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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恨”味(2)

婚夜逃婚

1913年,张恨水18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照潜山的风俗,张恨水已到了娶亲婚配的年龄了。其实,还在张恨水在苏州读书时,妈妈就托人打听,物色到潜山源潭铺一位徐姓姑娘。老人家知道儿子中了“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邪”,心眼儿高,便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徐家姑娘的水色和品性。在媒婆的安排下,老人家趁到源潭铺看戏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把那未来的儿媳妇瞧了个遍,端庄美丽,落落大方,儿子一定中意。老人家自信地订了这门亲事。

如今,张恨水父亲去世两年了,苏州农垦学校也解散了,张恨水一天到晚在老书房里呆着,村里人笑他是“书呆子”。家中顶梁柱没了,孩子又失了学业,为了给不济的家运和失学的孩子“冲冲喜”,老人家就说服儿子娶下徐家姑娘。

张恨水矛盾极了,就他个人而言,学业未成,事业未就,他向往的是才子佳人的浪漫,不愿应下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但同时,他是长子,父亲已去,妈妈操持这个家,已累得心力交瘁,他不忍心让妈妈失望,也不想在弟弟妹妹面前作个“逆子”的样板,况且,妈妈口口声声地说她亲自相过那个徐家姑娘,品貌端庄,心灵手巧。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谆谆教导,想起未卜的前程和眼前发生的一切,张恨水不得不接受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到了娶亲的日子,张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灯火阑珊时,张恨水被推推搡搡进了新房。可是当张恨水掀下那新娘的盖头时,眼前的事实让他惊呆了:徐家姑娘……何言美丽?妈妈竟故意骗我,把儿子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张恨水倍感屈辱,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夜,这么深了,事情已到这一步,找谁说去!找妈妈发火吗?不能!找那姑娘发火吗?不能!张恨水抹一把辛酸泪水,悄悄地走出新房,他要向天地诉说,他要向命运之神抗议!“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为什么古皖大地总有爱的悲情代代不息!张恨水不知不觉走到了后山,伏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痛哭不已!

张恨水新婚之夜逃婚的事,还是被人知道了。累了一天的张恨水母亲刚刚上床,听说儿子逃婚,急忙爬起来,走进新房,看个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明白了儿子逃婚的原因。天哪!原来,媒人用调包计骗了我和我的娃呀!那天,媒人指给她看的是徐家最美的小姑娘,而嫁过来的却是徐家四姐妹中相貌平平的大姑娘。老人家一声长叹,自觉对不起儿子,但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认命吧!张恨水母亲镇了镇神,唤亲朋好友寻找出逃的儿子。

张恨水被找了回来,一进门,张恨水双腿就跪在母亲的面前,“妈,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张恨水母亲抢上前,一把搂住儿子,满怀愧疚地说:“儿哇,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莫哭,莫哭!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是娘瞎了眼看错了人!……新人,已经迎进堂了,进了我张家的门了,看在娘的分上,你无论如何都要完婚,不能让外人笑话!往后,你要是遇到中意的,再娶,我没二话……”就这样,张恨水无奈地进了新房。

相貌平平,没有文化,不善言辞的农家姑娘徐文淑就这样成了张恨水的第一位夫人。

后来,张恨水事业上有了发展,便把诚实善良的徐文淑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徐文淑对京城生活特别是社交场合很不适应,张恨水便依其意在家乡买了房子定居,由张恨水每月寄来生活费,徐文淑在这棵“摇钱树”上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后半生,1956年病逝于安庆元宁巷。病中的张恨水闻讯后,嘱其子张晓水千里奔丧,以尽孝道。

“洞房花烛夜”,正如“金榜题名时”,本是人生的吉庆之喜,而张恨水却遭遇着“逃而不脱”之苦,“婚而无爱”之恨。

爱女夭折

1932年5月的一天,《世界日报》上连载了五年的《金粉世家》在即将煞尾的时候,突然中断了连载,这可是五年来未曾有过的中断啊!是报纸编辑部出了问题,还是作家张恨水遇到了什么麻烦?在报馆门前等着看连载小说的人们疑惑地向报社投去了关切的目光。原来,不是报社的原因,而确确实实是张恨水遇到了肝肠寸断的伤心事——他可爱的女儿不幸夭折了!

