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刚入学的“校服事件”过后,我就经常在教学楼的二楼那里撞到他。他不是刚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就是在去往校长办公室的路上。这就像在抽奖,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有的时候我抱着作业本正准备上二楼,就会在那个二楼楼梯口的转角看见一只被擦得锃亮的黑色廉价皮鞋,又或者我刚走过楼梯口,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经过总结,我发现他每个周一都会出现在那里。
我总想去问一声你想做什么呢老兄,但我知道他要说的早就说了,他不说的我问出来也没什么用。
学校的观念是成绩第一,所以大家一直按照题海战术的方针在走。学习就是做啊,做啊——一直做,分数就上去了。SOFARSOGOOD,只是疲于应付让我很累,我跟着学校的节奏走,每天都成了一个样。上课无非是讲课跟做题罢了,什么感想看法,一扎进题堆你就全忘了。只有上语文课的时候我会闲下来,因为这些都是两年前老哥跟我讨论过的课文,他在我这里背诵,我也耳濡目染。忙碌的学生当久了,你一停下来就会变得惘然,所以我到了无事可干的语文课上只能开些小差,方得以从身边的事物中得到一些启发,与那些看起来成天都在狂欢的名列后茅不学无术的同学们不同的只是他们是单纯地不知道学习有什么用。
语文老师在台上,一个一个字地翻译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得者,得到也;道者,道义也;多者,人多也;助者,辅佐也……”
他摇头晃脑,宛转悠扬,同学们就一愣一愣地,口水差点都流出来。
在我想找个人诉累的时候,我就对我旁边的同学说我简直要疯了。而一般他们只是冷冷地看我三秒,露出一脸鄙夷的表情然后转过头去面向黑板认真听讲。然后我只有找另一个同学。
直到被那老头发现。他有时就会专门出动来捕捉我这种小差动物。即使我有时候不说话,只是对着旁边的同学笑一笑,老师也会一脸好奇地叫我去教室后面罚站。接着同学们大方一笑。这样既为那些插科打诨的同学们展示了错误姿势的案例,也顺便彰显了我体育委员的风范。
后来我发现老哥改变了规律,他用上了每一个周一,外加周二三四五的时候,他有时也可能出现,不过这种规律不断地在变化,我从来没摸透过。我并不理解是什么动力让他放弃了每天一次宝贵的做广播体操的机会。
他穿着在上个世纪民国时期风靡全国的那种黑色学生装,目前在学校里算是独树一帜,看起来像个卖校服的或者是一个校服模特儿。看起来一有机会就要去造访我们的校长先生。看起来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正事儿。而不论他想干什么,我也不想去问个没趣。所以一见面我就只有问他能不能帮我搬一下作业本。有时候他很爽快地就会答应,否则他会立即去办公室逛一遭,时不我待地。
就这样持续到他进高中的第二个学期,我的初二年级的下学期,他才在楼道上牢骚地说了我一句:成绩跟能不能活动有什么关系?
设问句。
他突然想起开始教我一些酒水知识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把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做完之后就闲得不行了,所以他才开始对成绩与活动的关系这种问题发起了牢骚,但牢骚终归是没有意义的。一天晚上,我做完作业之后,他在桌子上摆好一个桶,几瓶酒,几个杯子。拿着我们爹的品酒笔记,课程就开始了。
这不是正式课堂,大家不必拘谨。
借着家里六十瓦的日光灯和白色的墙壁,他先传授了我一些粗浅的视觉嗅觉辨别技巧,就是先看一看成色,再闻一闻香气;之后,你就可以把它倒进口中了。
哦,别提了。
一股混杂着烤杏仁、培根、蜂蜜和药草的香气带着葡萄酒特有的酒精味搅在嘴里,我的舌头上像是被铺了一层细棉,牙齿发紧,腮帮分泌着中量唾液。我正难受得准备吐出来的时候他止住了我,叫我跟着他摇着脸皮,晃动嘴巴里面的酒,直到嘴巴里覆满了一种复杂的芬芳。然后吐出来。
回味中长。
如果你懂得品味,那也许倒还不错。
我吐着舌头,那种嘴巴里被酒气灌满的感觉让我喉咙扩张,差点呕吐。作为当时的一名初二学生,我可受不了这个。
老哥笑了笑,问我喜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说不喜欢。然后他又笑了笑,问我讨不讨厌这种感觉,我说讨厌。
