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都在想同样的事。老板窘住了,他再也不说话,思想又回到他快节奏的生活里。再说,顾客在这时已开始进入大厅,他表示抱歉之后转身回到他的吧台里。母亲独自待在那里,直到儿子和玛塞尔出现的时刻,他们分别穿上了无尾常礼服和晚礼服。儿子第一眼是看他的母亲。她正戴上眼镜看他们。老板总算抽时间观察了他们片刻,随即把他们抛在了脑后,只顾摇他的调酒器。儿子和玛塞尔默默地坐到母亲的桌子旁边。母亲感到她儿子仍然挺漂亮,但他们一来到,并坐到她身边,她就把眼镜摘了下来,放到包里。因为她看见儿子显得很羞愧,便不再看他。正是他显得羞愧这一点让她感到痛苦。她感到痛苦,同时也惊叹不已,因为在他当着母亲的面感到的羞愧中呈现出一种无限美妙的青春活力,因为在他那一身跟过去一样透明的晚礼服中,她终于完全找回了自己的儿子。她从遥远的过去,从越来越不清醒的头脑里追问自己,是什么东西为她如此这般保护了儿子,在这样一批人当中保护了他,她发现自己很幸运。
“你穿这身礼服挺合适。”她说道。
“当然啰!”儿子回答。
“喝点香槟酒吗,儿子?”
“可以,我不怨谁,听我说,这一切都怪我。”
“一切,什么一切?”她问。她的眼睛明亮清澈。他消除了疑虑,再一次感到减轻了在母子关系中欠下的巨额债务。但他又有一丁点想哭的愿望,跟上午一样。
“假如你们必须马上开始工作,”母亲说,“我想我不应该妨碍你们,但我又很愿意和你们俩一起喝一杯香槟酒,孩子们。”
“不喝也不行呀。”儿子说。
“哦!是的,同您一道喝香槟酒,”玛塞尔说,“您要是知道……”
“知道什么,小姐?”
“您要是知道,我们晓得您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我们有多么高兴。”
母亲又戴上眼镜看玛塞尔,此前她一直忘记了这么做。玛塞尔袒胸露肩,施了那么重的脂粉,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美丽而年轻,还算年轻吧。母亲摘下眼镜,她明白了在此之前她没有留意去了解的事,在这个新发现的影响之下,她的脸猛然红了起来:她明白了玛塞尔自十六岁从岩洞里出来饱受饥饿煎熬之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这样的回顾使她的心承载着巨大的怜悯之情。
“这梅尔巴来得好慢呀!”她说。
玛塞尔起身去吧台,她把这事告诉了老板,老板说梅尔巴快到了,她便在那里等。
“她人挺好。”母亲说道。
“那不算什么。”儿子说话时用手往空中甩了一下。
“我原来并不了解。”
“那也没什么要紧,”儿子说话时垂下眼睛,“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要是谈别的,那我会更自如,我。”
“我的儿子,你瞧,一喝香槟酒,我又感到疲倦了。”
“你这次旅行都是为了看我。”
母亲显然没有听见。三个也穿着无尾晚礼服的黑人乐手来到一个台子上,他们调试着乐器的音准,一个萨克斯风,一套打击乐器,一只小号。母亲又戴上眼镜,好奇地审视着他们。有两对舞伴来到舞池。乐队奏一支探戈舞曲。玛塞尔端着梅尔巴回来了,他们便立即开始吃起来,他们是在沉默中品尝餐后点心的,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沉默。母亲一直戴着眼镜,无拘无束地微笑着,视线时而停在她的盘子上,时而停在黑人乐手身上。一对舞伴起身去跳舞。吧台的一个顾客连忙跟过来邀请玛塞尔。他一出现,玛塞尔便乖乖地跟着他走,还没有来得及吃完她那杯梅尔巴。
“她连梅尔巴都没有吃完。”母亲抱怨说。
“让她去吧,她今天吃得够多的。”
“真奇怪,”母亲说话时注视着儿子,“就好像你对她吃的东西感到惋惜似的。”
“我向来如此。人们一吃东西,我就感到惋惜,我可惜他们吃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你这人本来就不善良。”
“我不善良。我不善良,因为当我偶尔想善良时,我马上就为这个想法感到可惜。有时我真心诚意给她带回来一块牛排,她随即吃起来,我一看见她吃,我就感到可惜……我感到可惜,怎么对你说呢?挺心酸的。”
“没错,你竟会这样,这的确很奇怪……”母亲仔细观察这个儿子,试图在他身上看出自己的血脉,“而我呢,当有人吃东西时,我不能说随便哪个人,我就高兴。”
“当她吃牛排时,就好像全世界都再没有牛排吃了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喜欢看人家吃东西,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说明是好人或别的,啥意思也没有。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孩子,如此而已。”
