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凌晨五点,妈妈回来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在邻居们醒来之前回来,像是个老练的小偷,她轻手轻脚支好自行车,没有声息地开门,摸着黑烧水,准备早饭。等天色大亮,她才带着一手肥皂味儿捏捏晓白的鼻子:起床了!今天吃蛋炒饭!每天这个时候,晓白是最高兴的,他在睁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无声地说:妈妈很干净,很香,她很愉快。羞耻的星期三已经过去了!
但这个清晨,当妈妈影子一样地轻手推开卧室门,猝不及防、如污水泼来,她看到那个被“装置”过的窗户,以及窗户对面,床上一对乌青眼睛、呆坐不动的儿女。整个房间幽暗闷热,充斥着孩子们身体的汗酸味。
晓白和姐姐从胶着中活转过了,他们迎上去,晓蓝尽量礼貌地瞪着妈妈;晓白一反他平素的讷言,故事大王一般,急急忙忙追述昨夜的一切,“怕怕”、“手手”、“摸摸”、“黑黑”、“姐姐跑跑”、“心里跳跳”,他古怪地使用了幼稚的儿童化叠词,这更为放大了某种惊悚色彩……听听,多么危险的一幕,由于妈妈的去“那边”睡觉,这里差点发生一桩后果不堪设想的丑闻!
效果却不好,妈妈审视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他,露出思索着的表情,一边试图拉过有些发抖的姐姐,后者猛地往后一退,抹掉一滴正要滚出来的泪,毫不领情地走开刷牙去了。
妈妈沉默了,两只手垂下来,晓白勤勉地仍想继续补充,妈妈却失神地盯他一眼:“除了长肉,你也该长点心眼了!”
没有想象中的负疚与泪水涟涟的抚慰。晓白甚至觉得妈妈把一切都怪了他头上!不会以为他在虚构吧!哦,不,我没有!晓白在内心深处像婴儿那样嚎哭起来:这是真的,我真的害怕极了!我需要有人对我好、保护我!
——而如果,他有一个哥哥,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会替他搞定一切!老天爷啊,帮帮忙,求求你,他多么需要一个好兄弟啊。
闭上疲劳诉说之后的唇,晓白失魂落魄地坐下,凌晨的光线里,他肥胖的双手抓起他的练习簿,心酸地翻开,无比细心地一笔笔涂画起那扇被他盯了整整一夜的窗户,黑漆漆的窗户中间,一只手,狰狞地张开来……张开来,并进入了若干年后晓蓝的视线,她热泪盈眶、吞咽般地凝视,恨不得倒回去,踉跄着重新扑进那个夜晚,拥抱她可怜的弟弟,擦干他那吓破了胆的苦汁。
窗户的故事还没完,其结局非常现实主义,典型的厂区风格——窗户被加上了一个类似于鱼网的防盗护栏装置。
在下一个周三到来之前,有一天,晓白放学回家,看到窗户上多了一层格格子网,网的材料是崭新的铁丝,五根细铁丝绞成一大股,大股与大股纵横交错着,精致而巧妙,形成了一个放大版的鱼网,在斜阳中闪闪发亮。
太棒了,瞧瞧,旁边邻居们没一家有的,或许整个厂区也没有,独一无二啊,绝妙的耻辱记号,像无辜飘扬的旗帜。
“丁伯伯来从厂里拿了些报废料,搞了两个中午,今天请假过来装的。”妈妈介绍,一边瞟着姐姐,好像这个格子网是抛到空中的一只友好的气球。
真的,姐姐晓蓝就是那种可以超越小我的人,她客观而公正,把手伸进一些网眼里进行抽样检测,点点头:“嗯,连我的手都伸不过去。还透风呢,这下可以开窗了。”
是的,自那晚以来,就算妈妈在家,虽是伏暑,他们都一直没开过窗户——晓蓝禁止开窗、禁止拉窗帘、甚至禁止谈论与此相关的话题,连续一个星期,三个人如身陷蛮荒病瘴之地,总在大汗淋漓中勉强入睡。
这天晚上的练习簿,晓白像写说明文一样地仔细记录了这张铁丝网,其质地其形状其夺目的程度,并用上了他前不久学到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哈,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吗,一张网,网里的两尾小鱼!