那一天,刚满两岁的白白净净的康儿高烧不退,舌头表面出现草莓形状,全身大面积呈点状红疹,红疹消失后迅速脱皮,医生诊其为“猩红热”,竟不治而殁。妻子胡秋霞悲痛欲绝,抱着奄奄一息的康儿,哭得死去活来。张恨水也被这突然降临的不幸击倒了!五年多来,他沉浸在《金粉世家》中,寒门才女冷清秋与国务总理七公子金燕西的啼笑姻缘牵动着多少读者的心,也凝聚着张恨水多少心血啊!金家“树倒猢狲散”,冷清秋带着滴血的心出走金家,整个小说即将谢幕了,想不到悲剧竟也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张恨水联想到自己在每日的连载创作中,康儿睁着那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看着自己伏案疾书的情景,充满着好奇,一副稚气可掬的样儿,天真可爱,楚楚动人。有时还顽皮地爬到写字台前,伸手抓那案头上的木瓜。要知道,张恨水书桌上的果盘,只是作为摆设,借以提振写作雅兴,里面果子,清清爽爽,一般是不允许他人碰的,唯有小康儿例外。小家伙笑着嚷着抓那木瓜,木瓜儿掉到地上,滑溜溜的,手一碰,打着圈儿,逗得康儿咯咯大笑,也给沉浸在金粉世家悲剧中的张恨水带来了现实生活中的天伦之乐。然而,可爱的女儿竟在转眼间永远地告别了自己的书桌,自己的果盘,自己再也见不到康儿的音容笑貌了!张恨水安葬好康儿,已身心交瘁。一夜未合眼的张恨水间断了一日的连载,也算是对康儿永远的祭奠吧。张恨水说“完全不能按住悲伤,和书中人去收场。”过了一天,张恨水含着眼泪,忍着悲痛,“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天作完了。”

然而,祸不单行,仅仅过了20天,张恨水的大女儿慰儿(又名大宝),竟也传染了“猩红热”死去了!这慰儿,是张恨水29岁才得的宝贝,这乖乖宝,清清秀秀,情性温润,讨人喜欢。慰儿两岁多时,张恨水即开始了《金粉世家》的创作,慰儿也像小妹康儿一样,有事没事总爱到张恨水书房里玩耍。胡秋霞为了给丈夫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总是哄着有些粘人的慰儿,“我妹乖,爸爸正在写《金粉世家》呢,等爸爸得了稿酬,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糖吃,少进房间打搅爸爸哦!”于是,懂事的慰儿进爸爸的房间,总是轻手轻脚,常常手捧香腮,好奇地静看着爸爸奋笔疾书。爸爸回眸爱女,正欲问候,慰儿便模仿妈妈的样子,“嘘,嘘,不许出声,不许打搅爸爸!”……而今,物是人非,两个女儿相继故去,张恨水恨上帝无情,更恨自己回天无力,苦苦叹道,“掉首而语,吾儿安在?”“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甚至生出了出家的念头。

儿女是父母的心头肉,女儿是暖心的小棉袄。如今,两爱女相继离去,猝然阴阳两隔,其痛其恨,怎不黯然销魂也。

友人倒戈

1946年,张恨水用自己的著作所得,在北平北沟沿买下了一幢大宅子,使得一大家人在北平实现了抗战胜利后的团聚。可这喜悦劲儿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一连串的变故便接踵而至了。

这一年,张恨水除购得北沟沿这幢房产外,还将所剩30两黄金一分为二,一是用20两黄金购买了一套《四库备要》;二是将10两黄金交给了大中银行经理王锡恒存入该行。张恨水自恃与王锡恒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熟人,才将这10两黄金特地存入该行的。张恨水拿着由王锡恒以经理的名义开的一张收据,心想,这下放心了,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家里如有急需,可以不用着慌了!

谁料,解放前夕,王锡恒竟将自己亲手立据的这笔张恨水存入的黄金悉数卷走,逃到台湾了……老朋友老熟人竟是这么坑人!这么背信弃义!张恨水一下子傻了眼,怎么办?怎么办?眼下除了一幢住宅,又没有什么固定收入,手头的资金流戛然中断了,全家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窘迫。

张恨水眼瞅着嗷嗷待哺的一家妻儿老小,夜不能寐,悔不当初!

而此时,正处在时局大碰撞大变化的非常时期,1946年的7月,国共两党内战全面爆发,管窥时局,扑朔迷离;《新民报》在重庆、成都、南京的报社先后遭查,北平的《新民报》也岌岌可危。自己的稿件无法正常发表,更谈不上获取多少稿费了;各地“反饥饿、反内战”的游行如火如荼,全国已乱成“一锅粥”。张恨水看到变幻莫测的乱势,回眸妻子菜色的脸,岳母无奈的叹息,孩子们饥肠辘辘无精打采的模样,想起当初对先父的庄严承诺,想到自己摇了一辈子的笔杆子,如今竟无以养家糊口,不禁悲从心来,如坐针毡。

无数个不眠之夜,张恨水扼腕长叹,独对那张有些泛黄的地图,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越台湾海峡,揪住王某人,问问他为什么把老朋友一辈子一笔一画辛辛苦苦换来的心血钱保命钱席卷而逃?良心安在?

