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多,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静了半天,才拿出那只信封,慢慢地打开它。先跳入眼帘的,是一本书,大十六开本的书,上面是一行黄色的行楷:“红色娘子军”。下面是一幅彩色的照片,《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跳芭蕾的一个造型,我不能准确地说出造型的名字。但在我的记忆里,是有过的。翻开它,里面全是黑白的剧照,下面配着文字说明,其实就是一本电影连环画。纸质陈旧泛黄,但张张纸都平平整整,没有皱折,甚至没有压拓过的痕迹。我看看封底,说明是七〇年出版的,二十多年了。在书的中间夹着几张纸,是那种旧的草纸,发黄发黑,摸上去都刺手。我打开第一张,纸的抬头正中,赫然写着四个字:“我的检查”。
字既小又潦草,是用钢笔写的,又涂又改的草稿。因为年代实在太久远了,很多字都看不清楚。我站了起来,把纸顶到灯下,一字一字地读了起来。
1940年6月,上海××大学毕业。证明人:周泽民。
1940年7月,回苏南县××区,办育人学校。证明人:汤承业。
1942年2月,该时,留教人员一律加入国民党(汪记),由茅福根、钱云珠二人介绍。证明人:谢民声。
1949年5月,因病离开育人学校。证明人:汤承业。
1950年至今,一直在县医院做勤杂员。证明人:宋云溪。
……
下面又是一段涂改的文字,用的是另一种颜色的钢笔:
……我保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衷心拥护对我的一切批判,心甘情愿地作为反面教材,每天都做好本职工作,认真抹身、穿衣、化妆,不让每一个战士死不得其所,绝不让反动分子有可乘之机,污蔑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开会准时到场,不迟到,不早退。做到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工作不推诿,不松懈,有质有量……
下面又是很大的涂改,再也没有了。
没有时间,没有落款。
另外的几张纸,内容大同小异,应该全是他正式检查的草稿,居然被保存到今天。
我放下纸,一下就坐到了椅子上,心情垂落得更低。我想象不出,老夏写这些检查时的心情,我真的想象不出。我在那一刻,脑子里,只冒出了老夏常说的一句话,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原来这话里,包含着他的一生里无数的肉体的折磨和心灵的屈辱、名誉的污蔑和自尊的摧残啊。包含着他再生之后对人生无奈的化解之道,对生活艰难的坦然,以及对害人之道的豁达。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把书和纸像原来一样,不露痕迹地放好,塞进了信封,放到了我的枕头下面。我还没想好我能把它们放在哪里。
但是,那以后的几周里,在我脑海里,老夏卑躬屈膝和奴颜媚笑的形象,一直不能抹去。他以往留给我的骄傲正直、坦荡无私和见识卓越,跟现在的形象,相距太大了,怎么也不能混为一谈。我的心中,就好像有两个老夏,一个高大伟岸,一个卑微渺小;一个光明磊落,一个谎言无耻;一个桀骜不驯,一个卑躬屈膝;我到底该相信哪一个呢?我在两难的思考和选择中,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时间。
应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后了,天气到了秋冬交替的时候,那天中午,我吃完饭,在抽屉里找自己的照片,要交几张做工作牌。在无序的翻动中,我发现了一盒磁带,已经有些灰在上面了,是程砚秋的《窦娥冤》。我一见之下,猛拍自己的头,大叫一声,啊呀!我答应去看老夏的,居然忘了,耽搁一个多月了。这下要被老夏骂了!