大约十三年之后,烷基苯厂这片宿舍区拆迁之际,一个湿搭搭、热烘烘的秋老虎天,中午时分,突然间暴雨如注,晓白与姐姐站在这个窗外与老房子道别……暴雨的小巷深处,他们想起这屋子里往昔的伤痛与清贫,却像路人一样采取着事不关己的远观姿态,甚至还欢呼雀跃地扔掉头顶上的伞,听凭雨水覆盖,表现出一种强硬的乐天主义。曾经在晓白练习簿中闪闪发亮的鱼网装置早已锈迹斑斑,雨水中流淌着铁黄色的污迹,如同道具般的泪水。
5、在南方的最后一年,花着老山的钱,晓白喜新厌旧地辗转过多家诊所。初诊时,心理医生喜欢让晓白填写一张表格,其中有一栏,是发育年龄。每到这一栏,晓白就像眼瞎了一般,粗心地跳过去,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几个字。
然而,该怎么说呢,事实情况是,对于气味浓烈、雄鸡报晓般的“青春期”,晓白曾经寄予厚望,虽然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过(唉,这孤儿般的生活,有谁会跟他谈啊),但通过对同龄人的观察,他对这个节点产生了相当乐观的寄托:他相信他会抽条子、就要瘦下来了。
但现实很不配合,足够长的几年过去了,他根本没有出现那些常见的标志:喉结、变声、青春痘、宽起来的肩……如果非要找,也许吧,在肉脖子的某处,藏着个花生粒大小的喉结。至于嗓音,真逗人,他居然越变越细了。更为可笑的是,从背后看,他宽起来的不是肩,而是屁股,明白吗,他的发育期,收获了两瓣饱满得赛过西瓜的臀部!还有额外赠送的胸部——脂肪们在这里多情地汇聚起来,由于缺乏支撑,它们半挂了下来,夏季到来,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勾勒出晓白的胸形轮廓,那是容易招致平胸姑娘妒忌的弧线。如果他背上双肩包,如果他跑步,如果他出汗,如果他到公共浴室……嘿嘿,想想就会让人发笑哩。
晓白究竟如何看待他这具日益沉重的肉身?自怜、憎恨还是无所谓,他讳莫如深、在练习簿里从不谈论这个,像个善用曲笔的史学家,他选择了记录另一个事实:菜单,来自“那边”的星期六菜单,它们前赴后继地呈现在练习簿中,或也可视作对他这发胖趋势的小小注解——饱含着一千又两千的卡路里,它们在练习簿上油腻腻地排着队,攻克并占领了晓白,使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死胖子。
是的,自初次见面之后,每到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带他们到“那边”吃饭,两家六人,一个相当正式的晚餐。
总要等到天很黑、完全过了饭点儿,饥肠辘辘中,妈妈才带他们往“那边”去,以确保不会遇着什么熟人。但在楼梯上,仍然可以碰到“那边”的邻居们,对方在楼梯上侧身停住,像是礼让他们走过,可那平常的一瞥里可能大有内容:看哪,这寡妇又来了,还拖着俩孩子!真够热闹的!这总让晓白感到一种兜头而来的浇灌,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胖身子给缩成苍蝇大小!他不敢看晓蓝或是妈妈,因为不论她们脸红或是脸不红,他都会感到加倍的羞耻。
而穿过这一层目光的洗礼,将是会一个寡淡无聊的夜晚——晚餐的主场在“那边”,而“那边”的主人们,他们好客的方式,该怎么说呢。
……也许可以解释为腼腆,这是指“成功哥哥”。对“客人们”的到来,他垂着头发露出半张脸来,不知冲什么方向打个含混的招呼,之后便不闻不问、一头缩回他房里——他的房间,其实是个阳台,晓白张嘴盯着那微微抖动的老式铁皮门,心中神往……珍珍从后面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嘀咕着:“别看了!他那狗窝,没有人能进得去!连我都不让!”
晓白只得收回目光,像个礼貌的客人那样端坐下来,珍珍盯着他,几乎贴着他的脸,直咂嘴:“你!皮,真白,睫毛,真长!”晓白想往后缩一缩,但椅子两边的硬扶手很紧地夹着他的屁股。他只得假装无所谓地听任珍珍研究他的其它部分。他想他态度得好点——晓蓝远远地挑了张椅子,一声不吭打开她随身带着的书。她端坐的那一小块地方,温度或许都降下几分;而妈妈,从一进门起,就给自己戴上一张贤惠面具、以一个冒牌女主人的身份,煞有其事地一头扎到厨房里。
厨房里,丁伯伯总系着那条颜色丑陋的深褐色防水围裙,油渍渍的发亮,颇似屠夫,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挥斥方遒,狭窄的厨房被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上了一切地势,布置得像个严密的沙盘,生的熟的,绿的白的,荤的素的,主菜与调料,各就各位、各尽本分,他杀气腾腾地操作着。一整个晚上,他、以及后期加入的妈妈就一起置身在那浓滚滚的油烟里,像是以厨房为牢的服役者,正好可以合理地避开对方的孩子。
是的,他们都不擅长与对方的孩子们交谈,任何可能需要谈话的情境或事件,他们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加以悬置或转移——十二年后,与晓蓝谈起猝死的丁伯刚,作为一种淡淡的凭吊,晓白仔细回忆了一下,在他们作为临时组合家庭的这两年半里,如果做一个统计,丁伯刚对晓白晓蓝所说过的话,只字不拉包括停顿与省略号,收集在一起,恐怕都写满不了晓白的一页练习簿;妈妈要强一些,她与那一边兄妹的对话,会“多”达一页半。并且所有这些对话,十之八九都发生在餐桌上。
