天真地以为皇甫天一死等于解脱了她和皇甫柳，可是由于大太太的禁令自己出不去，只能急得团团转。
天晟帮各堂口的老大、分舵主们应召来到皇甫大院开会，听徐静薇宣布之后始知他们的总舵主遭遇不测。不等母亲说完，皇甫青便跳出来，再次把矛头指向青帮，父亲的死一定跟黄金荣有关，以副会长身份号召堂、舵主们备战。
“证据呢？”徐静薇也不给儿子面子，“你凭什么说是黄金荣干的？事前他还打发管家来报信呢。”
“麻皮金荣那是贼喊捉贼！你问问在座的各位，有谁不知道青帮是我们的死敌？”皇甫青语气强硬，让母亲少安毋躁回房歇息。
徐静薇板起面孔，当众问儿子要干什么。
皇甫青也不示弱，以皇甫家族长子和天晟帮副会长身份号令十八分舵七十二堂口准备全面进攻青帮，“江湖王道，有仇必报是天晟帮的信条。我爹不能白死！”
一言既出，堂、舵主们纷纷响应。
徐静薇正色，“好，好，你们要开战，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皇甫青哀求：“我的亲妈活祖宗，这是帮会的事，您就别跟着瞎搅和了。”
邹中一发言，首先我们没有青帮行凶的证据，其次帮会混战会死人造成恶果，希望皇甫青三思而行。简短几句话，犹如泼了一盆冷水，给堂、舵主们降了温。
皇甫青看出来，军师站在母亲一边。看大家的反应，他只好岔开话头，提到谁来继任会长的问题。按照他自己的估算，父亲已然作古，帮会首领非他这个长子莫属。他也知道自己资历尚浅，所以需要一场大战来证明自身能力。可是帮会战争没等开始就被扼杀了，皇甫青只能寄希望于侥幸。
头脑比哥哥还简单的皇甫燕第一个表态，支持胞兄上位。
“各位老大说说看，他行吗？”徐静薇问。
皇甫青立马跳起来：“我怎么不行！”
给他这么一问，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肯作声了。
程豹向张啸林汇报，当时他亲眼看见皇甫天满头是血坐在汽车里一动不动，怀疑人已经死了。
消息传递到重光堂，晴气庆胤大为不满。
“张先生，我之前的要求很清楚，绑架皇甫天，不得加害。你们杀了他，对皇军没有任何意义，还会造成天晟帮内部恐慌、混乱。一摊散沙似的天晟帮不是我希望见到的。”
张啸林辩白，枪击皇甫天实为车内之人，并非他的手下所为。
“是这样吗？”晴气庆胤满眼狐疑。
张啸林当即指天发誓。
这时新艳秋打来电话，告诉张啸林她在皇甫大院吃了闭门羹，那儿不许任何人进出，无法证实皇甫天的生死。
“我只知道人在家里。”新艳秋在电话里最后说。
“张先生不是在皇甫大院有内线吗？”晴气庆胤问。
张啸林回答，由于皇甫大院切断电话线、封锁大门，任何消息都无从得知。
“那就静观其变。”晴气庆胤说。
本来张啸林有另一番打算，听他这么一说，话到嘴边只好咽回去了。
王伊丽来到圣玛丽医院，先找到皇甫柳的主治医生。
“你是他什么人？”
“他妹妹。”
主治医生这才告知，皇甫柳身中两枪，一枪穿透了胳膊形成贯穿伤并无大碍，麻烦的是另一枪，射穿了他的小腹后子弹停留在脊柱上，需要手术取出。
“很严重吗？”
“可以这么说，因为子弹可能破坏了脊柱神经，他现在不能动。”
推开病房屋门，王伊丽看到哑叔在服侍皇甫柳。见他浑身裹着纱布躺在床上，王伊丽鼻子一酸差点儿流出泪来。但她忍住了。
你活该。她想。
皇甫柳却流了泪。
“哭什么？”
皇甫柳哽咽没能保护好养父，自己简直罪该万死。作为保镖，他应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子弹。养父倒下，证明了他的失职。
王伊丽打断了他的泪诉，指出小柳本身就是个受害者。“是他把你从一个天真少年变成了一个杀手，一个黑帮分子，有罪的是他。”
沉默中，皇甫柳喃喃问道你怎么还没走。伊丽说她本打算今天带走母亲，正赶上皇甫天出事，等父亲大丧之后她就走，之后大家不知何日相见。
皇甫柳听得黯然神伤，尤其想到自己不在全家移民英国的名单上。王伊丽走后，哑叔打哑语比画，让皇甫柳养好伤后带上新艳茹和孩子离开上海。
皇甫柳轻轻摇头。在他看来，新艳茹自从嫁入皇甫大院就成了三太太，不再属于任何人。
哑叔忽然问到皇甫天怎么死的，皇甫柳怅叹不已！
天晟帮的堂、舵主大会还在皇甫大院堂屋举行。由于会长继任者推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人选，会议迟迟没有进展。
本来皇甫青以为凭借自己的身份，接过会长权杖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一提到他，堂、舵主们便默不作声了，响应者除了皇甫燕寥寥无几。反对者尤以他的母亲徐静薇为甚，指出领导一个万众之帮不是小孩儿过家家的儿戏，需要掌权者有超人的智慧、胆识和远见以及经验，这些东西皇甫青都不具备。
大家提出的其他几个人选也都被否决了。
天亮时分，邹中一轻咳一声发言了，指出由大太太徐静薇临时代位主政应该是个上佳之选。首先她辈分够，从天晟帮开始创立她就是参与者，其次多年来睿智低调的徐静薇一直在帮主皇甫天背后扮演着高参和半个决策者的角色，对帮会、帮规了如指掌，在此危难时刻唯独她最有资格执掌帅印。
“如果各位老大有异议，时机成熟时我们再从容地选定他人。”邹中一不紧不慢总结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眼下最要紧的是推举出一个天晟帮当家人，大家团结在以他为核心的周围，我们才能拧成一股绳不被敌人击破。”
此语一出，徐静薇大感意外，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所有人也都愣住了，但也很快意识到，这是没有办法当中最好的办法。
皇甫青、皇甫燕兄妹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自己母亲继任帮主出乎意料，但是他们有理由反对吗？
堂屋里慢慢地举手如林。
王伊丽十年来第一次在母亲怀里睡了一夜，睡得很踏实很香甜。
站在二楼外廊上伸懒腰，她发现堂屋里的黑帮大会还在继续。好奇地走到门口，伊丽看到来开会的堂、舵主们依次单膝跪在大太太徐静薇面前，亲吻她手中那条乌黑发亮的龙头杖，嘴里还念念有词，看上去很庄重也很滑稽。
“他们在干什么？”王伊丽问同来看热闹的何方。
“你还不知道吧？”何方悄悄回答，“大太太被推举为天晟帮掌门人了。”
接着王伊丽听到徐静薇大声宣布，天晟帮的头等大事是稳定团结，要继续恪尽本守配合公租界工部局维持社会秩序，让老帮主皇甫天入土为安，至于复仇一事要从长计议，找到真正幕后黑手再说。
随即院门大开，于墨林向等在门前的大批记者分发打印好的帮会公告，并分别向英、美公使馆通报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