我在街上跑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老夏喜欢吃什么点心。我问自己,为什么和老夏交往了三年多,他的口味和嗜好也不知道?为什么答应去看他的,居然会耽搁一个多月?老夏在自己的心中,到底是怎么样的地位呢?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对目前的交往起着很重要的作用吗?妨碍还是做作?敬畏还是敬仰?我说不清楚。
我按照夏收给我的地址,一路走来,是在县城的最南面,城乡夹居的地方了。房子是以前的农民建的,现在地没了,靠租房的钱维持生活。周围的卫生条件很差,生活环境也不好,三不管的地方,天将黑不黑的时候,一盏路灯也没看见。脚下的路也不好,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还会踩到水塘,路的两边,偶尔还看到种着菜的小块的田。我拎着一兜水果,走得直喘气,边走边想,这是什么地方啊,能住人吗?老夏,那么爱干净的人,能住得惯吗?我越走越急,为自己的疏忽和粗心懊恼不已。
老夏的房子不在路边,在第二排的第三家,是一间小平房,夹在两栋楼房的中间,大概是原来做厨房用的,主人分开租的。我敲敲门,里面传来老夏的声音:“谁啊?推吧,没关。”
我推开门,没点灯,看不清人在哪里,影影绰绰中,可以看到房间和医院的那间面积差不多,格局都一样的,原来放在哪里的东西还放在原地,依然没有电视。就是原来放着藤椅靠里的地方,多了一样东西,煤球炉。跟原来比,也少了一样东西——对面的墙上,没有窗户。也就是说,这间房,除了一扇门,是没有窗户的。
大概老夏听出来是我的声音,他立刻打开灯,从床上爬了起来,爬得急了点,我们一下就撞到了一起。我一见之下,心猛地落到了最底层,连带着我整个的人,都要跌倒一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老夏的相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头发全白,皱纹更深,整个脸被皱纹牵着,缩小了一圈,干瘪得无法相认,如果笑的话,怕是只能展示百分之五十的笑了。整个人似乎也小了一圈,就像服用了利尿剂的病人。他看到我,努力想展示他的笑,可惜,我看到的笑,真的比哭还难看,是哭,是哭了。
炉上的水壶,发出“呜呜”的叫声,水开了,老夏停止了短暂的哭泣,忙着给我端座倒茶,忙碌中,又恢复了以往的利落和爽快,那个坚毅和骄傲的老夏又出现了。我看他靠墙放着四五个水瓶,问他,他说:“这地方偏,天天在家洗澡,没地方打水了,要自己烧的。天冷,水要多才暖和,所以多买了几个水瓶,先烧滚灌好,洗的时候放在盆边倒倒,很方便的。你知道吗,我一说,女儿就去买来了,都是她买的啊。”
我问他女儿呢?
他说:“她啊,住校的,刚工作就做了班主任,忙得不得了。不过再忙,一个礼拜都要来两三趟的。告诉你啊,谈了男朋友了,也是老师,一个学校的,我还没看到过呢,只是听别人说起。”
他忙着灌开水,再换煤球,再灌满水壶,坐在炉上。换煤球的时候,一阵煤气吹来,我呛得连咳了一阵,我说,你闻不到吗?他说:“习惯了,不大闻到。反正过一阵就没有了。”
我要帮他的忙,他连连推辞:“你坐你坐,你不知道,人是要动的啊,尤其是老年人,我现在就是无事可做,真的很难过的。这样的清福我享不起啊。早晚要歇死的。”
他照例坐在正中的藤椅上,我坐在一旁的木凳上,像往常一样,聊的内容,无非是字啊,画啊,谁谁的文章如何啊,我新近买的书啊,还要照例地唱几句程派的戏词,终归唱不全。全是远远的事情,和我们的物质生活全无关系,越是贴近的事和物,我们越没有兴趣。如果记忆没错的话,我们谈到过海德格尔,谈到了他**时,似有附逆的行为,有说是,有说否,莫衷一是。当时的很多读书人,正热烈地讨论这个问题,双方都有自己的证据和理由。老夏说,思想家和哲学家的生活目标,和常人怎么去比较呢?最后,他仍是那句话,他说:“也许啊,也许,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冬天很快就来了。
从那天起,我基本是每月去两次,有时么聊聊,有时就坐坐,什么话也不说。我烦的时候想去,开心的时候想去。老夏的小屋,成了我洗涤心灵尘垢的乐园。
一天中午,我正在科室值班,电话响了,是内科的值班医生打来的,要我速去内科,有事情找我。我以为是会诊,也没十分地在意,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去,电话又来了,催促我,说是宋云溪老院长找我的,要我快点。我一听电话,马上就飞奔到了内科,也就是从二楼跑到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