“所以你喜欢甜饮料?”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露出牙齿做了个尴尬的笑嘴。
那种让舌头紧缩起来的东西叫TANNIN,是一种酸性酚化合物,有各种用处。比如可以用来衡量一瓶酒的质量和成熟度。在业界内大家都说这是样好东西。而甜味是一种非常霸道的味道,因为甜味可以掩盖许多其他味道。稍不注意,甜味就会麻痹了你的味蕾,让你很难尝到其他味道。理性认为这是不好的。
“你倒是无所谓的。”老哥说。
哦。我只是习惯性地忽略了口感、香气、余味和作用。就像所有那些对葡萄酒鉴赏一无所知的人该做的那样。所以当我第一次品尝着那一口珍贵的86年的COTED'ORPINOTNOIR的时候只是发觉了它没有甜味。
“只是这一瓶酒却可惜了。”他说。
这是我不怎么高明的自以为是。我是个娇惯的人。
“所以甜味才是你的敌人。”他说。
我说收到。
要是非要我把这当成工作我宁愿把舌头剪了,其实在那之前我是这么想的。这样的教学半场下来我其他的东西也没记住太多,就感觉这只是在学习生物和地理的趣味知识,就像那些写在各个学科练习册最下面的小笑话一样。然后跟着他把三瓶酒看了闻,闻了喝,喝了吐,吐了评。他说我不能喜欢上TANNIN,也不能喜欢上甜味,因为我不能受到它们两者的任何影响。
我说收到。
我喝了吐,喝了吐,喝了吐,喝了吐。这些酒我都浅尝辄止,然后跟着他的说辞迷迷糊糊地评论了个痛。
这就是我的第一堂酒课。之后酒课完了,我们闲聊的时候他告诉我茶也含有TANNIN。在一定程度上茶和葡萄酒是互通的,一个注重功效和修养,一个注重工艺和内涵。这是文化造就的些许差异,也是这两门学问的独特所在。
他要是早这么说,我就了然了。
“这些都写在老汉的笔记里?”我问。
“只记了葡萄酒的那些。”他说,“没有茶。”
他在他初二的时候就把我们爹那半文不白的笔记本看懂了,当时他没事干的时候就拿着那些被收藏着的酒来练习,一喝高就变成对酒当歌。理性认为这是不好的。所以现在为了避免被酒精模糊了判断的情况,我们基本上不会把酒吞下去。那些家里的20多年前的老红酒个个都能值上价钱,为了避免浪费,在后来我所有的酒课开课之前,老哥都会拿上一两瓶,把它们先变现,再买一些比较便宜的回来供我学习。
所以除了我的第一口,我就再也没有尝过那些珍藏的老酒。老哥说,我并不应该为此感到可惜,从来没有人能把握住第一次学习知识的机会来享受。
半个学期下来,我掌握了那个笔记上记载的几个较大的产区,它们都被规划在现在所谓的“旧世界”之内。而之后老哥又没事干了。直到那个学期期末结束,他在学校里的项目似乎还没搞定,那个时候高中已经两学期过去了,他还在与校长办公室死磕。
回到现在,这个学期的前两个月,我在每个周一照样能瞥见他的身影。不见不散,百顾茅庐。每当我在楼梯上看见他,都会突然觉得一周就只是个瞬间而已。
直到他的书法社成立,今天叫我去见证他为书法社题字,帮他打扫一下卫生,清理一些垃圾。直到在他把书法社的门锁上之后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了一声放学后的集合地点改在校门口。我才知道他至今为止一直在忙的项目就是这个。
他一直不肯被动摇,坚决犹如地藏。
自从书法社那天正式题字,两天过后当我再次来到这里似乎也觉得自己找到了能够消遣余裕的地方。
现在不知道是哪个年级正在进行着考试,但它现在与我无关。我的期末考试也离我尚有时日,与我的现在无关;考试之后的补课也离我尚有时日;补课之后的真正假期也离我尚有时日;假期之后的假期作业也离我尚有时日。这么想,你的心灵就平静得像一面镜湖。书法社里空空如也,向东的那面墙上挂着个被玻璃裹起来,镶着黑色木边的“世外桃源”题字,上面没有留名,也没有盖章,就四个字,空空荡荡。只要按照老哥所说的“学习经验”:把你“该做的题都做个遍”,你就“不用担心成绩会落下”。
我做完了所有的卷子,无事可做,闲得蛋疼,所以本能一般地跑来了“书法社”鬼画桃符,舒心畅意。老哥说在门外门内是不一样的,一踏进门,你就进入了书法社模式。想写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满意,就重新写。
他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他写“不知有汉,何论魏晋”。
然后他写了个“过”,大概是表示他的留级请求被准许了。我盯着他那打了六个折的走之旁,不知道他是想表达多此一举还是大费周章。
他猛吸了一口前天没有抽完今天再次被点燃的雪茄,问道:“你觉得我去当个老师怎么样?”
