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里您没有在车上看见过我吧?”她说,“这是因为我白天是不能出来的。不,并没有人阻止我,是我自己的原因。我现在要对您讲实话了,我只有半边脸,要是别人猛然看见我,一定会吓坏的。所以,我一年到头都躲在这间房子里,夜里就睡在地板上。我是不能见人的——除了在厨房工作的人,他们已经对我习惯了。昨天我就注意到您了,当时我站在烹调房,从那扇小窗对直望到餐厅,我看见您摇摇晃晃地到餐厅里来了,您的模样特别可笑,当时我都看呆了。不过我知道我是没有机会的,为此我还伤心了好久。我那时没料到会停电,电一停,我的机会就来了。我不是说您可以满足我,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要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来说,机会是非常稀有的。您为什么总不说话?我想知道您的想法。像这样墨墨黑黑的,您完全可以在心里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真的,为什么您不能把我设想成一个美女呢?”
她的话就好像催眠曲,她一边唱一边轻轻地在痕背上打着拍子,她那赤裸裸的、温暖的肉体散发出米饭的香味。这个女人也同列车长一样,身上有野地里的气息。痕的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就忘掉了的一个梦,那里面有一片树林,树林里有一栋青砖瓦屋,房子很旧,很周正,安着纱门纱窗,隐约可以看见屋内有人走动。屋前的那块空坪里长着很多野菜,痕在梦里采了又采,篮子里装得满满的了,却又意外地在一株小树上发现一窝鸟蛋,他正要去拿那鸟蛋时,有个人从瓦屋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来追他。眼看要追上了,痕将手里的篮子朝那人扔去,那人“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大约是那些野菜根上的泥沙迷了他的眼,这时梦就醒了。痕想着这些好事,一边打瞌睡一边用一只手捏弄着女人那巨大的乳房,靠在她身上真是太舒服了,痕根本没有去设想她的脸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在他只想睡,经历了这样一个又累又冷的夜晚,他的身心无比疲惫。讨厌的是女人总不让他睡死,每当他要沉入梦乡,她就粗暴地将他摇醒,大声责备他,诉说自己的痛苦,甚至又哭起来,小山一样的肉体抖个不停,使得痕很不舒服,只好站起来。他一站起身,女人又更气愤,一把将他拉过去,让他坐在原地方。这样反复了几次,痕的瞌睡与他对这女人的好感就一起消散了,愤怒代替了一切感觉。
“您到底要我怎么样?”他大声说。
“嘘!”女人捂住他的嘴,“您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隔壁是列车长的房间,他一直认为我房里只有我自己,您不可以这么大声。”
“您告诉我,列车长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隐隐地兴奋起来。“呸!您是个什么东西!列车长才不会管您的事呢。他痛苦得要死,总在房间里坐立不安,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都要碎了。说起来也怪,我虽然同情他,遇到这种时候心里反而轻松了,觉得有希望了似的。是我说服列车长将车上的能源断掉的,您看我的本事多么大。断电之后我就一直埋伏在这里,后来就碰到您出来打猎。喂,您对我的脸有没有好奇心?您可以伸手摸一摸。您的脚踩在白菜上头了,您把白菜弄坏了!”
痕只好把脚缩回来,整个身子贴在女人身上,女人将他箍得紧紧的,连出气都很困难。忽然地板上出现一个亮点,仔细一看,是手电照出的光圈,发出光的地方在他们头上的墙壁那里。痕的眼睛已经很久没看见光了,这一束光线唤起了他心里的渴望,他用力挣脱了女人,伸手去打开门向外走。
“哪里去?他不会见您的!”女人在身后尖叫,好像还扑了过来。
痕比她敏捷得多,他很快地穿过狭窄的过道和厨房跑进了餐厅,他知道餐厅前面的过道里有一扇门,直接通到列车长的房间。无论如何,他要面对面地问列车长一些问题。但是女人追过来了,为躲避她痕只好钻到桌子下面。女人找不到他,气呼呼地站在那里。他慢慢地从餐桌底下爬过去,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女人又朝他发出响声的地方扑了过来,庞大的躯体扑向她前面的桌子,桌子上的桌布被掀翻,瓶瓶罐罐全滚到了地上。痕已经换了地方,她还不知道,站在那里骂他,称他是工于心计的窃贼。痕想象着她赤身裸体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这一笑暴露了自己的所在,女人更加发怒了,像狮子一样狂暴起来,一路过去将所有的桌子上的东西都掀翻在地。痕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逃了出来,这时女人还在那里骂他。
列车长那里没去成,痕只好一路摸到自己的包厢里。经过刚才那一场闹腾,身上倒是不冷了,还出了点汗。他摸到了自己的铺位,发现乘警正睡在他的铺上。
“刚才列车长已经来过了。”乘警的声音从那一大堆毯子底下发出来。
痕心中一惊,连忙问:
“他是来找我的吧?他现在在哪里?”
