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唏呐喊
长沙“乱捣糨糊”,岑巡抚稳不住阵脚,申请“下课”,接角的是原布政司姓庄的藩台,街绅称他“庄菩萨”,街人称他“装菩萨”,代行巡抚职责。姓庄的上台,做事倒也给力:不许再开枪杀人,释放被捕的饥民;发抚恤银,死一人二百两,伤一人四十两;平粜,米一升限四十文钱。
本以为菩萨心肠赢来好报,哪晓得摊上那样的时势,莫说你“装菩萨”,就是有职称证书的菩萨也不灵,市上有人唱:“胖菩萨,瘦菩萨,高菩萨,矮菩萨,真菩萨,假菩萨,都是一堆烂泥巴。”
锦妹子还没回家,找不到人。家里昏黑,夫子打发鹏伢子买煤油。他坐在竹靠椅上唉声叹气,着急:局势一波三折,锦妹子找不到,今晚要赶写文章,明天要见报。等到鹏伢子进屋,煤油灌进灯盏,夫子突然问:你晓得广州人将煤油叫什么?
鹏伢子莫名其妙。
夫子说:叫火水。
他说:那又如何?
夫子说:都讲水火不容,我看水火同德。移干柴就烈火无怪其燃。你看,死了挑水夫一家搞出好大的场合。当今的王朝、官府积怨积恶,等于码放一屋丁块子柴,有点火星子火就上屋。是不是?
鹏伢子点头。
他又讲:水呢?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水浅,行不得船;等到发大水,冲得船筏子底朝天。是不是?
又点头。
他桌子一拍,说:点灯,铺纸!
灯下,他文不加点,写出第二天见报的文章:爝火烘天,官家釜底抽薪为下策;涓流结浪,百姓众志成城占上风。
再讲锦妹子,她认定黎满是革命党,追过几条巷子,一直追到太平街。她见到一些房屋被烧得乌焦墨黑,又见街上游荡的人涎皮耷脸,心悸。她奇怪:通街见不到女的。仓促之时打定主意,如果见到个正经人,就麻起胆子打听革命党。抬眼,心上一惊,对面过来的一伙人不三不四,交头接耳似虾公弯腰,脚步杂沓如螃蟹横行。细看,当中冒出烧学堂的瓜皮帽,就往屋檐下躲。白衣青裙的女学生装束出卖了她。那伙人向她逼近,瓜皮帽吐出口里的槟榔渣,说:没想到吧?又撞到你,你那野老公呢?一弹弓打得我后脑壳长瘤子,老子要算清这笔账。
锦妹子退无可退,麻起胆子说:你讨打,怪不得别个。
瓜皮帽说:还嘴硬!亏欠了老子的,还来!正想有房小老婆,抓你顶数。
锦妹子骂:找小老婆是侵犯女权!
瓜皮帽说:满口文明腔,正好,我正差个文明老婆。
说罢,他吩咐同伙拖走锦妹子。
锦妹子看他一双色眼,晓得嫩鸡子遇上了“黄竹筒”,她盼鹏伢子、盼黎满,都隔得远,只得拼尽力气喊叫。
叫,没用。过路人看一眼,匆匆溜走。她急:真做了小老婆,半点自由也没有。她挣脱不了就吐口水,瓜皮帽抹去脸上口沫,说:硬要让老子出身汗。他抱起锦妹子,将她搭在肩上。一伙人钻进巷子。
这时,有人喊:人放下!
这一伙不理会,跑得更快。只听两声枪响,炸得空气凝滞,惊得瓜皮帽一伙放下人,一哄而散;边跑边摸,尿湿一裤裆。
锦妹子醒过神,面前有个戴礼帽的。礼帽摘下抖出乌云般的长发,那人手里有枪。
锦妹子冒冒失失问:你是男还是女?
那人说:你看呢?叫我唐姨就是。
唐姨扯起她,为她整理衣衫,说:满街野猫子窜,一个学生妹,上街做什么?