我说那起码要本科毕业了。
“那幼儿园教师呢?”
我说那起码要硕士往上了。
“有道理。”他捏着下巴,眼珠子朝左上方盯着。
我说干嘛提这一壶。
他说:“这学期原来的班主任被调走了,那位新任又比较急躁。”诏书切峻,责分逋慢;各科逼迫,催分上道;标准临门,急于星火。那位新来的年轻老师整个学期都在观察大家,给大家统计成绩、分析潜力、指定方针和目标。
在半期考试后看到老哥的成绩下滑了一大截,就严正地警告了他一顿。这里的一个误区在于,那些年轻的后进的学历傲人的高起点老师们总是以为所有学生都是能够被矫正的。于是现在问题就出现了。他叫老哥必须要拿到他应有的名次,老哥说谢谢老师的好意,但是他没有时间了。但老师说他必须要拿到那个名次,他说他真的没空。于是老师说不论怎样他都要全力去学习,他说他做不到。
“在我班上,在这个班上,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拉下班上的平均分。”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老哥说他的老师有义务和责任来妨碍,但显然有些太过正确了。他还有刚成立的书法社社务要打理,对他来说,跟学习一样这也是他的“正业”。
他从来不舍本逐末。不幸的是他的老师也是。
所以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他就想到了顺便留级这招。要是他留级成功,下学期的课他就不用去上了。他要在下学期放半年的假,顺便打理社务。然后又回到高二,在另一个班上重新开始。
他一吸到底,在雪茄快要燃完的时候,然后歇斯底里地吐出来一阵灰白色烟雾,说:“算了。”管他的。
我在一旁不顾他的自言自语,写下一个歪七扭八的“静”字。那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准备将它揉成一团扔掉。
他也不声不响地写下一个“静”字。
老弟,这个怎么读。
“JìNG,ㄐㄧㄥˋ。”我用拼音读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这个字的注音字母。
“不,它读Rì,ㄖˋ。”
我离开时发现门锁已经生锈,取而代之拴在门框上的是一根防盗铁链,上面铐着一把老式黑锁。
然后回到学习生活。
你的学生以全科零分表示他选择留级的决心。而你只关心他一个人就拉低了班平均分2分。你简直怒不可遏。
你在班上公开批评他的所作所为。你把他比作纨绔子弟。你甚至早就做好了把他暴打一顿的准备,期末考试完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你的教室,他违背了你的指令。这是充分必要理由。你把黑板擦重重地扔出教室,粉笔盒也被砸烂,粉笔散落满地。
你走到他桌前,踢倒他的桌子,那些书落在地上,书页大开,书上全是笔记,但你还是将它们丢出了窗外。他不在教室,他经常不在教室。你说岂有此理,从来没见过如此猖狂的学生。简直不把你放在眼里。
你破口大骂,什么东西,垃圾败类,畜生不如。就连隔壁班的隔壁都能听见这愤怒的声音。你在年级上的威严可见一斑。你继续大发雷霆,仿佛会把所有跟你四目相对的学生一一斩首。所以大家都低着头,你的学生们,他们识趣地开始看书。他们有的甚至屏住了呼吸,不过有的害群之马还是背着你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漫画、手机、游戏机、小说,不过就连他们,也知道现在被你逮住会没有好下场。
你的学生们安静老实地坐在座位上,看起来规规矩矩的。
两天之前那个学生来告诉你他想留级,你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以为他是在打退堂鼓,你还想鼓励他,给他加把劲。你以为他只是那种没勇气的懦夫。而他毫不在意的语气中却满是对留级的肯定,你再三劝说,他无动于衷。你开始不耐烦,说你就破罐子破摔吧。
他说就是破罐子才不能破摔啊。
你瞧不起的低能学生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但瞧不起终归是瞧不起,你瞧不起他如此无礼却还胆敢自以为是。
他不为人摆布,但他还是碌碌无为。你认为这种人简直糟糕透顶。你说他简直是在浪费教育资源。
他说没办法,毕竟是破罐子。
强词夺理,你说。真是傲慢,你想。
他说不好意思。
你瞬间怒发冲冠,你强忍住愤怒,想的是也许他还有救,也许他能悔悟。
他说:“老师,这次考试就不考了吧,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瞬间一手砸在面前的办公桌上,那瓶已经见底的红岩墨水竟也飞了出来一些,洒在教材上。书上是一些关于三角函数的简单习题,现在全都被透明的红墨水浸盖了。你说:“你敢!”
他见你已经没办法继续谈下去,只有说声不好意思告辞,然后向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