“他是来找我要仓库的钥匙的,可能他已经到仓库里去了。你不要到处游荡,会有危险的,有一个车厢已经发生了爆炸。”
痕叹了一口气,坐下来,发现周围有点异样。
“上铺这个人到哪里去了?”他问。
“列车长把他叫走了,叫他去仓库搬东西。”
“仓库在哪里?我也想去帮忙。”
乘警“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缠绕着痕的那种恐惧又回来了,他又觉得自己处在阴谋的中心,而别人是自由的。痕现在是饥肠辘辘了,他忽然记起他的旅行包里还有一包干枣子,是场长放进去的,当时场长还说:“这东西最顶事了,完全可以当干粮。”他由于这一发现高兴起来,立刻就猫着腰将旅行包从铺位下面拖出来,摸出那包枣子,迫不及待地大嚼起来。一边嚼枣子,一边心里头就有些伤感。仅仅是在昨天,他还舒舒服服地在鸡场里工作,现在却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场长发慈悲给了他这包红枣,他恐怕会要饿得晕过去了。场长为什么要惩罚他呢?他在工作上确实有些懒散,有些满不在乎,有时还犯点错误,给鸡场造成点小损失,不过讲到大的错误,那可是一次都没有,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不是无赖。不错,他有时的确很怨恨场长,他的怨恨也完全可能早就被场长觉察到了,可是鸡场里怨恨场长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差不多所有的雇员都恨他,他在他们当中还算温和的呢!有一回,他亲眼看见清洁工往场长的茶壶里放砒霜,当时他制止了他,他吓得跪在地上泪流满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他说他就是恨场长,说不出为什么,一冲动就干了这事。清洁工一说完就抹掉脸上的泪,反问痕:“您就不恨他么?不要自命清高了!像您这样的人,和我们能有什么区别呢?”他眼里透出凶恶的光。痕制止了他的谋杀,反倒被他逼迫,就像自己有把柄抓在这个人手中似的。这件事存在他心里,以后见了那清洁工就躲。话又说回来,他有什么证据确定是场长在惩罚他呢?场长让他去购买鸡饲料,好心给他买了软卧包厢的票(可能是看在他是个老职工,为场里工作了多年的面子上),还将他送到汽车站;他顺利地上了火车,这才发现场长忘了将买饲料的合同交给他,赶回去拿已是不可能,只好等到达目的地之后打电话让场长用特快专递寄过来;他坐的这列火车有点特别,列车长是个怪人,他内心痛苦,心事重重,他到他的包厢里来与他聊天,聊了很久;同包厢的旅客也是个怪人,不分日夜地睡觉;乘警也是个怪人,似乎了解底细,他说的话自己却听不懂;后来发生了几件不可理解的事,首先是车上的暖气关掉了,接着灯也不亮了,包厢的门又被人从外面反闩,再后来是他遇见那位巨人似的女人。最奇怪的当然是遇见女人的事,他即使现在也还是不能确定这事到底是不是一个梦,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女人呢?想到这里,痕摸着胸前一粒扣错了位置的扣子,这是先前在女人的房里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将扣子扣错了的。这就是说,女人是实有其人,而痕还与她胡搞了一通。他回忆躺在她身上的情景,那感觉就像躺在一个暖和的烘房里,还闻到米饭的香味,使痕现在仍留恋不已。可惜自己当时瞌睡太大,没能好好享受一番。当然,这绝对不是梦,所有的都是真的,现在他由于一些他不了解的原因,的确是陷入困境了。痕就这样回忆着,看来目前首要的不是找出事情的原因,而是清醒地面对困难,逐个解决。现在第一步要做的当然是同列车长取得联系。经过昨天的闲聊,列车长毕竟已经同他成了熟人,如果他当面向他打听情况,他确信列车长不会像包厢里这两个人这般不耐烦,这般鄙视他的。他一定可以对他所遭遇到的事获得一个大致的轮廓。枣子吃完的时候,痕的主意已经打定了。
“哪里去?”乘警忽然坐起来问他。
“找列车长有事。”
“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外面有危险,黑咕隆咚的,你不要命了!”他气得声音发抖,然后顿了一顿,继续说,“等着吧,列车长会来叫你的。您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像在家里一样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您连这句话都忘了吗?”