锦妹子说出:找革命党。
唐姨微微一笑,说:革命党那么好找?跟我来。
两人同到马家巷一间客栈。唐姨安顿她在楼上歇息,为压惊,塞给她两颗东洋糖果,嘱咐她不要出门。她有要事,先去办。
锦妹子认定唐姨是革命党,要不,怎么有枪?再见到她,定要死缠活赖,让自己当上革命党。
她蹑手蹑脚下楼,看到天井中有条狗,竟是“喜鹊”,好开心。她掏出糖果,轻声叫:乖,记得我?
喜鹊警觉地看她一眼,不动。她走到跟前,以为东洋糖果能“招安”,就喂。哪知喜鹊一爪拨掉她手中糖果。锦妹子生气,骂一声“死狗子”,又在狗头上拍一下。这一拍拍出祸祟,喜鹊回头,朝她手背上咬一口。顿时流血,她痛得哇喊哇叫。嗡出一群人,人中有黎满,只问发生什么事。锦妹子捂着手背指着狗,黎满见有血淌出,气得一脚将喜鹊踢出老远,就朝锦妹子手背涂雄黄大蒜油,为她包扎。黎满看着锦妹子苦笑,说:你这只懵子虫,怎么会找到这里?
锦妹子说:都怪你!找你,差点被抢去做小老婆。
黎满问清原委,告诉她,幸亏遇上唐姨,要不,真会做瓜皮帽的“小二”。
锦妹子说:唐姨比你强得多,会打枪。再见到她,让她收我做革命党。
黎满说:她哪有闲工夫陪你玩,就要去日本,同焦大哥会合。明天你回家,有人送。
她说:去日本?我跟去,大不了穿木屐吃醋泡饭,只要能当革命党。
他说:想得远。先歇息,明天再说。
黎满走了,冤枉挨了一踢的喜鹊跟在身后。锦妹子等唐姨,没等到,迷糊入睡。
庄菩萨虽有举措,局面仍是“乱捣糨糊”,歹人子、恶人的躁气、狭气、杀气、邪气弥漫一城,心毒的出馊主意,手狠的趁火打劫。各家店门口挂的铜壳子锁,只防得君子,防不得小人,更防不得歹人、恶人。鞋底一拍,锁开门开,进门翻箱倒柜,莫说黄金白镪、丝罗细软,就是碗柜子里的剩菜也不放过。出门,祭起火德星君,长街狭巷到处有人放火。
继续烧教堂、烧洋行、烧学堂、烧领事馆。又抢又烧,莫说百姓,就连湖广总督和溥仪小儿也慌了手脚:烧洋教堂,洋叫脑壳就要讨还“公道”;烧洋行,洋老板“点石成金”,豆腐算出肉价钱,要理赔;烧领事馆,违反国际惯例,就要发国际脾气。
洋船开到湘江,船上洋枪洋炮,挂米字旗、膏药旗、星条旗还有蓝白红、黑红黄的三色旗。船舰上的汽笛起吼——“老虎不睡觉,牙齿磨得叫”。
局势失控,新派绅士和老派绅士都慌了手脚。烧、抢、打、砸本是冲着新政来的,局势不稳如何搞新政改革?老派绅士也有想法:“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次民变已经有打倒土豪劣绅的势头,你还敢与虎谋皮?绅同民在社会地位上本有霄壤之别,只有稳定才能使级差固化。局势不能失控,新派、老派都要“维稳”。
维稳,维稳,大局为重。官、绅意见一致:开杀戒!