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令人安心,然而他,儿子,他却一向喜欢迅速概括一切,仿佛时间在催促他这么做。
“我从不希望任何人好,从不。我很恶。”
母亲的眼神变得悲哀,充满绝望的亲情。
“真的,你不希望任何人好……我想起来了……有些时候我也问自己,你是从哪里来到我这里的……”
“我时不时也有过希望人好的情况,情不自禁,注意,但事后,得,又后悔了。”
“可是,一般说,你父亲和我自己……我不是说现在……我们还是比较善良的,我觉得是这样。”她边回忆边说。
“别想方设法去理解了。”儿子笑笑,因为他已开始担心他们谈话的走向。
“但儿孙们,一个个来到世上,年代长着呢,”她叹着气说道,“年代好长。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群子孙……哎呀呀!多么不幸……我希望你给我一点香槟酒。瞧,我又想起我厂子里那些人了。我一想到他们就好像要呕吐。”
他把杯底剩下的酒小心地倒在她酒杯里。
“好像要呕吐。一想到他们,我就没好心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喝酒。他没有说话,却仔细观察着大厅,看看有没有哪个女人应该由他接待。
“但你并不那么恶,不,”母亲又说,“最主要的,是你自己愿意成恶人,纯粹的恶人,就像你做什么事都想彻底一样,愿意成为不折不扣的恶人,就这么回事……”
“也许吧,”他笑笑,“算了,别谈了。”
“但你的内心深处并没有丝毫坏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这我知道。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你明白,我呀,现在的情况是,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不想了解任何事情,”她做了一个了结一切的手势,“也别跟我讲任何麻烦事。当他们的老婆来找他们,比如说,戴着漂亮的首饰,金首饰,跟我花六十年才配得到的金首饰一样的首饰,好,我就想杀了她们……而且我并不对自己掩饰这点,我对自己这么说……”
“臭娘们儿。”
母亲戛然而止,她再一次受到这个儿子的蒙蔽。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有点惊吓,仿佛从梦中醒来。
“我不知道。因为我是坏人吧。”
母亲仍然怀疑。
“那毕竟不是她们的错。”
“那倒是,那不是她们的错。你瞧我多么……”他在开玩笑。
“这是为了让我高兴,我知道。”
他没有回答。
“不,不……”她叹着气说,“你不明白。那不是她们的错,是我……对我来说,事实是……是他们在干活……”她用双手遮住脸,以掩盖她的烦恼,“是他们像粗人一样干活……”
她语不成声,竟变得呜呜咽咽。
“而你,我的小儿子,你却啥也不干……”
他抓住她的手,用教训的口吻亲切地说:
“真傻。为什么想到我?像我这样的人,不完全值得一提……总之,我的意思是,不,值得一提,当然……但也不是在社会上。”
她注视着他,仍旧怀疑着。他在微笑。
“我是身不由己,”她叹口气说,“我干什么都充满恶意。显然是因为我变得太老,太老了……谁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我再也没有力气同这样的感情作斗争……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摊开双手,把手朝他伸过去,“没有好心肠,没有道德……什么也没有。再给我一点香槟酒,给吧。”
“不能喝得太多,妈妈。”
“但酒让我舒服点,我的小儿子。”
“那倒是。”他说话时垂下了眼睛。
有几个顾客已经走了。还有两对舞伴在跳舞,他们紧紧搂抱着,欲火中烧,忘记了周围的世界。老板又开始摇调酒器。儿子一直盘算着给她提个意见,他在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
“你呀,不管怎么说,你戴的手镯实在太多了。”他笑着说道。
母亲也笑了,她看看自己的胳膊,很感动。
“你这么认为?”
“简直就是橱窗,很显然。”
“那把它们怎么办?”
“你把它们好好放到柜子里,锁上柜子,再也别想它们。”
“那我别活了!”母亲叹着气说,“那都是钱带来的东西呀。”
“必须试试,妈妈。”
儿子如此坚持,这倒着实让她吃惊。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两只胳膊戴十七只手镯,四不像。”
“哈!哈!”母亲笑道,“多么不幸!”
“我原想问你别的事情,假如你能对我说的话。我想问你,为什么你那么眷恋那个工厂?”
