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看起来很像一位故人。”
长老说过:“五仙秘术可以使人忘却前缘,重返童贞。”
我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却发现缩小了的是身形,缩不小的是思念。
——楔子
宁狄清楚得记得第一次遇见阿莲时的情景。
刚到总角之年的小姑娘头戴一顶蓝染布制成的帽子,穿一身印着鸟雀的裙子,背后背着个大草篓,在山林间飞速穿梭。蹲下去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个草篓兀自立在地上,一会儿移动一下,又停在原地。
第一次见,他还以为是一只过于蠢笨的兔子。于是张弓搭箭,却在松弦的瞬间,看见那个草篓后冒出的小脑袋。
于是他想也没想,拔出背后的长枪,一枪点在箭尾,这样生生让它变了轨迹。
刻了宁字的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割断一绺青丝,随后,身材高大的宁狄皱着眉站在小姑娘面前,问:“你是谁?”
而阿莲尚未从被射杀的惊吓中转醒,一双大眼睛愣愣得看着他,有些发白的双唇动动,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苗语。
“完了!刚到南疆就惹上了苗人!”宁狄两眼一黑直呼命背,而小姑娘只是红了脸,一头钻入山林,再也不见踪影。
两天后,他的书桌上多了一支压着字条的箭,上面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得写着“莲”。
“阿姐!阿姐!汉人来了!”满头银饰的莲心满脸惊慌,上气不接下气得冲回寨子,一把推开门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茅屋。她僵愣在原地,“诶,阿姐人呢?”
屋角一条盘卧成团的白蛇受到惊扰,从小憩中醒来,鲜红的瞳眸看着莲心,斯斯吐了几下舌头。
“她不会又去花山集了吧?”莲心一脸无奈,一屁股坐在竹桌边,手指无序得敲着桌面,嘟着嘴抱怨,“每天就知道玩乐,也不知我俩谁是灵蛇使,谁又是阿姐。”
“阿宁,据说今天是九黎族盛会,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去花山集玩玩?”部队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处理完军务的李谏山一把揽过宁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我说你啊……”宁狄无奈得从他的胳膊下钻出,“苗人本就对汉人不够友好,如今你带兵南下,不先知会下各部长老,倒想着玩乐?”
“我们可是朝廷派来的正规军!他们就算不满还能反了不成?”李谏山无所谓得笑着,“就咱们两个人,穿便装出门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见宁狄还有些犹豫,李谏山来了脾气,他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得说,“这是军令,宁狄中郎将!”
宁狄一副“你又来了”的表情,只得应下:“是,李将军。”
九黎族是个好客的民族。
这一特性在一年一度的花山节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时间长达一月之久的花山节里,九黎族人置酒待客,不问来历不问身份,见面都是客,初识如久别。而当夜晚降临,九黎族人便会身着鲜艳的服装,汇聚在寨子中间的广场上,撑起九丈高台,手拉手环绕着台子载歌载舞,彻夜不休。
李谏山和宁狄到达花山集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已经开始汇聚并为晚上的集会做准备。两人随意溜达了几圈,便钻入路边的小摊,打算饱食一顿。
“二位打算来点什么?”肩搭桌布的小二看到两人的汉人装扮,笑着用生硬的汉语招呼道。
“什么好吃来什么吧~”李谏山大大方方得坐下,“我们是来看花山节的!”
“花山节啊……”小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黯淡,旋即又挤出一丝笑颜,“客官到的可能不是时候呢,今年的花山节估计不会怎么热闹了……”
“此话怎讲?”正在东张西望的宁狄闻言追问。
“天一教与五毒教又起冲突,今年,不太平啊……”
小二的话如一块巨石压在宁狄心头,让他于心难安。吃了几口竹筒饭,他终于还是停了筷,问李谏山:“李兄,小二说的天一教与五毒教一事你怎么看?”