痕想不通乘警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他真是为他好,看来包厢外面也真是有意想不到的危险。痕只好又坐下来。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呢?
“厨房里的大个子女人,您觉得她怎么样?”痕一冲动就说出了口。
“噢,您是说傻大姐,您一定和她睡觉了,我知道会是这样。您不该出去乱跑,傻大姐见男人就掳去,我们都知道。平时白天她从不出来,她的脸有问题,到了夜里她就肆无忌惮。现在停了电,她当然为所欲为了。”乘警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很好笑,就哈哈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还用双手拍打床铺,发出母鸡下蛋后的那种啼鸣。
痕被他笑得很窘,脸上发烧,幸亏黑乎乎的看不见。好不容易等乘警止住了笑,痕才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脸有什么问题?”
“她的脸——”乘警似乎在沉思,“她的脸……老实告诉您,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脸。我对着她望过去,那地方既没有头也没有脸。这种事,您当然不会相信,谁会相信呢?不会。”他似乎在自问自答了,“我刚才想象您被那巨人掳去的情景,实在觉得好笑,您真莽撞。”
痕对他的嘲笑很不高兴,而且他也不相信他的无稽之谈,就愤愤地沉默了。也许在他的眼里,自己真的成了可怜虫,被疯女人掳去糟蹋了一场,稀里糊涂地还不知怎么回事呢。让他去看脸,去高兴吧,实际情形并不是他设想的那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他的高兴算得了什么,他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了。这样一想,痕又觉得自己有了秘密武器。
“您和她是如何干那件事的呀?”乘警果然厚颜无耻地来打听了。
“哼。”痕不回答他。
“那必定是不同凡响的,这样一件事。”乘警又自问自答了,“可是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这种该死的事,总要能设想出来才好。一涉及具体情节,我脑子里就空空的。”他苦着脸说,还叹起气来了。
令痕惊讶的是,乘警的情绪如此不可捉摸,看,此刻他又陷入了迷惑,甚至忧郁。他到底在考虑一些什么样的问题呢?这列火车上似乎弥漫着忧郁症,列车长是这样,上铺的旅客是这样,傻大姐是这样,现在乘警又是这样了。所有这些人,似乎苦恼的是同一件事,那件事快要发生了,但还没有发生,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呢?如果他找到列车长的话,列车长会告诉他吗?受到这些人的影响,痕自己的情绪也阴暗起来,这场不顺利的旅行把他弄成了这样,可是他没料到的。如果现在他还在鸡场多好,一切按部就班,懒懒散散,没有任何事要他着急,简直可以说是过得潇洒。他在鸡场时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今天不想明天事。”
痕想到这里,包厢外面就有人敲门了。门没关,那人居然很有礼貌地轻轻地敲着,和车上别人的派头都不同。乘警忽然怕得不行,死死地捉住痕的胳膊不让他去开门,还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门外站着的是屠宰场的屠夫,他已经亲眼看见他杀了一个人,当时列车长也在。痕想,这乘警一定是妄想狂,不过既然他不让开门,就不开好了。门外那人敲了一阵停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脚步嗒嗒地往餐厅那边去了。痕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挣脱了乘警向外冲去。
那人个子十分瘦小,几乎与一个十来岁的儿童一样,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屠夫呢?痕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那人立刻弹跳起来,用力一撞,将痕的手臂撞开了。痕感到他的胳膊就像金属棒一样硬,自己手臂上被他撞过的那地方很痛,可能已经伤了筋。
“我是您刚才敲门要找的人。”痕急忙说。
“谁要找人了?”那人发出苍老的声音,把痕吓了一大跳。
“您,您敲我的门了。”
“那只是我的一种习惯。”他说了这句话就继续往餐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