湖广总督就从湖北派巡防营,派新军,带上炮队来长沙。
庄菩萨两头受逼,脸一抹,慈眉善目换作金刚怒目。城里到处是兵丁,抄雪亮的马刀,举高脚牌巡街,牌上写“放火捣乱者,就地立杀无赦”,指哪个捣乱就杀哪个。
有喝得酒醉迷糊给人剃头的,下手重,刀子刮得人头皮出血,客人痛得叫,来不及解下围兜布,拔腿就跑。剃头佬边追边喊:颈脖上的东西要给我!兵丁听到,以为要人家颈脖上的头颅,断定是谋财害命,“立杀无赦”。
有人找皮匠师傅硝狗皮,皮匠问:皮硝好做什么?人答:做帽子。皮匠随口而出:狗官才戴狗皮帽——这还了得,侮慢官员,“立杀无赦”。
砍下的人头装在木笼子里,悬挂南北四门,冤枉杀死不少人。
裕老倌哭哭啼啼告状: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却被“吊半边猪”,这不是打狗欺主?分明是同官府过不去。
就问:吊你的是哪一个?
他答:看不清,只记得有个人的手背上被我咬了一口。
于是兵丁在全城搜索,凡是手背上有咬痕的统统捉拿,砍脑壳。
锦妹子手缠绷带,整个晚上没有等到唐姨,第二天被黎满送回家。他同她约法三章:第一,路上不能够西瓜皮打掌子——开溜;第二,回家后不能同任何人提起唐姨,也不能提起自己;第三,以后不能再找自己。她点头。没料到出太平街她又跑了,一只手缠着绷带,一只手甩动,跑得比哪个都快。
经过荷花池,一队兵丁拦住她,问她手上为何有伤。锦妹子口气硬,说是疯狗子咬的。几个兵丁寻思:莫非裕爹说的人就是她?还敢骂裕爹是疯狗子,就动手绑人。她尖叫。有一匹马从荷花池驰出,有人认出马叫“小白龙”,路人闪在一边,齐夸是匹骏马,马精神,骑马的中年人也精神,身材微胖,衣着素净。他从容下马问缘由。那年头,有马骑的比现在开宝马、奥迪的还要牛气,兵丁不敢怠慢。那人问:这个妹子犯了哪条?
一个兵丁说:手有疤,有疤的就是被裕爹咬过的疑犯。
有路人说:疯狗子咬人人遭殃。
另一个兵丁寻找说话人,指着高脚牌,说:哪个敢捣乱,“就地立杀无赦”。
马上下来的人说:不如将人带到巡警公所让裕爹指认,若是真凶,定有赏银。
兵丁们说:主意好。
那人说:容我片刻,我写封信,烦你们代呈给裕爹。我同他极熟的。
众兵丁说:要得,要得。
有随从牵马,那人走进一间公馆,过一阵走出来,将信交给兵丁。几个兵丁押送锦妹子,推的推拉的拉,从北门走到南门,见裕爹。
裕爹见是个女学生,忍不住骂:被老子咬一口的明明是个男人,你们乱捣糨糊,捉个女的充数。一群猪脑髓,不想想“男女授受不亲”,老子瞎了眼也不会咬女人。
兵丁挨过骂,呈上信。裕爹抖开信,眯着眼看过,连连说:好书法,好书法!这一手麻姑体的楷书,当世无双。
他向兵丁炫耀:晓得不?信是咨议局主事的谭议长写的,他本是翰林院的编修,我同他在咨议局筹备处共事时称兄道弟,现在他已经做到议长。
说罢,他无名火起,朝几个兵丁又踢又踹,骂他们阴差阳错乱抓人,扫了自己的面子。然后对锦妹子说:议长为你保驾,凡事不惊。在这里用过餐,让人护送你回家。
锦妹子本想拒绝,但一想,独自回家被其他举高脚牌的盯到自己的伤手,不又会“就地立杀无赦”?来回走一二十里路,肚子走空,好饭好菜,有吃就吃。
裕老倌又指着大口吃饭的锦妹子,对几名兵丁说:莫看她是学生妹子,谭议长亲笔写信呵护她,娇花嫩叶。你们默清神,一路上有个闪失,小心狗命。
只可怜那几个押送她的兵丁,赏银拿不到,收获了几火腿,还要护送锦妹子回湘春门,只得自认晦气。
鹏伢子到处找锦妹子,一路上又见到众人挑箩筐、提米袋子挤米,这次是官府设厂平价售米,果真不少人买到了米。听到路人言论纷纷:姓岑的同姓庄的一并革职,革除叶麻子、杨三豹子原来的官职,送地方官严加管束;王麻子同孔叫脑壳也职降五级。几个读书人在议论,鹏伢子尖起耳朵听:
——不晓得刮哪阵风,让这些搅屎棍、叫脑壳栽跟斗,好事。
——湘军得势以来,湖南的绅士是“土地老爷放屁——神气十足”,几个老家伙得点颜色开染坊,直到今天才走背时运。
——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过,绅士中也有人有远见。头年咨议局开会,就有人提过“积谷清查和增添仓贮”的议案,但主事的当作耳边风,弄得这批新绅士同朝廷也离心离德。
——才得到的消息,巡警道也被撤职查办。早几天被“吊半边猪”,上头认为他是个饭桶,这回干脆让他“打道回府”。
——“宣统宣统,断送在米桶”,此话不假。
——听说马上就要店铺加租、盐斤加价,众人不会有好日子过。
——又是为何?