张恨水身心俱疲,身体也被无情地摧垮了。

转眼就到了1949年。这一年的1月31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了。天新地新人也新。张恨水与大伙儿一样,沉浸在新中国的骀荡春风中。然而,春寒料峭,张恨水生命中的冬天却悄然来临。

那是3月1日,北平《新民报》刊出重要启事:一是宣布该报职工会正式成立;二是宣布该报与总经理陈铭德完全脱离关系;三是解除经理张恨水的一切职务……不仅如此,3月2日,《新民报》竟刊出一篇犹如重磅炸弹的长文,名曰《北平新民报在国特统治下被迫害的一页》,标题醒目,矛头直刺张恨水。而撰写此文的竟是自己的同事、报社的总编辑王达仁先生!王达仁在文章中为撇清自己,邀功请赏,竟罔顾事实,捕风捉影,揭发张恨水与国民党新闻官员“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种种罪行,认为张恨水是国民党反动派安插在《新民报》的代理人,是国民党特务迫害北平《新民报》的帮凶……

这天清晨,已辞去《新民报》所有职务的张恨水,拿起书房案头上的《新民报》,习惯性地戴起眼镜,阅读起来。要知道,这份《新民报》,正是自己在抗战胜利后一手办起来的,它浸透了自己大量心血和汗水啊。

那是抗战胜利后,张恨水本想到南京恢复《南京人报》,但考虑到与《新民报》老板陈铭德在重庆八年抗战中结下的患难情谊,便毅然舍己为人,竭尽全力完成陈大老板的嘱托,赴北平筹办北平《新民报》了。张恨水负责报社全面工作,兼编《北海》副刊。由于张恨水在北平的影响力,报社出现了订阅《新民报》的读者挤倒营业厅橱台的“稀罕事”。发行量由原来的一万多份扩大到四万多份。张恨水在《北海》副刊上发表长篇小说《巴山夜雨》《五子登科》和一些诗作,同时,茅盾、老舍、郭沫若、于右任、章士钊、沈尹默等名家也经常给该报撰写作品,《北海》的知名度一下子提升起来了。张恨水精心运作,特别是他的人格魅力和多年保持的良好人脉,使得北平《新民报》销量一路攀升,为南京、上海、重庆、成都等分社发行量之冠,受到了总社老板陈铭德和业内同仁的一致好评。但好景不长,不久,全面内战爆发。时局日紧,形势难以掌控。北平当局四处造谣,说“《新民报》通‘共匪’”,迫使北平报社编辑部两次人事调整,总编辑方奈何和副刊主编马彦祥相继离开报社,身为北平报社经理的张恨水看着好端端的报社被整得七零八落,报纸销量也开始下滑,顿感十分痛苦和迷茫。此时,总社派来了副经理曹仲英先生和“思想激进、上进心强”的总编辑王达仁先生。张恨水虽办报有方,但不谙权术,为成人之美,各得其便,张恨水于1948年辞去《新民报》报社所有职务,结束了长达30年的编辑、记者生涯……

今天,当读到王达仁的文章时,张恨水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和毁灭感向自己袭来。“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我恨水一生不党不派,爱国爱家,就是办报也一直秉持中间偏左,遇礁即避,远离政治麻烦的……可现在却横遭诬陷,同室操戈!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张恨水喃喃自语,他清醒地记得,自己在北平《新民报》发刊词中早已明示了:“新民报……绝不标新立异也不随声附和,能说就说,不能说的,我们只好向读者抱歉,守着最大的缄默,”“凡是不体恤老百姓的举动,我们就坚决反对,至少也不应该捧场。”“我们也不和执政的或在野的,曲为解说,去欺骗老百姓。”这种态度这种报人立场并没有错呀,可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政治迫害,一种从未有过的人格羞辱,让张恨水沉入绝望的深渊。

最令人痛苦的,不是中了敌人的投枪,而是遭了友人的暗箭啊!

这一年的6月,在备受经济和政治的轮番打击之后,张恨水不幸中风。

幸亏抢救及时,张恨水才脱离了生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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