母亲把身子蜷缩起来,她闭上眼。
“我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工厂。”她说。
她摸摸自己的胳膊,像在摸什么贱价的商品。
“什么也没有了,”她又说,“没有孩子,没有头发。你瞧瞧我这胳膊……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工厂。”
“不管怎么说,这辈子过得不怎么样。”但儿子不再听下去了。
“我一想事,我又会看见你们,我想到你们当时正在家里睡觉,每个角落都有……在绿色帘子遮荫的地方,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正在哭泣,因为我欠了好多债。你们在那里,我呢,在哭泣。”
“我记得。我夜里起床撒尿,我发现你正在黑黢黢的地方哭泣。有一次,我当时八岁,你竟问我怎么解脱。”
“唉!奶水充足,壮得像牛,我却在哭泣……我现在再也不哭了。我本来也想对你说这个,我发誓永远不再为任何事情哭泣,任何事情,你听见了吗?不为任何事情哭泣。我这辈子一直那么傻,这是对我这傻劲儿的惩罚。”
“你说得对,可是,你瞧,我得去请那个女人,她在那里,在乐队的右边。”
“我让你厌烦了。”母亲叹口气说。
“不,不是的,妈妈,但我的工作,就是跳舞。”
母亲看看那个女人。她很美,而且正在注视她的儿子。他们俩跳起舞来。老板看见母亲单独坐在那里,便走到她的桌旁,问她梅尔巴好不好吃。
“挺好。”母亲说道,她刚发现玛塞尔还一直在与那同一个顾客跳舞。
“那姑娘跳得不错。”她说。
“唉!”老板叹了口气。
玛塞尔边跳舞边朝母亲微笑,却对她的舞伴很冷淡。老板也对她笑笑,但他的笑是非常职业化的。而雅克跳舞的模样却跟刚才不一样了,他两眼低垂,鼓起来的嘴流露出悲哀和厌恶。那女顾客很招他喜爱,但他竭力不表现出来。母亲很明白,她把兴趣转到玛塞尔身上。
“她笑起来毕竟很漂亮。”她说道。
“唉!”老板仍旧叹了口气,想寻求看法一致的人真是枉费心机。
母亲对玛塞尔表示鼓励:她亲切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着。雅哥的老妈真是太老了,老板想,她啥也猜不出来。很显然,她已经忘记了玛塞尔是什么人,她还以为玛塞尔跳舞只为了好玩呢!再说,谁也可能搞错。玛塞尔微笑着,非常注意母亲,注意她那么兴致勃勃地看她跳舞。她在舞伴的怀里,终于能无拘无束地为自己一个人享受一次母亲。老板有点扫兴,又回到吧台去了。别的顾客陆续到来。那是个礼拜六的晚上,来的客人不少。人们走进来会马上看见这位满手臂金饰的老太太,尽管老板给她指定的位子很隐蔽,她仍然引人注目。他们都面带微笑,询问着她怎么会,她为什么会坐在那样一个地方。有人把她的情况告诉了询问的人,但母亲并没有看见他们的惊异表情,因为她正全身心地注意观看着玛塞尔跳舞。她在舞厅朦胧的灯光里显得非常苍白。她那双在沉重的金镯子压迫下的手臂在黑色的长裙上对比强烈地突显出来。
玛塞尔在吧台的门后消失了。音乐从没有间歇,而舞伴们也从不停止跳舞,他们一直互相紧紧依偎着。由于玛塞尔没有再回来,母亲有点想她,她模糊地问自己,玛塞尔究竟干什么去了,她对自己提这个问题时并无诚意,她其实有所意料,因为她已经有点醉了,而且又已老迈,此刻也并非注重道德之人。这时,只有那女顾客走了。因此儿子回来看他的母亲。
“如果你愿意,”她对儿子说,“咱们可以再要一瓶酩悦香槟。”
儿子忙不迭从桌边给老板打了一个互相领会的手势,替她要了一瓶。老板跑过来开了瓶新酒,给老太太斟了一杯。她一喝完酒便宣布:
“我饿了。”
“不行,”儿子说道,“你今天吃了那么些东西,不能再吃了。饿只是你的一种感觉。”
“因为我太老了,你不能理解。”母亲低声叹着气说。
她用抱歉的神气朝他微微一笑,这种抱歉仿佛已被时间压缩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他俯身拿起她一只手。
“我并不是有意变成这样,”他喃喃说道,“这又像我二十岁那年一样。我还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为这个感到悲哀。”
他朝她更低地俯下身去。
“我不能工作。”
面对如此真切的心里话,母爱又像初生他时那样强烈地震撼着她。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永远也不能工作。”
“不过,我的儿子,”但她说话时已失去了信心,“不过,那是金子,那是需要赚的金子。”
“即使去了,过两天我也会走。我好像处在边缘,属于开玩笑的一族。我做什么事都成不了。我缺一点什么东西。”
“别这么想,我的小儿子,别伤心。”
“我不大清楚是什么,但我缺了点东西,这是肯定的。”
“你什么都不缺。只不过……”
“什么?”
“你当时在睡觉,你当时一直在睡觉。你不愿上学。你在睡觉。”
“不,这不能解释一切,不,肯定在我身上发生了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