——为何?砸了洋行、烧了教堂,要赔银子,几万两。羊毛出在羊身上,又是众人出血……
回屋,讲给夫子听。夫子说:已是旧闻,只是不晓得裕老倌被革职。
鹏伢子说:才得到的消息。
夫子说:难怪。
这时外面闹闹嚷嚷,见几个兵丁送锦妹子进屋。锦妹子见到鹏伢子,上前拳打脚踢,口里骂:都怪你,差点让我做了人家小老婆。
鹏伢子说:赖我身上。怎么回事?
她说:你一弹弓将人脑壳打起包,抓我顶缸,不怪你怪哪个?
说罢又哭又闹。夫子忙给几位兵丁倒茶喝。兵丁中的一个说:大小姐好大的脾气,裕爹面前累我们挨罚,送她回来的一路上,只差没要轿子抬。喊口渴,就要给她止渴,不喝茶,要喝梅子汤。不照办她说又要在裕爹面前告我们的状。
夫子说:裕爹?才得到的消息,裕老倌已被撤职。
兵丁瞪大眼睛,“哦哦”过后,说:这块恶鳖,撤了也好。
夫子拿点钱打发给兵丁,回头“审问”锦妹子,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
锦妹子其他的都瞒过,只说起一个什么议长给巡警道写了一封信,巡警道诚惶诚恐,派人送她回家。
鹏伢子说:议长?什么议长?
夫子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为天然居写门口对联的谭延闿,没想到他帮了锦妹子一把。见锦妹子衣裙脏皱,又是气又是疼,骂:邋遢鬼,还不去梳洗!
锦妹子撒赖,说: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去洗。
夫子问:什么事?
她说:让我去日本读书。
夫子骂:你从北门疯到南门,还想疯到日本?莫做梦!
锦妹子驳嘴:你晓得个鬼。焦大哥和唐姨都在日本。
夫子说:哪个唐姨?你如何认得?
锦妹子说:同秋瑾一路的,都是女侠。唐姨会打枪。
又冲着鹏伢子说:崭新的真枪,比你那弹弓叉子强得多。
鹏伢子气得干瞪眼。细一想:原来焦大哥在日本,他什么时候回来?
“吴斗魁”,踩脑壳,“化生子”
一百年后,如果从环保的角度议论鹏爹,他应当受罚。他喝过这种鞭那种鞭熬成的汤,又闻得火药味多,他的脾性也如一铳火药。锦妹子是他的“冤家对头”,时不时敲打他,漠视他的雄心雄风,他耐不住,要爆发,要争回自己的男儿形象。想来想去,想到投军,说出来,遭夫子讪笑。
夫子说:好你个西楚霸王,以为书不足学、剑不足学,要学“万人敌”,是不?
他低下头,涨红脸,说:打定主意,不再变。
夫子说:难讲,怕你眼睛一眨,鸡婆变鸭。
鹏伢子几乎被憋哭,说:板上砸钢钉,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