星期六晚餐相当于是最正式却也是最没有建树的外交场所。
所以,在等待晚餐的那一大块尴尬时段里,晓白坐在客厅里,只需要跟珍珍打交道了。
——终于看出来,珍珍实际上是个……怎么说呢,有些缺心眼的人。她脸上几乎总保持着笑嘻嘻的神情,毫不掩饰地轮流打量晓白与晓蓝,眼睛像狗那样,忠诚得令人有些不安。她问长问短,哪怕对方明显敷衍。
值得一提的还有她的打扮。虽然她相貌粗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时髦的追求,也可能是她所读学校的影响,那像是个随心所欲的地方。每个周末,细心的晓白都会发现她的新气象,诸如:卷眼睫毛了,指甲油换颜色了,打耳洞了,头发由大卷变成小卷了。她因此显得更老气了。
可她欣赏自己的变化,歪坐在沙发上,她笑容满面地审视自己的指甲,或不停地摆弄一条贴有金片的PU革腰带,很明显,她在等待晓蓝主动搭话,最好是讨论一下她的装扮,哪怕就是批评两句也好——热切的小火星子在那对分得较开的眼里一冒一冒。
但她太不了解晓蓝!打扮?哧,这正是后者最为不屑的话题之一……晓蓝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手里的书绑架了一般。
晓白艰难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下屁股,好心好意地想要给珍珍一个台阶下。“呃……你每天,写点什么吗?”期期艾艾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问这个干什么。
珍珍惊讶地鼓起眼睛,失声大笑,“日记?我最恨那个了,没话找话!不过,我每天也干一件固定的事,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照镜子啊,小胖子,这个都猜不出,每个女孩都会做的。”她开心大笑,露出一片红红的牙龈。
晓蓝突然“啪”一声把书合上,“唰”地站起,却又很快坐下,重新把书用力打开。她这一套有些过火了。
珍珍摇头一笑,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以一个小幅度的但极为女性化的动作举到侧前方,一边冲着晓白挤挤眼。
她的镜子一闪,晓白从里面看到自己,圆滚滚的脸上一层油汗,满脸打圆场的笑——看着那样的自己,一阵焦虑的浪头打来:别浪费时间了!得做点什么,让这两团泥巴,尽快捏合成为一个泥巴!成为万家灯火之一:黄色雾气的灯光下,无所顾忌的兄弟姐妹,畅意地谈笑风生,双料加量的家……晓白为着这憧憬着的一幕而感动了,他撇下珍珍,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勤勉地四处走动,像是打入前方腹部的哨兵。
他走进卫生间。这里这最能代表一个家庭(一团泥巴)的本质:尿骚刺鼻的旧马桶,黄乎乎的洗脸盆堆满脏衣服。瓦罐里趴着只黑乎乎的龟。卫生间的窗户口,搭出去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挂着几只空鸟笼,还排着一行盆钵,有的长杂草,有的是蒜与葱……整个厕所弥漫着腌糟的气味,但是,这么生机勃勃、强烈的男性化!不像自己家里的卫生间,真讨厌啊,太女人了,洗发水味、搽脸油味、花露水味、经血味、过期唇膏味。
装着上厕所,晓白长久地蹲着,肥大的屁股在空气中发凉,他的长睫毛眼凝神于马桶对面挂着的五六条毛巾,它们硬梆梆的,发黄或是发灰,分布着地图般的渍迹。晓白逐条研究,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是能确认哪一条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们来使劲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脸、嘴唇、大腿,用毛巾上粗糙的颗粒制造疼痛的摩擦……
还有客厅,晓白转动颈子四处张望。丁家的装饰柜,没有任何装饰,只参差不齐地塞着旧油印厂报,谁想要包个东西,垫个热菜,或是上厕所,就走来抽一张!也有个小书柜,却像货架一样,胡乱摆放着过期台历、白线手套、扑克牌、酒瓶子……晓蓝曾对此做过评价:敢打赌,在那边,你休想找到一本书!好像没有人识字!也真难得。说这话时,她在整理爸爸留下来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图纸,口气故意显得相当之公允……晓白不答理她,他觉得她很讨厌,就不能无视这些差异吗?
当然,两家有一个共同点:遗像。在等晚饭的无聊之中,晓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里的女人怪通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视线,如同一道狭小的光笼罩着晓白,显得贴心贴意,以致让晓白产生了一种既温馨又恐惧的错觉:她比自己的妈妈、比身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独;她还活着,只是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等她回来后,她会跟他聊聊关于“亲密大家庭”这个设想,描绘一下那种情意绵绵、热气腾腾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