李谏山闻言,动作一顿,抬头:“阿宁,你可知我们此次为何出兵?”
不知李谏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宁狄老老实实得回答:“增援大唐属国南诏,剿灭作乱一方的五毒教。”
李谏山点点头,夹起一片腊肉:“这就是我的态度。”
“可是……”宁狄迟疑,“万一我们在为虎作伥,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阿宁啊……”李谏山终于放下了筷子,“自古成王败寇,哪有绝对的正义?纠缠已久的对手必有各自的立场,外人不好评判。”
宁狄未搭话,眉头依旧没展开。
李谏山见说不动他便也不强求。回头,他突然发现偌大的广场上篝火摇曳、人群汇集。李谏山眼神一亮:“阿宁,开始跳舞了!”
刚被李谏山拉着冲进人群,宁狄就被人在脸上扣了一副面具。飞扬跋扈的颜色,画着张牙舞爪的牛鬼蛇神。又过了一会儿,人流涌过来,冲散了二人。
九黎族的舞蹈秉承了所有集体舞一贯的特点:简单易学,节奏明快。带着面具的宁狄混迹在九黎族人中间,左手拉着个牛头,右手挽着个马面,围着中心几个忘情舞蹈的人,踏着简单的拍子,嘴中唱着奇怪的歌谣。
话说回来,花山节似乎一开始是九黎族祖先祭拜山神祈求一方和平五谷丰登的节日。宁狄出神得想着,望向广场中间几名舞者——他们应该代表的就是祭祀巫师了。
开场舞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到了祈福阶段。宁狄只听得祭祀巫师中一个姑娘在台上用苗语叽里咕噜了一大串,周围的人便迅速伏倒在地,念念有词。留下宁狄一个人孤零零得站在广场上,不知所措。
呃……我是不是应该入乡随俗?
就在他很认真得思考要不要也跪下时,台上一名面带白色半脸面具的巫师看见了他。只是些微怔愣一下,那女子拖着绣满银片的及地紫裙快步走下来,先是看了两眼,随后一双柔夷伸出,摘下了他的面具。
于是,那双飞扬的眉和凸出的眉骨就这样暴露在了苗疆夏季夜晚的清风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宁狄看到那女子眼里瞬间亮起来的光。星星点点,像一只狡黠的兔子。
“客人不是本地人。”那女子的声音很糯,搭着不是很熟练的汉语,有种棉花糖般甜甜软软的质感,“来南疆又是做什么呢?”
宁狄张口欲答,突然想到最近南疆局势不定,生生把“随军”二字咽回肚里,反问:“花山节的惯例不是不问身份么?姑娘这是欺我人生地不熟?”
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来,涂了丹蔻的手指抚上唇瓣,腕上银饰一阵叮当作响:“客人功课做得很足嘛~只是为何偏偏不知这祈福时的习俗?”
“小生不明,望姑娘明示。”
“若跪,便是有求于天,希望神祗能够听见;若不跪,便是有怨于天,受到不公平待遇需要控诉。”姑娘的语气里带上些许笑意,“客人又有什么怨气,值得这般长途跋涉,想在这花山节上一吐为快呢?”
“我……”宁狄目瞪口呆,连忙摆手,“我没……”
“可是客人啊~”女子幽幽得打断他,“祈福不是儿戏,若冲撞了神灵,我们可是很难办的啊~”
两人对峙时间过长,周围的苗人虽无人喧哗,交头接耳之声却逐渐传了出来。
“那要怎么做?”宁狄无奈得应下。
“跳舞~”这次姑娘的回答非常干脆利落,与此同时,伸出右手来牵住他,向广场中央走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广场上的苗人群体里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按捺不住的孩子甚至跳了起来,冲着二人摇晃着手中的帽子。
绝对被摆了一道!宁狄满脸黑线得下了定论。这气氛根本不是要控诉的样子!面前这姑娘表面上人畜无害,内里其实是个腹黑吧!